王进:“有文事者有武备”——《四库全书总目》兵学思想刍议|202507-71(总第3149期)

发布时间:2025-07-21 17:40  浏览量:29

感谢《孙子兵法研究》杂志社赐稿

原载《孙子兵法研究》2025年第4期,注释从略

引用时请注明出处

“有文事者有武备”——《四库全书总目》兵学思想刍议

文 / 王进

贵州师范大学历史与政治学院

摘 要:

四库馆臣的兵学思想,主要反映在其所撰写的《四库全书总目》。四库馆臣高度重视兵家。在他们看来,首先,“文事”与“武备”一体两面,不可偏废,作为“武备”的兵学是国家的重大、基础事务,对于保障安全、捍卫文明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所以在《四库全书·子部》中,将之仅次于儒家类。其次,兵学、兵法是一门理性的科学,与一切权谋术数迥然有别。最后,作为一门理性科学的兵学,要求军队必须以仁义为基础,要求为将者具有健全、理性、高尚的人格涵养。

关键词:四库馆臣 兵学思想 《四库全书总目》

中国兵学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具体体现在卷帙浩繁、汗牛充栋的文献典籍之中。《四库全书》作为我国乃至世界的一项伟大文化工程,广泛收集了我国历史上的重要典籍。作为官方主导编撰的大型文库,《四库全书》既是我国传统文献的主要渊薮,也是传统主流思想的载体。

《四库全书总目》是四库馆臣为《四库全书》所收书籍撰写的提要钩玄,“当编纂《库书》时,馆臣于所收诸书均各撰提要一首,具著者之爵里年代,订辨其书文字之增删与篇帙之分合,并批评其叙述议论之得失。诸书提要‘分之则散弁诸编,合之则共为《总目》’” 。“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我们不但可以通过《四库全书总目》了解学术发展的脉络和源流,也可深入了解四库馆臣的学术立场和倾向。 其中兵学部分不仅是我们了解兵学文献的重要门径,而且也是认识中华兵学文化主流的不二法门。

一、“治世者所有事也”:四库馆臣对兵家之重视

儒家思想非常强调“诚”。《中庸》认为“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朱子注曰:“诚者,真实无妄之谓,天理之本然也。诚之者,未能真实无妄,而欲其真实无妄之谓,人事之当然也。” 但在兵家看来:“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四库全书总目·兵家类序》也说,最古的兵法是“权谋运用之宜而已”。

简而言之,兵家重视和强调“阴谋诡计”“权谋运用”。这似乎与儒家强调的“诚”多有违背。深受儒家教育的四库馆臣如何看待兵家思想?对此,《四库全书总目》做了果断的回答——或许让人都有“意外”的是——不但没有排斥和贬低兵家,反而将之抬到很高的地位。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表彰六经”后,儒家思想逐渐成为治国安邦的根本指导思想。图书的编撰和分类也受其影响。图书的分类历经变迁,至《隋书·经籍志》终于形成“经史子集”的格局,“《隋志》开始的四部图书分类法,支配后世达一千多年,是历史上影响深远的一件事” 。经史子集的分类及其先后顺序蕴含着深刻的政治理念,不可淆乱,必须严格遵守。《四库全书》及其《总目》概莫能外,“是书以经史子集提纲列目,经部分十类,史部分十五类,子部分十四类,集部分五类” 。反映儒家思想的“经部”自然位居首位。子部则位列第三,作为诸子之一的兵家位列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四库全书总目》对兵家在子部中位置的安排及其说明,从中正可看出四库馆臣对之的高度重视。

在具体论述前,先了解《四库全书总目》的体例不无益处:

四部之首各冠以总序,撮述其源流正变,以挈纲领。四十三类之首亦各冠以小序,详述其分并改隶,以析条目。如其义有未尽,例有未该,则或于子目之末,或于本条之下,附注案语,以明通变之由。

