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丨教育是在不确定的世界中,寻找确定的价值,并且传承它

发布时间:2025-07-08 19:20  浏览量:32

教育是什么?世界上不同的人可能会给出不同的答案,但我相信,没有一个人能够给出最终解。

那我给出的答案是——“教育是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上,寻找确定的价值”。

教育很奇妙,因为它是针对活人的。“活”字,三点水加一个“舌头”的“舌”,水是流动的,语言是千变万化的,所以人是在变的,时间也在变,教育就是在变化中找到那些相对稳定的东西。

中国早期的经典文学作品中传递的价值、情感,跟今天这个时代还是相通的,例如《诗经》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讲的是男女情感,“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讲的是人在自然变化中的感触,这些美好的东西具有稳定性,这就是教育要探求的。

教育不是提供变来变去的价值,不是今天是对的,明天就错了的价值。那不叫价值,而是临时性的(判断标准)。价值就是稳定的、持久的、甚至是永恒的,只有这样的东西才配称为价值,价值这个词儿是审慎的。

教育是要传承价值,而不是先去寻求专业性的知识,因为在没有价值的前提下,专业性的知识也是靠不住的。

傅国涌

历史学者,自由撰稿人

当代中国著名知识分子,主要关注中国近代史,特别是百年言论史和知识分子。已出版的主要著作有《金庸传》《百年寻梦》《叶公超传》《追寻失去的传统》《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发现廿八都》《开门见山》等。

好的教育是“美”的教育

从正面认识教育不容易找到一个共同的概念,我们可以从相反的方式认识教育,也就是说:什么不是教育。

那就很明显了,“指鹿为马”不是教育,同样“指马为鹿”也不是教育。指马为马、指鹿为鹿的教育就是真教育,指鹿为马、指马为鹿的教育是伪教育。或者说,所有好的教育,它的底线就是指马为马,指鹿为鹿,这是第一条标准。

那教育要培养哪些品质或者素养?这是古希腊已经解决的问题,迄今仍然颠扑不破,那就是人类最主要的三个字——“真善美”。

教育的第一属性是“真”,真意味着:真实、真相,也就是“指马为马,指鹿为鹿”。

教育的第二个属性,马是善的,鹿也是善的;

教育的第三个属性,马是美的,鹿也是美的;

马在2000年前叫做马,在2000年后还是叫做马,它不会叫做鹿,因为人类给它的命名不能变来变去。一个杯子,我们不能叫它一个碗,虽然杯子跟碗功能差不多,都可以把一杯水倒在里面,但因为人类早就命名,这样的形状叫做杯子,所以我们就不能把它任意改了。这是已经约定俗成的,是人类文明共同给定的。

无论是在希腊还是在中国,真善美的标准也是几千年前祖先文明时代,经历时间的洗礼,它被凝固下来了,人类认同了这样的价值,我们把这样的价值给保守下来,并代代相传下来。

▲ 本文作者傅国涌在致极学院演讲

我觉得,这三个字之中,美是第一位的,因为美可以囊括真和善。对真的揭示是美。比如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并把它写成一条公式,这就是美的。美就是揭示这个世界的秩序。歌德说:“美是对神秘自然法则的显现”。这个法则如果被艺术家捕捉到了,比如梵高把它画成了一个《向日葵》,文学家写出来一句诗,那也是美的。

无论你是什么人,你捕捉到了“真”,并且把它表明出来就是美的。对善的揭示是美。同样一个善的念头、一个善的行为,无论是善念和善行,你把它表明出来就是你把它做出来了,那就是美的,所以一切都是美的。无论是“善”还是“真”都是美的,所以科学也是指向美,自然科学也是指向美,文学艺术指向美当然是更明显了。整个社会追求的价值也是追求美,美善美善,所以连在一起。

我们讲一个人做的行为好是美善,也是善行。“美”这个字,我觉得几乎囊括了所有,所以美不仅仅是美育,也不仅仅是美学,美要高于美育和美学,美是一个更大的概念,是一个超越性的概念。

▲ 致极学生现场聆听傅国涌演讲

好的教育是美的教育,那是一个发现美、享受美、理解美的过程。如果没有对美的渴慕,最初的教育就不会发生。有人误以为,美只是在语文、音乐、美术中才有,似乎英语、数学、物理、化学、生物中没有美,其实在每一门学科中都包含了人类对美的追求和肯定,古今中外的文学和艺术作品包含美,即使抽象的冷冰冰的物理公式中也浸透了美。

不仅要培养孩子审美的能力,而且要让他在生活中、在社会当中创造美、发现美、欣赏美,美是一种品格。

如果没有这一渴慕美的动力,教育是枯燥乏味的,也是无聊无趣的,正是美使这一切活了过来。如果教育的过程中充满了与美相遇的可能,教育还能让人焦虑吗?

