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鸭蛋、汽锅鸡、手把羊肉、豆汁!漫谈汪曾祺作品中的饮食文化

发布时间:2025-05-15 14:20  浏览量:18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星空中,汪曾祺像一颗独特的星辰,散发着温润的光。翻开汪曾祺的书页,食物的香气便扑面而来。这位作家对饮食的描写,不是简单的口腹之欲,而是承载着深沉的文化思索。在他的笔下,一盘炒米、一碗咸菜茨菇汤、一块高邮咸鸭蛋,都成了文化的密码。这些关于吃的文字散落在他的作品中,像撒在田间的谷粒,俯拾即是。

胡河清在《汪曾祺论》中曾触及这个主题,他将汪曾祺的饮食书写与故乡高邮联系起来,勾勒出一个在传统文化浸润中成长的儒者形象。王干等人则从《故乡的食物》等散文入手,提出这些文字具有"朝花夕拾"般的审美特质。

要读懂汪曾祺笔下的烟火气,非得跟着他的足迹走一遭不可。这位作家的一生,就像一桌流动的筵席,每到一个地方,都留下独特的味觉印记。从江南水乡到西南边陲,从黄浦江畔到塞外草原,最后落脚在皇城根下,他的筷子尖上沾着大半个中国的滋味。

高邮的童年给了他最初的味觉启蒙。那里的咸鸭蛋切开要流红油,茨菇汤要撒一把青蒜末,这些细节像种子一样埋在他记忆里,几十年后还能在《故乡的食物》里长出鲜活的文字。抗战时期流落昆明,这个江南书生在西南联大的破教室里听课,却在街边小摊上认识了汽锅鸡的醇厚、过桥米线的滚烫。他后来写《昆明的吃食》,字里行间还能闻到当年小贩担子里飘出的烟火气。

五十年代在上海,他蜗居亭子间写剧本,却惦记着城隍庙的南翔小笼。被下放张家口时,塞外的风沙里,他学会了欣赏手把羊肉的豪迈,在《荷兰奶牛肉》里,他把这段苦中作乐的日子写得有滋有味。等到晚年定居北京,他又迷上了豆汁儿的酸爽,在《安乐居》里把胡同小酒馆的市井气息写得活灵活现。

汪曾祺写吃,从来不只是写味道。他笔下的每一种食物都连着一段人生,一个地方,一群人的活法。他写高邮的咸鸭蛋,其实是在写母亲的慈爱;写昆明的汽锅鸡,是在怀念青春岁月;写北京的小酒馆,是在记录市井百态。这些文字背后,是一个知识分子在时代洪流中保持的生活情趣,是无论身处何地都能发现美好的能力。就像他自己说的:"一个作家的风格,应该像他家乡的土话那样自然。"而他家乡的土话里,总是飘着饭菜的香气。

高邮的水乡泽国孕育了汪曾祺最初的味觉记忆。这个被运河环绕的小城,用咸鸭蛋的红油、炒米的焦香、螺蛳的鲜美,在作家心里刻下了永远抹不去的印记。晚年的汪曾祺常说,思乡之情像一坛陈年老酒,时间愈久,滋味愈浓。那些看似平常的家乡吃食,在他的笔下都成了乡愁的载体。咸菜茨菇汤里飘着童年的记忆,野菜元宵中裹着节日的欢愉,每一道菜都是一把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

十九岁那年,这个水乡少年背着行囊来到昆明。西南联大的自由学风让他如鱼得水,而昆明的市井生活更给了他别样的滋养。他喜欢泡在茶馆里,听三教九流谈天说地;也爱逛菜市场,看各色果蔬争奇斗艳。多年后他回忆那段岁月,最先想起的总是昆明的汽锅鸡、过桥米线,还有街边小贩叫卖的杨梅、石榴。这些味道成了他青春岁月的注脚,在《昆明的吃食》里,他把对这座城市的眷恋都化作了对美食的描写。

在张家口下放的日子,这个江南文人学会了欣赏北方的豪迈吃法。他研究马铃薯,画过一本厚厚的马铃薯图谱,虽然最终遗失,却在《马铃薯》一文里留下了对这种朴素食物的深情。定居北京后,胡同里的豆汁儿、炸酱面又成了他新的味觉记忆。他写《安乐居》,把小酒馆里的市井百态写得活灵活现;写《吃饭》,把北京人的饮食哲学娓娓道来。这些文字里,既有外来者的新鲜眼光,又有老北京的从容淡定。

汪曾祺总爱说,自己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这话说得实在,就像他笔下那些冒着热气的家常菜一样朴实。他承认自己的思想底色是儒家,外表裹着一层抒情的糖衣。这糖衣不是虚饰,而是对人间百味的真诚品味。在他那些写吃的文字里,藏着打开他精神世界的钥匙,让我们看清了这个"蔼然仁者"的真性情。