《四库全书总目》以经史子集分类,每部之下再分为各类(共44类)。在每部的前面撰有一个“总序”,作用是“撮述其源流正变,以挈纲领”;然后“四十三类之首亦各冠以小序,详述其分并改隶,以析条目”。欲了解四库馆臣如何看待兵家思想,兵家所在的子部“总序”和《兵家》类“小序”是关键。

兵家作为《四库全书总目》44类中之一类,归属于子部。“自六经以外立说者,皆子书也” ,“子部”收集的是六经之外的诸子,共有14类。对于这14类的顺序排列,并非随意而为。对此,《四库全书》总纂纪昀有着清楚的说明:

余校录《四库全书》,子部凡分十四家。儒家第一,兵家第二,法家第三。所谓礼、乐、兵、刑,国之大柄也。农家、医家,旧史多退之于末简,余独以农居四,而其五为医家。农者,民命之所关;医虽一技,亦民命之所关。故升诸他艺术上也。

从中可以看出,子部的分类及其顺序的排列,有着深远的考虑。对此,著名文献学家张舜徽心领神会,特加赞叹说,“可知纪氏于此诸类叙次先后之际,考虑至为审密矣” 。具体来说,子部分类为:

儒家之外有兵家,有法家,有农家,有医家,有天文算法,有术数,有艺术,有谱录,有杂家,有类书,有小说家,其别教则有释家,有道家,叙而次之,凡十四类。

子部类别的划分诚然重要,但是它们之间并不是随意的罗列,彼此之间也不是排列平行的关系,而是有着严格的顺序。对此,四库馆臣做了详细的说明:

儒家尚矣。有文事者有武备,故次之以兵家。兵,刑类也。唐虞无皋陶,则寇贼奸宄无所禁,必不能风动时雍,故次以法家。民,国之本也;穀,民之天也,故次以农家。本草经方,技术之事也,而生死系焉。神农、黄帝以圣人为天子,尚亲治之,故次以医家。重民事者先授时,授时本测候,测候本积数,故次以天文算法。以上六家,皆治世者所有事也。

百家方技,或有益,或无益,而其说久行,理难竟废,故次以术数。游艺亦学问之余事,一技入神,器或寓道,故次以艺术。以上二家,皆小道之可观者也。

《诗》取多识,《易》称制器,博闻有取,利用攸资,故次以谱录。群言岐出,不名一类,总为荟稡,皆可采摭菁英,故次以杂家。隶事分类,亦杂言也,旧附于子部,今从其例,故次以类书。稗官所述,其事末矣,用广见闻,愈于博弈,故次以小说家。以上四家,皆旁资参考者也。

二氏,外学也,故次以释家、道家终焉。

暂且不论细节,先从大的方面来看,四库馆臣以功能和作用为标准,将子部的十四类分为四大类,分别是:“治世者所有事”“小道可观者”“旁资参考者”“外学”。为了更一目了然,简洁明了地了解上述分类,兹做表分类(见表1)。

表1 《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分类表

儒家、兵家、法家、农家、医家、天文算法类等六家“皆治世者所有事也”,也即是治国安邦所必须了解和掌握的基础性事务。这一点可以从纪昀的论述中看出。纪昀将其中的儒家、兵家和法家等三家称为“国之大柄”,认为是治国所必须掌握的根本,不可须臾离手,正可看出其重要性。此为四库馆臣重视兵家者一也。其次是兵家所处之重要地位。兵家既已被列入“治世者所有事”,而最值得注意的是在其中的重要地位——仅次于儒家的第二地位。此为四库馆臣重视兵家者二也。

《四库全书总目》何以如此排序?“儒家尚也。”儒家位居首位,这当然能够理解,“经禀圣裁,垂型万世,删定之旨,如日中天,无所容其赞述。所论次者,诂经之说而已。自汉京以后垂二千年,儒者沿波,学凡六变” 。儒家思想自汉武帝后成为历代王朝治国安邦的指导思想和根本原则。作为儒家根本思想基础载体的“经部”为《四库全书》经史子集之首,但只是收录儒家群经及小学之书,此外有大量儒家学者的著述尚需归纳,于是置之于子部之首。但紧随其后,位列第二的“居然”是兵家,这或许多有让人意外之感。因为,在一般的观点看来,“民,国之本也;穀,民之天也”,民是国家之根本,民以食为天,农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在四库馆臣心目中,农家居然远远低于兵家而位居第四位。四库馆臣何以如此重视兵家?将之抬至仅次于儒家的重要地位?对此,四库馆臣做出了清楚的回答。