好的教育要培养

有创造力、有感情的具体个人

爱因斯坦在1930年写了一篇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文章,题目叫做《我的世界观》,世界上有很多人都熟悉这篇文章,这篇文章当中有很多的金句、金段子。一个物理学家讲出了很多人文科学家、社会科学家也未必讲得出来的话,其中有一句话我最喜欢,因为我觉得它跟教育有关。他说:“在人生的丰富多彩的表演中,真正可贵的不是政治上的国家,而是具有创造性的、有感情的个人”。

从这句话里面,我想到教育要培养的人是什么样的人,或者说,好的教育要培养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好的教育要培养的就是有创造性的、有感情的个人。

教育不是要培养一个集合名词,而是要培养每一个具体的个人。只有每一个具体的个人,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一个集合在一起的抽象名词本身是没有价值的,教育的价值是来源于每一个具体的人,无论他是乞丐还是皇上,因为他是具体的,这就是为什么每个人生下来要有一个名字,一个具体的人,他的价值和这个符号发生关系,这才重要。

▲ 本文作者傅国涌

那么,创造力是什么?在我看来,创造力首先就是与世界对话的能力,与世界对话的能力有高有低,高的就是创造力。比如,一个孩子在很小的时候,他渴了要去喝水,而不是去喝不能喝的东西,这是获得了与世界对话的最初门槛,这不叫做创造力。对于那个孩子来说,那是他自己的突破,就是一种创造力,但是对于人类来说,那不是。

从文明传递和个体生活的意义上去理解这一切,这是对教育清晰透彻的见解。关键在于,家长能不能以平常心去看待孩子接受教育的过程,能不能以超越功利的眼光去看待这个过程,不做加法,至少让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不会因为家长的焦虑、压力而增加负担,最大限度地保护他的天性,保护和涵育他的想象力、审美趣味,他的理想、希望、意志,让他的翅膀能慢慢地展开,最终飞起来。毕竟教育是围绕生活的,是为了控制生活、享受生活、理解生活。教育不是要脱离生活,恰恰是为了丰富生活。

有创造性、有感情,这是两个不同的侧面。只有一个侧面是不够的,因为只有创造性,这个人很可能是不完整的。因此,好的教育还应该是有感情的教育。

教育不光是要造就有创造性的个人,同时要造就有感情的个人。感情,应该渗透在整个教育的过程中,师生之间,同学之间,在共同的问学过程中建立起的感情,个人在长期的阅读和生活中体悟到的人类感情,都是教育希望达成的目的之一。

▲ 本文作者傅国涌

爱因斯坦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他说自己12岁就已经明白了很多事情,他知道在我们之外有一个巨大的世界,离开人类而独立存在。这个世界在我们面前,是一个伟大而永恒的谜,爱因斯坦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吸引力,他从12岁就开始寻找将来怎么样能够去认识理解这个世界,能够破解这个伟大而永恒的谜。

其实每一个人在他的人生中,走的路也就是与世界对话的路,只不过有的人是以农民的方式、以种地的方式跟这个世界对话,有的人是以在马路上打扫卫生的方式与世界对话,它们都是与世界对话的方式,没有人会不与这个世界对话而存在;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他们也是找到了自己特殊的语言符号,用一套与众不同的方式跟这个世界对话。

语言是与世界对话的支点

与世界对话是与自然对话、与社会对话、与他人对话、与自我对话。中国古人,尤其是诗人们,他们笔下的句子就是与世界对话最好的呈现,比如李白、王维写的山水诗句。中国人强调人与人的对话。孔夫子提出的“仁”,即“二人”也,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建立起对世界最初的认识,这就是与他人对话。

