谊交曹门:朱彝尊传第四十一

发布时间:2025-05-08 07:13  浏览量:49

蔡元培在《石头记索隐》中说林黛玉影射的是朱彝尊。如果说林黛玉身上有朱彝尊的影子,那么,《石头记》作者对朱彝尊应该有相当的了解。事实上,曹寅是朱彝尊的知交。

王朝瓛《楝亭词钞序》说:“今代填词,惟《迦陵集》、《江湖载酒集》,后生服膺无异。词虽位置南宋名流中,犹当擅场,非有明三百年词人所及也。大银台楝亭曹公以殆庶之才,淹通四库书,作为古今体诗,抉奥争奇,吐弃凡近。然其少时尤喜为长短句。当己未、庚申岁,朱、陈两太史同就征入馆阁,而公以期门四姓官为天子侍卫之臣。入则执戟螭头,出则彯缨豹尾,方且短衣缚袴,射虎饮麞,极手柔弓燥之乐。顾每下值,辄招两太史,倚声按谱,拈韵分题,含毫邈然,作此冷淡生活。每成一阕,必令人惊心动魄。两太史动以陈思天人目之。时又有检讨从子次山,阳羡蒋郡丞京少,长洲黄孝廉蕺山相与赓和。”

当时,曹寅任銮仪卫正,年仅二十一、二岁,住在一所有着宽阔庭院、高大房屋和精细门廊的宅第里。他颖异的天资和曹家的钱财对应征来京的穷书生、穷翰林们无疑很有吸引力。除了纳兰性德的渌水亭外,曹家芷园中的西堂阁也成了满汉文人雅集的处所。

曹寅是认“三曹”为先祖的,他在给丰润族兄曹冲谷的诗中就说过“吾宗自古占骚坛”。当时将曹寅比为曹植的不仅是朱彝尊、陈维崧二人,曹寅的舅舅顾景星在《楝亭诗钞序》中说:“昔曹子建与淳于生分坐纵谭,蔗杖起舞,淳于目之以天人。今子清何多逊也。”尤侗甚至说曹寅是曹植转世:“当年曹子建,向邺台拟古,洛川思艳。君身恰重转。”

现在虽不能确知曹寅与朱彝尊的相识始于哪一年,但至少在康熙十八、十九年,他们有过密切的交往。这正是浙西词派在京城立坛坫的时期。杨钟羲《雪桥诗话》也说:“子清官侍从时,与辇下诸公为长短句,兴会飙举,如飞仙之俯尘世,不以循声琢句为工,所刻《楝亭词钞》仅存百一。”在陈维崧、朱彝尊两位词坛大家的熏陶下,曹寅成为阳羡词派和浙西词派旗下的一卒。他的词“以姜、史之雅丽,兼辛、苏之俊爽,逸情高格,妥贴排奡”,如同霞飞彩流的奇葩,给人以惊艳之感。

曹寅对自己文学作品的品评是曲第一,词第二,诗又次之。朱彝尊曾为曹寅创作的《北红拂记》题写跋文和批语,其跋文说:“吴人好填词,然如张伯起之《红拂》、陆天池之《西厢》,一俗不可医,一腻不可近。兹得柳山主人改作《北红拂记》,铸词则浓淡皆工,衬字则铢两悉称,甜斋、酸斋不得擅美于前矣。”“柳山主人”是曹寅的别号。朱彝尊的话或有溢美之词,但大体上还是反映了《北红拂记》的创作水准,从中可以看出曹寅撰《北红拂记》的背景和创作动机。在给曹寅《太平乐事》作序时,朱彝尊指出曹寅的创作态度很严谨。

在古代文人的心目中,词为小道、曲为游戏的观念根深蒂固。故而,曹寅的诗作得到的关注要远胜于其词曲。顾景星《楝亭诗钞序》称曹寅的诗“清深老成,锋颖芒角,篇必有法,语必有源”。姜宸英序云:“楝亭诸咏,五言今古体,出入开宝之间,尤以少陵为滥觞,故密咏恬吟,旨趣愈出。七言两体,胚胎诸家,而时阑入于宋调,取其雄快,芟其繁芜,境界截然,不失我法。此是其功力到家,然非其天分过人,气格高妙,亦不能驱策古人,为我之用也。”杜岕则声称“陈思之心即荔轩之心”。而朱彝尊认为曹寅博学多才,浏览了全唐诗派,因此写起诗来,就像千里马那样能一往无前地驰骋。其《楝亭诗序》云:“楝亭先生吟稿,无一字不镕铸,无一语不矜奇,盖欲抉破籓篱,直窥古人窔奥。当其称意,不顾时人之大怪也。先生于学博综,练习掌故,胸中具有武库,浏览全唐诗派,多师以为师,宜其日进不已。”所谓“浏览全唐诗派”是指曹寅在主持修纂《全唐诗》过程中,对唐诗有了全面的了解。