读他的小说,你会遇见王瘦吾、陶虎臣这样的小人物,他们活得艰难,却总能在作家的笔下获得尊严。到了散文里,这份温情就转移到了野菜、元宵这些寻常食物上。他写菠菜要带着红根,写干丝要切得细如发丝,写咸鸭蛋要蛋黄流油。这些细节里,藏着对普通百姓生活的体贴。食物成了他表达关怀的媒介,让文字里始终飘着人间烟火气。

《马铃薯》里那段话最见真章。他写坝上农民过年就吃一锅烩菜,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家常。说到希望农民也能尝尝罗宋汤和沙拉,理由简单得可爱:"因为罗宋汤和沙拉是很好吃的。"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只有对美食的真诚推荐。这种关怀不着痕迹,就像他笔下那碗冒着热气的烩菜,朴素却暖心。

汪曾祺写小人物的苦,从来不是捶胸顿足式的。在《八千岁》里,那个一辈子省吃俭用的小商人被恶霸敲诈了一桌满汉全席后,突然拍着桌子要换一碗三鲜面。这个细节读来让人发笑,笑着笑着却尝到了满嘴的苦涩。草炉烧饼和三鲜面,在太平年月里不过是个口味选择,在那个年代却成了小人物最后的尊严抗争。

汪曾祺的文字有种特别的魔力,像极了江南水乡的早茶——初尝清淡,细品却余韵悠长。研究者说他"淡而有味,飘而不散",这话说得极准。他的句子短得像市井闲谈,鲜活生动,却又比口语多几分雅致,仿佛把家常话放在宣纸上,用毛笔重新誊写了一遍。这种独特的文风,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从骨子里的文化涵养中自然流淌出来的。

读他写吃的文章,总让人想起明清小品文的韵致。那些文字里飘着文化的清香,却又从不端着架子。就像他笔下那碗冒着热气的阳春面,朴素中见真章。这种雅俗共赏的本事,非得有深厚的传统修养不可。汪曾祺肚子里装着诗书画,笔底下却只写柴米油盐,这种反差恰恰成就了他文字的魅力。

若论他情趣的源头,不能不提他的诗画造诣。这位写小说的,骨子里是个诗人;这位散文家,手上还握着画笔。中国传统艺术的审美趣味,早已渗入他的血脉。所以他的文字常有诗情画意,读来如在欣赏一幅水墨小品。你看他写《萝卜》那段:

"杨花萝卜下来的时候,卖萝卜。萝卜一把一把地码着。她不时用炊帚洒一点水,萝卜总是鲜红的。给她一个铜板,她就用小刀切下三四根萝卜。萝卜极脆嫩,有甜味,富水分,自离家乡后,我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萝卜。或者不如说自我长大后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萝卜。小时候的东西都是最好吃的。"

这哪里是散文?分明是一首绝句。以萝卜起兴,引出对童年滋味的追忆,寥寥数语,乡愁已浓得化不开。再看那画面:洒水的妇人,鲜红的萝卜,垂涎的孩童,活脱脱一幅水乡风情画。这种诗画交融的笔法,在他笔下比比皆是。

汪曾祺谈文学,总离不开一个"吃"字。在他眼里,写作和烹饪竟是如此相似——都要讲究火候,都要懂得留白,都要知道什么该放什么不该放。他评价同行,先看会不会写吃食;谈创作经验,总拿厨房里的道理打比方。这种独特的言说方式,让高深的文学理论变得像家常菜一样亲切可口。

他劝作家体验生活,不说"深入基层",偏说"不要挑食"——牛肉、羊肉、辣椒,都该尝一尝。说到题材选择,他比作"口味要杂一点,不要偏食"。文学评论在他嘴里成了分食西瓜:"愿吃皮的吃皮,愿吃瓤的吃瓤"。最妙的是谈文化小说,他把古今中外的咸菜坛子都搬出来,说小说要在民族文化里"腌一腌,酱一酱",但不必像考古学家那样非得挖出苍苍莽莽的古文化。这些生动的比喻,透着老厨子般的智慧,把创作的道理讲得明明白白。

他写食物,总要捎带几句考据。说香椿芽,就要提《本草纲目》里的记载;谈咸菜,必讲《齐民要术》的古法。这些学问不是刻意显摆,而是像老茶客聊天,顺嘴带出的掌故。有时还会穿插些神神道道的民间传说——某地萝卜特别甜是因为沾了龙气,某种腌菜做法是从八仙过海那会儿传下来的。这些带着烟火气的考据,让他的文章既有文人的雅致,又不失市井的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