二、“有文事者有武备”:四库馆臣重视兵家之理由

《四库全书总目》对兵家何以仅次于儒家做了一个简洁的回答——“有文事者有武备,故次之以兵家”。四库馆臣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想来是认为此乃常识,无须赘言。但对于身处古今断裂之后的今人来说,则未必能够心知其意,可能忽而视之。但其实其中蕴含了甚深意旨,值得深入探究,也唯有如此,方能了解四库馆臣何以将兵家紧踵儒家。兹先了解此句之出处,进而探讨其深远意蕴。

“有文事者有武备”的背景是春秋时期的鲁国国君与齐国国君的夹谷之会,但明确记载这句话的只有《春秋穀梁传》和《史记》。对于这两部典籍,我们今天或许多有忽视,认为不过就是平常书籍而已。但在四库馆臣的心目中,这两部典籍分别属于“经”和“史”,各自承担不同的作用,切不可等而观之、混而一之。这在《子部总序》得到反映,“夫学者研理于经,可以正天下之是非;征事于史,可以明古今之成败” 。“经”书是记载“理”的经典,学者对之的研究,可以明确道义上的“是非”;“史”书则是对历史事迹的记载,以史为鉴,将今日之事与古代之事相互征求,可以明白天下国家治理的“成败”。换言之,“经”书揭示根本原则和思想,但是较为抽象,“史”书则较为具体,反映经书的抽象原则和思想在现实领域中的运用。经、史互为一体,相得益彰,学者如果兼有经和史的修养,就能够更好地治国平天下。明乎此,方能深刻领会四库馆臣将兵家踵于儒家的原因——“有文事者有武备”。首先来看看“经书”《春秋穀梁传》的记载:

(定公)十年春王三月,及齐平。夏,公会齐侯于颊谷。公至自颊谷。

这是《春秋》的“经”文,《春秋穀梁传》做了详细的解释和发挥:

离会不致,何为致也?危之也。危之则以地致何也?为危之也。其危奈何?曰颊谷之会,孔子相焉。两君就坛,两相相揖,齐人鼓噪而起,欲以执鲁君,孔子历阶而上,不尽一等,而视归乎齐侯,曰:“两君合好,夷狄之民何为来为?”命司马止之。齐侯逡巡而谢曰:“寡人之过也。”退而属其二三大夫曰:“夫人率其君与之行古人之道,二三子独率我而入夷狄之俗,何为?”罢会。齐人使优施舞于鲁君之幕下。孔子曰:“笑君者,罪当死。”使司马行法焉,首足异门而出。齐人来归郓、讙、龟阴之田者,盖为此也。因是以见虽有文事,必有武备。孔子于颊谷之会见之矣。

在《春秋穀梁传》看来,鲁国和齐国因为是非善恶观念不同,所以在夹谷之会中,鲁国国君一度面临相当危险的局面,但因为孔子会前的充分准备和临场的恰当处理而得以化解。齐国本打算趁两国国君见面的机会绑架鲁国国君。千钧一发之际,孔子挺身而出,一边疾行靠近鲁国国君,一边逼视齐国国君,严厉斥之为“夷狄”之人及其行为,同时命令随行的军队首领加以阻止。最终使齐国国君当场逡巡而道歉:“寡人之过也。”并且责怪下属说,人家孔子带领国君履行高贵有礼的“古人之道”,你们反而陷我于不义,“率我而入夷狄之俗”,使我贵为国君却像野蛮之人。但齐国并未就此善罢甘休,进而想以卑贱的俳优在鲁国国君面前表演舞蹈的形式侮辱鲁国国君。孔子再次挺身而出,严肃地说:“笑君者罪当死。”并且再次命令随行的军队首领采取措施,使俳优当场首足异处。孔子的行为震撼了齐国,不仅使齐国的阴谋未能得逞,反而在事后使齐国返还了以前侵占的鲁国土地。