曹寅曾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把朱彝尊邀请到扬州诗局,请他对修纂《全唐诗》的工作给予指导。朱彝尊到扬州后,曹寅载酒过访,言谈甚欢。但朱彝尊听说诗局内参与校理《全唐诗》的在籍翰林们关系不融洽,因而“未敢以局外之人参预末议”。为避纳履瓜田之嫌,他非常谨慎,“局中样纸概谢不勘,过客相询,辄以抽丰客自处”。当时,他表弟查嗣瑮和门人杨中讷、汪士鋐也是入局参校的翰林。朱彝尊对他们三人是有疑必晰。除此以外,他还应曹寅之请,对《全唐诗》作了补缀。

此时,曹寅已奉旨与自己的妻兄、苏州织造李熙轮管两淮盐务,职责是收缴盐税。本年度正轮到曹寅巡视盐鹾。他干办公务的重心就此由织造转向盐差。巡视两淮盐课监察御史统辖淮南、淮北两个批验盐引所。淮南盐所设在仪真(今江苏仪征)城南二里,一坝二坝之间。淮北盐所设在淮安。虽说同样是批验盐引所,但历年淮南产销淮盐纲额为淮北的四五倍。正因为这样,逢到盐运旺季,巡视两淮盐课监察御史都得留驻淮南盐所掣盐。

曹寅到仪真后,给朱彝尊寄来雪花饼。朱彝尊写了一首《曹通政寅自真州寄雪花饼》诗表示感谢:“旧谷芽揉末,重罗面屑尘。粉量云母细,糁和雪糕匀。一笑开盘槅,何愁冰齿龈。转思方法秘,夜冷说吴均。”透过诗中的字句,可以看出朱彝尊对曹寅的感念。不过,朱彝尊把南朝梁代文学家“吴均”的名字误写作“吴筠”。后来,他有信解释道:“均有《饼说》云:‘燮燮晚风,凄凄夜冷。臣当此景,惟能说饼。’”同时,他将自己的诗重新抄录寄呈。

秋天里,朱彝尊在稻孙的陪侍下,至仪真与曹寅相聚半月。在此期间,曹寅对朱彝尊露胆披肝,真挚相待。考虑到朱彝尊晚年生活困窘,曹寅提出明年二月招邀朱彝尊入诗局。朱彝尊担心招来嫉妒。他回到扬州后,写信给曹寅说:“若老先生交替后,仍复相招入局,则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矣。弟家储旧地志三千册,中间不少唐人集外诗,宜亟采获,入之全书。第卷帙繁重,断难携至局中。前承面订,莫若资弟烟楮虾菜之需。弟当于里门,延一二门弟子,相助抄撮,度夏秋可毕。令老先生复视鹾政,仍许弟为游客,则悠悠之谤,庶几可息。辱老先生忘形之好,故直抒胸臆。”

《全唐诗》于次年十月编纂完成,进呈御览。这部近千卷的总集,以十人之力,在不到一年零五月的时间里编成,疏误遗漏在所难免。朱彝尊当时已有“业经进呈,成书不说”之叹。他随即写了一份包括147种书的《全唐诗未备书目》。

曹寅在修纂《全唐诗》的同时,又刊刻《玉篇》、《广韵》,还访求《集韵》、《类篇》的善本雠勘雕印。朱彝尊在为《合刻集韵类篇》写的序中称,有了这部书,学诗的人“既免四羊三豕之失,而音无夺伦,纽分畛域,注相引证,庶乎取诸左右逢源矣夫。”曹寅刊刻《楝亭五种》,其中的《类编》、《集韵》也有朱彝尊的题跋。

