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道三维:系辞传上第六章的本体建构与诠释流变(上篇)
发布时间:2025-04-23 04:34 浏览量:39
一、《周易·系辞传上》第六章以“夫易广矣大矣”为纲,构建了易道本体论的三维阐释体系。开篇以“远”“迩”“天地之间”三重维度,次第展开对易道本质的追问:“以言乎远则不御”言其超越性与无限性,“以言乎迩则静而正”言其具象性与确定性,“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言其完备性与整全性。这一递进式结构,既呈现《周易》“弥纶天地之道”(《系辞传上》)的本体论追求,亦暗含“形上之道”与“形下之器”相即不离的认知范式。
1. “远”与“迩”的辩证张力及其认知建构
“远”作为易道的超越维度,指向其无限性与绝对性。王弼《周易注》以“道者,无之称也”(《老子注》)释之,强调易道超越名相、不落方所,故能“周流六虚”(《系辞传下》)而“不御”(不可限隔)。孔颖达《周易正义》则从认知路径切入,以“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系辞传下》)的解经传统,将“迩”界定为经验世界的具体性——易道虽“寂然不动”(《系辞传上》),却通过卦爻象数的“静而正”(静止时含藏秩序)呈现于日用伦常。这种远迩互动的思维模式,在程颐《伊川易传》中凝炼为“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本体之道(体)必显于现象(用),现象之“微”必含本体之“显”,二者构成诠释学循环。
2. 乾坤并建的生成论框架与阴阳辩证法
第六章以“大生”“广生”分疏乾坤之德,实为阴阳二气动态平衡的哲学具象。朱熹《周易本义》注“乾静专动直”“坤静翕动辟”,将刚健与柔顺归为阴阳的本质属性,二者相摩相荡,遂成“一阴一阳之谓道”(《系辞传上》)的宇宙生成论。王夫之《周易外传》更进一步,以“乾坤相倚,互为其根”破二元对立,指出阴阳“相反而固会其通”(《周易外传·乾卦》),既承认差异又强调统一,将生成论提升至辩证哲学的高度——万物生成非单一力量所致,而是对立统一的动态过程。
二、历代注疏的学术谱系与诠释范式转型
1. 汉代象数之学:宇宙论框架下的元气诠释
郑玄注《易》,以“元气含三为一”(《周易注》)释“广矣大矣”,将易道等同于宇宙本源的混沌状态。其训“不御”为“元气流行,莫之能御”,实将《周易》纳入汉代宇宙生成论体系:易道作为“太一”(《吕氏春秋》)或“太极”(《系辞传上》),既是时空起点,亦是万有根源。此诠释为孟喜“卦气说”、京房“纳甲法”提供了理论支撑,使《周易》成为推演自然节律与人事休咎的符号系统。
2. 魏晋玄学:从象数到本体的义理转向
王弼《周易略例·明象》提出“得意忘象”,剥离卦爻象的具体指涉,将易道归摄为“无”——“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周易略例》)。此说颠覆汉代象数传统,以“无”为宇宙本体与价值根源,使《周易》与《老子》《庄子》并列为“三玄”。韩康伯注“静而正”为“寂然至无,其唯神也”(《周易注》),进一步将经验世界的确定性归因于本体之“无”的绝对性,完成易道诠释从宇宙生成论到本体论的范式转换。
3. 唐代义疏:援象入理与体用圆融
孔颖达《周易正义》兼采王弼义理与汉易象数,提出“易理备包有无”(《周易正义》卷七)。注“天地之间则备矣”时,他既承认易道“不可体执”的超越性(“无”),又强调其“有万象”的内在性(“有”),形成“体用不二”的诠释框架。这种融合性注疏,既避免玄学空疏之弊,又消解汉代繁琐之失,为宋明理学“理一分殊”的提出奠定基础。
4. 宋明理学:道德形上学的建构与张力
程颐《伊川易传》将易道直接等同于“天理”,谓“易,变易也,随时变易以从道也”(《伊川易传序》),注“广大配天地”为“理与天地参”,使宇宙论与伦理学合流。朱熹承其脉,以“理一分殊”释“易简之善”:“易简而天下之理得,乃所以配至德”(《周易本义》),将形上之道落实为“存天理灭人欲”的伦理实践。王夫之则反其道而行,在《周易外传》中以“阴阳大化”重新定义易道,批判理学“理先气后”,提出“道者,器之道”(《周易外传·系辞上传第十二章》),凸显易道的实践品格与辩证精神。
5. 清代考据:训诂学视域下的文本还原
惠栋《周易述》通过小学考据,指出“广”为空间范畴(横向上的无限延伸),“大”为时间范畴(纵向上的永恒绵延),二者合构易道的时空统一性。戴震《周易补注》则从音韵学考辨“御”通“迓”(迎接),谓“不御”即“无远弗届,莫能迎拒”,纠正前人以“抵御”释“不御”的偏差。这种实证研究虽未必尽合经义,却为经典诠释提供了方法论示范——回归文本语境,拒斥过度诠释。
三、哲学内涵的多维开显与现代性观照
1. 认知论:从“远迩相济”到诠释学循环
第六章的“远-迩-天地”结构,暗合伽达默尔“视域融合”理论:对易道本体(远)的理解,须通过卦爻象数(迩)的具体诠释;而经验层面的诠释(迩),又始终指向本体的终极追问(远)。这种循环不是封闭的同义反复,而是动态的意义生成——如王弼“得意忘象”非否定象数,而是通过象数抵达本体,再以本体统摄象数,形成“现象→本体→现象”的螺旋上升。
2. 存在论:生成哲学的中国表达
乾“大生”(创生万物)与坤“广生”(长养万物)的并置,凸显《周易》“生生不息”的存在观。不同于巴门尼德“存在者存在”的静态本体,亦异于佛教“诸法缘起”的空幻观,易道强调“变易”与“不易”的统一:万物在阴阳摩荡中生成(变易),而生成法则本身永恒(不易)。王夫之“翕辟成变”(《周易外传》)的论断,正是对这种动态存在论的精辟概括。
3. 伦理学:易简之德与内圣外王的贯通
“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系辞传上》)将形上之道转化为实践智慧。朱熹释“易简”为“自然之理”,认为“至德”即循乎天理的道德自觉,使“格物致知”(《大学》)与“穷理尽性”(《说卦传》)相贯通。这种“天人合德”的伦理观,为儒家“修齐治平”提供了宇宙论依据——家齐国治的根基,在于个体对易道(天理)的体认与践行。
4. 系统论视野:作为有机整体的易道模型
“天地之间则备矣”暗含中国传统思维的“关联性宇宙观”(史华兹语)。易道作为完备系统,既包含“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系辞传下》)的自然法则,亦预设“圣人设卦观象”(《系辞传上》)的主体参与,体现认知主体与宇宙本体的同构性。这种“整体关联”思维,与怀特海过程哲学、贝塔朗菲一般系统论形成跨时空呼应,为现代复杂性科学提供了哲学启示。
结语:经典诠释的永恒张力
《系辞传上》第六章的魅力,正在于其开放性——汉代宇宙论、魏晋玄学、宋明理学、清代考据学,乃至现代哲学,皆能从中寻得对话的契机。这种诠释的流动性,恰证易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系辞传下》)的本质:经典的生命力,不在于固定的答案,而在于持续激发新问题的能力。当我们在量子时代重读“远迩相济”“乾坤并建”,或许更能体会中国哲学“旧邦新命”的智慧——在古今对话中,让古老的易道精神,继续照亮人类对世界的理解与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