在《春秋穀梁传》看来,之所以如此折冲樽俎,根本在于孔子在表面风平浪静的外交背后,首先做了武力的准备——会前就安排鲁国军队及其将军随行。所以,《春秋穀梁传》总结说,“因是以见虽有文事,必有武备。孔子于颊谷之会见之矣”,从孔子在夹谷之会的行动中,正可看出即使是处理和平的事情,在外交场合,也必须做好武力的准备。这样的思想在《史记》中得到更为清晰的呈现:

定公十年春,及齐平。夏,齐大夫黎鉏言于景公曰:“鲁用孔丘,其势危齐。”乃使使告鲁为好会,会于夹谷。鲁定公且以乘车好往。孔子摄相事,曰:“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古者诸侯出疆,必具官以从。请具左右司马。”定公曰:“诺。”具左右司马。会齐侯夹谷,为坛位,土阶三等,以会遇之礼相见,揖让而登。献酬之礼毕,齐有司趋而进曰:“请奏四方之乐。”景公曰:“诺。”于是旌旄羽袚矛戟剑拨鼓噪而至。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不尽一等,举袂而言曰:“吾两君为好会,夷狄之乐何为于此!请命有司!”有司却之,不去,则左右视晏子与景公。景公心怍,麾而去之。有顷,齐有司趋而进曰:“请奏宫中之乐。”景公曰:“诺。”优倡侏儒为戏而前。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不尽一等,曰:“匹夫而营惑诸侯者罪当诛!请命有司!”有司加法焉,手足异处。景公惧而动,知义不若,归而大恐,告其群臣曰:“鲁以君子之道辅其君,而子独以夷狄之道教寡人,使得罪于鲁君,为之奈何?”有司进对曰:“君子有过则谢以质,小人有过则谢以文。君若悼之,则谢以质。”于是齐侯乃归所侵鲁之郓、汶阳、龟阴之田以谢过。

《史记》的记载与《春秋穀梁传》在叙事修辞上存在很大的差异,但是由此而使《史记》更加明显地体现了“有文事必有武备”的深刻内涵和重大意义。具体来说,首先,《史记》开宗明义,提出“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与《春秋穀梁传》将之置于文末形成巨大的反差。并且《史记》不厌其烦,反复申说,在讲完“有文事者必有武备”之后,又反过来说“有武事者必有文备”。不仅如此,《史记》在“文事”与“武备”的关系上,增之以一“必”字。这不仅是修辞,更是强调。司马迁的意思在于,在孔子看来,一个国家最基本的原则是“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文事”与“武备”互为一体,不可分离,所以“古者诸侯出疆,必具官以从”,对于即将展开的外交活动,不仅需要外交人员随行,也必须带上军队及其首领随行,做好武力的预备,以防万一。其次,在夹谷之会上的“执法”人员不同。《史记》记载的是“有司”,而在《春秋穀梁传》中则是“司马”。前者更多地是行政执法官员,后者则是军队首领。《史记》如此处理,或许更符合现实实际和史书特质。但从历史角度来看,司马迁当初完全是按照“经”的要求来写作《史记》,所以《史记》也具有“经”的特质,在彰显“经”所强调的“大义”上并不亚于后来被尊为“经”的经典;《春秋穀梁传》的处理则直奔主题,直接指出是“司马”出面而不是“有司”,从而鲜明地彰显基本原则和根本,也更符合“经”揭示“大义”的特性。