淮南批验盐引所经康熙初年巡盐御史张问政扩建,规度悉如察院,因此被称为“仪真察院署”或“真州使院”、“淮南使院”。康熙四十六年(1707)九月,朱彝尊去真州使院,发现曹寅的书架上有周应合《景定建康志》五十卷。周应合,字淳叟,自号溪园先生,武宁(今属江西)人。宋理宗淳祐十年进士,授江陵府教授。景定年间为江南东路安抚使司干办公事,累官实录院修撰官。因为上章弹劾贾似道,谪饶州通判。康熙十七年,朱彝尊在江宁,听周在浚说,曾见过《景定建康志》的阙本。但他访求了三十年,而没能一睹它的庐山真面目。这次连忙借归抄录。

康熙四十四年在仪真相聚时,曹寅曾委托朱彝尊编辑具有专门经济史性质的《鹾志》。康熙四十七年(1708)八月,《鹾志》二十卷编成。次年四月,朱彝尊至扬州,然后又到真州,把《鹾志》交给曹寅。曹寅允诺捐赀倡助刊刻《曝书亭集》。为了报答曹寅的盛情,朱彝尊打算将南宋浙江地区刊刻的一本《鉴诫录》送给曹寅。《鉴诫录》传世极为罕见,清除文人所见宋刻本仅此一部。朱彝尊将此书带到扬州时,他的好友争相拜观,纷纷撰写题记题跋。华阴人徐嘉炎题跋说:“从竹垞十兄借观,时因编辑《全唐诗》,取资甚多。”汪士鋐题道:“鋐在维扬书局,适吾师竹垞先生亦来客于此,因得借观。”

对此珍本,曹寅认为不能夺人所爱,就影录了一本,并在原书上题了一段小跋,将原书璧还。曹寅从朱彝尊曝书亭藏书中抄录过大量珍贵典籍,这是他藏书量丰富、藏书质量高的重要原因。据李文藻《琉璃厂书肆记》记载:“楝亭掌织造、盐政十余年,竭力以事铅椠。又交于朱竹垞。曝书亭之书,楝亭皆抄有副本,以余所见如《石刻铺序》、《宋朝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太平寰宇记》、《春秋经传阙疑》、《三朝北盟会编》、《后汉书年表》、《崇祯长编》诸书,皆钞本。魏鹤山《毛诗要义》、《楼攻媿文集》诸书,皆宋本。”

曹寅的亡弟曹宣曾住在真州使院西轩,并在庭院中种了一棵杜仲。为了寄托自己对亡弟的思念,曹寅把西轩命名为“思仲轩”。他在《思仲轩诗》小序中说:“思仲,杜仲也,俗呼为檰芽,可食。其木美阴而益下,在使院西轩之南。托物比兴,盖有望于竹村,而悲吾弟筠石焉尔,作思仲轩诗。”“竹村”即李煦。他任苏州织造时,在郊外村墟之间种竹成林,结屋数楹,时往一游,故而自号竹村。

曹寅《思仲轩诗》第二首云:“方书例广裒,寓怀托思仲。仙迹虽多诬,令我心魄动。音容杳无期,前夕曾入梦。想逐冥漠游,尻马自飞羾。只身念老兄,诸子尚乳湩。骨肉鲜旧欢,漂流涉沉痛。忆汝持节来,锦衣貌殊众。举眼历十年,拱木已成栋。余生薾浮云,一逝岂能控。因风寄哀弦,中夜有余恫。”这时离曹宣去世已经十年,曹寅希望胞弟已入仙班,而且梦见他身穿锦衣,相貌堂堂,就像当初出使持节而来一样。

朱彝尊《题曹通政寅思仲轩诗卷》云:“芜城鲍明远,古调李骞期。眷念同怀子,因题思仲诗。春塘宜入梦,柔木易生枝。更放过墙竹,浓阴使院垂。”通政使是曹寅的京堂兼衔。朱氏诗中把曹寅比为鲍照,是称赞曹寅的文学才华,将他比作李陵,是因为李陵的《与苏武诗》有“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的诗句,和他与朱彝尊的交情有相似之处。曹寅的嫡母孙氏是玄烨的保母,在曹家地位十分尊崇,又享高年,而曹寅作为曹玺的庶长子, 因为才能出众而承袭父职,这就使得孙氏亲生儿子曹宣的地位大大低于曹寅,由此造成了曹家内部纷纭复杂的矛盾。曹寅如此眷念仲弟,其实不无惺惺作态之嫌。