与世界对话、与自我对话,都是与世界对话的不同侧面,重要的是找到与世界对话的支点。

什么才是与世界对话最重要的支点?一个德国诗人用“语词破碎处,万物不复存”来解释。我第一次读到这句诗时眼前一亮。万物是借这个词而存在,世界没有词了就停止运转了。词语或语言就是与世界对话的支点。

▲ 本文作者傅国涌

我们使用的语言汉语,是象形文字,但是语言是可以翻译的。当我们把一个捷克人或者德国人说的话变成中文表达出来的时候,我们也能理解到位。这说明用哪国的语言不重要,重要的是用你的语词把这个世界表达出来。

捷克的思想家、剧作家哈维尔,曾经做过捷克的总统,但是我认为他做捷克总统这个身份是次要的。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捷克思想家的身份是更重要的。他说:“言语是万物之始,言语是一个奇迹,因为它我们才成为人类。”这是他在1989年说的一番话。我们不是因为长了一双手成了人类,而是因为有了语言才成为人类。

那一年他获得了德国人给他的奖,他答谢演讲的题目就叫《说文解字》。在演讲中,他还提到“太初有道——上帝的话语创造了万物”,言词是我们存在的根据,也是我们“人”的这种宇宙生命形态的本质,精神、心灵、自我意识、概念思维及归纳的能力,是我们了解世界是一个整体而非只是处所的能力,是我们知道有一天会死亡并在这种认知中继续活下去的能力。

所有这一切不都是以言词为介质、甚或是由言词所创造出来的吗?其实他强调的只有一条:语言是万物之始。没有语言,便什么都抓不住。

语言可以抓住人,因为人的命名也是一个词汇;语言可以抓住一只猫,猫也是一个词汇。假如之前把猫命名为“木头”,那就是“木头”,你不能现在把它改成“木头”,如果现在改成“木头”,人们不会给你带来一只猫,只会给你带来一块木头。

所以一旦词创造出来了,它就具有了自己的生命。

思想家给人类提供的就是几句话,但这几句话却关乎世道人心。政治家的特别在于政治家管一时一地,而思想家管过去将来,科学家也只能管一时。

爱因斯坦的物理学是会过时的、被超越的,但是爱因斯坦关于人类、关于教育的思考,可能要比他科学上的发现更持久;牛顿在物理上的贡献早被后人超越了,但是牛顿对科学的探索,对于神学一生研究的精神背景,是永不过时的。

所以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他留下来的那些话,那些无用的话。无用就是大用,有用就是小用。并不是说所有的无用都是大用,要看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是有价值。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有大用。

▲ 庄周梦蝶 | 网上图片

庄子说的都是无用的话,但是庄子说的话都是大用,因为庄子说的是与天地之精神往来,是能够在天地之间活出逍遥,活出天马行空精神的东西,这才是超越一个人有限生命的东西。

与世界对话并不是不着边际的、空对空的对话,而是要拥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支点,这个支点就是语言。如果聚焦当下,每一个人跟世界对话是以母语为支点,不断地提升自己的认知能力、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最终再表达出来。如果不表达出来,别人就无法理解,也不知道你有这样的理解。

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就可以撬动一个地球”。怎样用自己的语言,用这个自己所能掌握的支点与世界对话,这是每一个人都要面对的。

▲ 马克思·韦伯(Max Weber, 1864-1920),德国社会学家,古典社会学的奠基人之一 | 网上图片

我非常喜欢的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说过一句话:“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与世界对话最终是要编制起这样的一张意义之网,将自己融入到人类文明当中,不仅连接着过去的人,也连接着将来的人。人的肉身存在与否将变得无足轻重,因为跟整个人类在一起,你就不会消亡了。

因此,我们想要融入到人类当中,首先要学会在语言中栖居,找到自己与世界对话的支点。

离开了语言,我们就如同在万古的长夜当中。语言是万古长夜中的亮光,语言是我们说出这个世界的秘密的那道光,是在黑暗中撕开的口子。这是一个可以“撬动地球”的支点,无论你从事什么工作,都离不开语言这个支点。我们要找到这个支点,这也是每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支点。

本文根据傅国涌2021年12月2日于“致极博雅讲坛”的演讲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