综合《春秋穀梁传》和《史记》两部经、史关于“有文事必有武备”的记载,结合四库馆臣对之的引用来看,或可部分解释兵家仅次于儒家的原因。首先,“有文事必有武备”产生的背景是夹谷之会。该会乃鲁、齐的“外交”之战,涉及的是诸侯国之间的关系,折冲樽俎,不战而屈人之兵,虽无伐兵攻城,但刀光剑影,实在关系生死存亡。因此,武力准备、军事力量是立国根本,必须首先高度重视。其次,内政的建设必须以安全和完整为前提。只有具此前提,才能谈到建设。因此,涉及社会秩序的法家、农业生产的农家、民众健康的医家以及天文历法等属于内部的事务,只能位列关系安全的兵家之后。最后,无论是作为“经”的《春秋穀梁传》,还是作为“史”的《史记》,都强调指出夷狄与华夏、文明与野蛮的区别。作为文明象征的鲁国和孔子最终凭借武备胜出,这也昭示文明和礼义的捍卫需要以军事、武力作为基础和保障。总的来看,文事与武备,互为一体,不可偏废。因此,四库馆臣将兵家在子部中位置前列,仅次于儒家之后。由此也带来一个问题:儒家与兵家之关系?从兵家次于儒家之次序以及儒家之思想来看,兵家只是儒家之补充而非并列之关系。易言之,儒家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兵家属于“治世所有事”之一,所以儒者必须具备兵家之修养。但儒者又不能为之所夺,而是必须将之置于儒家仁义之范围之中。

三、“与一切权谋术数迥然别矣”:对兵家作为理性科学的定位

因为军事活动的神出鬼没、随机应变等不确定性特点,所以长期以来,很多人将兵家与术数联系起来,从而遮蔽了兵家的本来面目,不仅使兵法神秘化,而且也导致兵法被人深深误解,从而妨碍了对兵法的学习和研究。由此,如何定性兵家、兵法也就成为一个重要课题。对此,四库馆臣在《四库全书总目》的《兵家类》的序文中做出了明确的回答:

《史记·穰苴列传》称,齐威王使大夫追论古者司马兵法,是古有兵法之明证。然风后以下,皆出依托。其间孤虚、王相之说,杂以阴阳五行;风云、气色之说,又杂以占候。故兵家恒与术数相出入,术数亦恒与兵家相出入,要非古兵法也。其最古者,当以孙子、吴子、司马法为本,大抵生聚训练之术,权谋运用之宜而已。今所采录,惟以论兵为主,其余杂说,悉别存目。古来伪本流传既久者,词不害理,亦并存以备一家。明季游士撰述,尤为猥杂。惟择其著有明效,如戚继光《练兵实纪》之类者,列于篇。

四库馆臣追溯兵法的缘起以讨论古兵法的性质,以此来衡断兵书的优劣,作为《四库全书》之《兵家类》文献的分别。在四库馆臣看来,《史记·司马穰苴列传》中齐威王使大夫追论古代司马兵法的记载,可以充分证明古代就已经有了兵法。但关键问题是,历史悠久的古老兵法的性质到底是什么?对此,四库馆臣只是做了一个粗略的解释,认为自兵法诞生之后,“杂以阴阳五行”和“杂以占候”,致使“兵家恒与术数相出入,术数亦恒与兵家相出入,要非古兵法也”,兵法自从夹杂了“术数”之后,就失去了本来性质。因此,虽然古代早有了兵法,但为了恢复兵法的本来面目,必须“当以孙子、吴子、司马法为本”,将兵法定位为“生聚训练之术,权谋运用之宜而已”。可以看到,四库馆臣力图将兵法与鬼怪巫术的术数截然区分开来 ,目的是要明确兵法的性质。在此基础上,将兵法书籍分别纳入“著录”和“存目”两类。

兹以题名戚继光撰作的两部书为例具体说明四库馆臣对兵法的定性。《纪效新书》十八卷(山东巡抚采进本)和《武备新书》十四卷(江苏巡抚采进本)两部书都题名为戚继光所撰。前者为《四库全书》“著录”书目,后者则仅为“存目”。