真州使院环境清幽,是消夏纳凉的胜地,也是曹寅以文会友的重要场所。五月晦日,曹寅邀请朱彝尊在使院天池水榭纳凉。朱彝尊“解衣挂短桁,舍坐临清流”,透过四面的轩窗看出去,只见“绿杨万千丝,花鸭六七头”。坐了不一会儿,李煦、李斯佺联翩而至。李斯佺与曹寅、李煦长期同事,情好甚密。他们互致问候,情意绸缪。身旁小胥摇着大扇,四座凉风习习。这天席面上的菜肴比较清淡,主客双方酒也喝得不多,朱彝尊有诗写道:“兰肴屏肥腻,苦露获所求。古来避暑饮,岂必量觥筹。”因为很长时间没有下雨,园中老树的枝叶间浮动着焦黄的烟气。须臾之间,黑云升起,天气一下子凉爽起来。席间,李煦站起来,说是要赶回苏州。曹寅舍不得同他离去,登上一只小船,尾随李煦的行舟至文山祠分手。

仪真县治当江介之冲,邦人多居盐筴之利,因而其子弟普遍不重视学问。县学里戟门攲倾,泮水淟浊,文庙瀸漏,讲堂横舍满是榛芜,县令和儒学教官只能坐愁行叹而已。好讲性命之学的曹寅,捐出仪真商人为他祝寿的二十镒白金,重修了仪真儒学学堂。朱彝尊为此撰写了《扬州府仪真县重修儒学记》。

江都县有座旌忠庙,建自宋代隆兴二年,祭祀的是左军统制魏俊、后军统制王方。绍兴三十一年,金炀王渝盟,亲率二十七万蕃汉步骑南侵,直趋维扬。而宋朝的猛将都被张浚、秦桧诛鉏殆尽,只剩下一位病得奄奄一息的刘锜。朝廷以半壁天下,九百万金钱,委之懦夫叶义问。又夺刘锜招讨印,授之李横。诸军解体而不敢言。“当其时,王权既败,韩林、杨抗、龚寿、陆亷、崔邦弼、赵不悔,先后弃城遁。”魏俊、王方两位将军并非不知道金、宋之兵难以相当,但目击大帅软懦,措置失宜,决定奋勇一战,结果牺牲在战场。

采石大捷后,赠魏俊中卫大夫、邕州观察使,赠王方拱卫大夫、蕲州防御使,立庙故里,祀之一堂。每年在三月三日致祭。到康熙年间,旌忠庙年久失修。曹寅来到庙中,对守庙者说:“这是境内之神,吾民祈报于是。旌忠故典,修举不可缓。”于是,曹寅和官绅们商量,集资重修旌忠庙,并请朱彝尊稽考魏俊、王方的遗事,撰写了《重修江都县旌忠庙碑》,立碑刻石。六月,李斯佺用画舫为朱彝尊送行,舟发江都,渡江而归。

曹寅对朱彝尊十分敬重。朱彝尊去世的第二年秋,曹寅在《避热》其六中推尊南朱北王道:“一句诗成万口吟,秋风才起寂无音。直饶虫鸟能知感,也觉铅华苦累人。湖海又闻收赤帜,岩廊谁合铸黄金。后生莫更多谣诼,不是蛾眉妒不深。”“湖海又闻收赤帜”指朱彝尊的去世,“后生莫更多谣诼”是对赵执信排诋王士禛表示不满。在这个旱热的秋季,曹寅正在读王士禛的《蚕尾集》。在《吴园饮饯查浦编修兼伤竹垞、南洲》诗中,曹寅以“情思减”、“暮春悲”、“蓬山远”等句子追念逝者,并用“眼前三百盏,何用不申眉” 来冲淡心头的哀伤。

扬州涂生曾为曹寅、杨中讷等三人绘了一幅《三友图》。朱彝尊来迟,没有被画入图中,便在图后提了一首诗,其中有“要知傅岩求”这样的妒语。三年后,曹寅在仪真披阅此图,想到朱彝尊等友人或辞世,或谪归,不禁泫然泪下,他在《题三友图》一诗中哀悼故人道:“朱弦已摧断,寒泉亦泥漉。吁嗟寄世人,往歌但来哭。真州酒船稀,盐官笔花秃。不知影与形,寤寐伴幽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