在四库馆臣看来,《纪效新书》确为戚继光所著,“是书乃其官浙江参将时前后分防宁波、绍兴、台州、金华、严州诸处练兵备倭时作”。戚继光深谙其时明人“惟务自便其私,而置国事于不问”的“积习”,唯恐“局外阻挠,败其成绩”,所以在撰写此书时,对内容进行了慎重的处理,“首为申请训练公移三篇”,“次为或问,题下有继光自注云,束伍既有成法,信于众则令可申,苟一字之种疑,则百法之是废,故为或问以明之”。“其下十八篇”则具体讲述如何练兵作战,而且具体、直观、形象,“各系以图而为之说,皆阅历有验之言,故曰《纪效》”。其中,四库馆臣尤其表彰该书修辞的通俗易懂,“其词率如口语,不复润饰”。之所以如此,是“宣谕军众,非如是则不晓耳”。此外,该书“深明形势,不为韬略之陈言”,尊重客观实际,清醒认识到“开大阵,对大敌,比场中较艺,擒捕小贼不同”的特点,注重采取不同的应对措施。正是这样的实事求是、理性客观的态度,才使戚继光在实际作战中“所向有功也”。

题为戚继光所撰的《武备新书》与《纪效新书》大同小异,仍冠以《纪效新书》序。但认真考究下来,“考继光卒于万历丁亥,则必非继光手著矣”。究其实,该书真正的作者“当即(谢)三宾所损益”。作者的真伪属于次要问题,最关键的是该书内容的荒诞不经,“其中如火龙卷地飞炮,雕木为虎豹之形,以轮驾之,使口中出火。飞马、天神及木人、火马、天雷炮并以木为人,缚于马上,饰以纸甲胄,而藏炮于腹,以火𦶟马尾,使之冲敌”。这完全违背了客观实际,难怪四库馆臣怒不可遏地斥之为“殆于儿戏”,进而上升到国家存亡角度,认为“明季谈兵者如是,其亡国非不幸也”。 从而将之“打入另册”,列入“存目”之中。

由此来看,兵法是客观理性的实践,但又与纯粹的“科学”不同,而是带有经验理性性质,强调经验与理性相结合,与鬼怪巫术的术数有着本质性的区别。这一点在《司马法提要》中得到明确的宣示,“要其大旨,终为近正,与一切权谋术数迥然别矣” ,强调作为兵法与术数的“迥然有别”,从而点明了兵法的理性活动性质。兵法既然是理性客观的实践活动,自然要求实践者具备相应的人格修养。因此,作为兵法“最古者”之本的《孙子》《吴子》和《司马法》无不强调为将者的人格涵养。《孙子兵法》认为“将者,智、信、仁、勇、严也” ,认为只有具备智、信、仁、勇、严五种修养的人才堪可为将。四库馆臣对此也高度认可,所以在评论《司马法》和《吴子》时特别强调指出。在评论《司马法》时指出:“其言大抵据道依德,本仁祖义,三代军政之遗规犹借存什一于千百。” 而在评论《吴子》时得到更为鲜明而又耐人寻味的体现。

众所周知,在《史记》的记载中,“吴起者,卫人也,好用兵。尝学于曾子,事鲁君。齐人攻鲁,鲁欲将吴起,吴起取齐女为妻,而鲁疑之。吴起于是欲就名,遂杀其妻,以明不与齐也。鲁卒以为将。将而攻齐,大破之”,进而“与其母诀,啮臂而盟曰:‘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遂事曾子。居顷之,其母死,起终不归。曾子薄之,而与起绝”。 一言以蔽之,“(吴)起之为人,猜忍人也”,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卑下龌龊,为人所不齿。

耐人寻味的是,四库馆臣却做了惊世骇俗、别出心裁的解释。首先,吴起“杀妻求将”“啮臂盟母”这两件事“殊不足道”,不值一提。随即话锋一转,“然尝受学于曾子”,强调吴起曾经在圣人曾子门下求学的经历。四库馆臣避重就轻,避而不谈《史记》所记载的“曾子薄之,而与起绝”的事情,转而浓墨重彩地强调吴起与曾子的师生关系,强调后者对之的正面影响,认为吴起在曾子门下,“耳濡目染,终有典型”,最终成了典范性人物,所以“持论颇不诡于正”,其言论和思想一点也不违背正道。为了充分说明其持论之正当,甚至不惜笔墨,还举例补充说,“如对魏武侯则曰在德不在险;论制国治军则曰教之以礼,励之以义;论为将之道则曰所慎者五,一曰理,二曰备,三曰果,四曰戒,五曰约”。总的来看,吴起的持论“大抵皆尚有先王节制之遗”。由此,在四库馆臣看来,高似孙在《子略》中对吴起“尚礼义,明教训,或有得于司马法者”的评价“斯言允矣”。 总的来看,四库馆臣将吴起的“行事”与“持论”严格区分开来,前者轻描淡写,后者浓墨重彩,颇有为吴起辩护的色彩,究其因,目的或许正在于强调为将者人格涵养的重要性。

在大力强调为将者人格涵养之时,四库馆臣也高度重视军队的文明性质。这点在评论《尉缭子》时得到鲜明的体现:

其书大指主于分本末,别宾主,明赏罚,所言往往合于正。如云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又云,兵者所以诛暴乱,禁不义也。兵之所加者,农不离其田业,贾不离其肆宅,士大夫不离其官府,故兵不血刃而天下亲。皆战国谈兵者所不道。晁公武《读书志》有张载注《尉缭子》一卷,则讲学家亦取其说。然书中《兵令》一篇,于诛逃之法言之极详。可以想见其节制,则亦非漫无经略、高谈仁义者矣。

《尉缭子》为《四库全书》著录之书,可见四库馆臣对之的认可和重视。值得注意的是,四库馆臣认为其最大的特点是“所言往往合于正”,进而举例说明其合乎正义、正道之表现。四库馆臣高度肯定其思想,认为“皆战国谈兵者所不道”,具有浓厚的文明性质,与儒家仁义多有契合之处,所以连宋明理学的开创者之一、著名儒家学者张载也高度重视,对之进行注解。但是四库馆臣也指出,《尉缭子》“亦非漫无经略、高谈仁义者矣”,并非不懂作战而只是高谈仁义,而是竭尽全力避免战争的残酷,尽量减少战争的破坏,所以“于诛逃之法言之极详”,防止军队的滥杀。一言以蔽之,军队不仅是威武之师,也是文明之师、仁义之师。

基于对兵家内涵的分析,结合其他因素,《四库全书》之“兵家类”共收录67种兵书,其中著录仅仅20种(见表2),存目47种。这一严格的文献分类鲜明地体现了四库馆臣的兵学思想。

表2 《四库全书·子部·兵家类》著录书目表

余论

四库馆臣在肯定兵家之时,也对之做出了限定。首先是将经部和史部之外的子部和集部一概称为“杂学”,“夫学者研理于经,可以正天下之是非;征事于史,可以明古今之成败;余皆杂学也”。同时,进一步将子部的儒家与其他区分开来,“然儒家本六艺之支流,虽其间依草附木,不能免门户之私。而数大儒明道立言,炳然具在,要可与经史旁参”。由此来看,经史子集四部可分为两大部分,一是经部、史部和子部的儒家,其余的则为另一部分。尽管如此,四库馆臣对余下的部分也做出了肯定,“其余虽真伪相杂,醇疵互见,然凡能自名一家者,必有一节之足以自立,即其不合于圣人者,存之亦可为鉴戒。虽有丝麻,无弃菅蒯;狂夫之言,圣人择焉。在博收而慎取之尔”。 四库馆臣提出“博收”之时要“慎取”,这也给我们继承和弘扬传统兵学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中国兵学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典籍众多,但也面临良莠不齐、鱼龙混杂的问题。随着兵学文化的广泛传播和普及,兵学自身特具的性质如果不能加以正确地看待和运用,不仅对学习者自身心性,而且也可能对社会伦常产生消极甚至破坏性的影响。“正人心、厚风俗”,历来是中国传统儒家文化关注的要点。四库馆臣身处庙堂之高,从文化传承和政治秩序建构的高度,通过《四库全书总目》论评书籍,其视野之远、其格局之大、其思虑之深,远非常人所能领会,“实事求是,护惜古人”,今人理当深刻领会,从中学习如何正确对待兵学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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