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 一个村有两条运河,中国只有湘漾村
发布时间:2025-04-12 06:24 浏览量:50
文 | 郁震宏
一个村子,不知是什么时候组成的?这么多人家,这么多姓氏,祖先来自各地,陌路之人,互不相识,慢慢说同一种语言,上同一个庙,甚至连取名字也差不多,一个村,叫“中华”、“建强”的,多。
方圆五里,攀来攀去,都是亲眷朋友、自屋里,结婚,吵架,和好,嘲笑,好人家变成苦人家,苦人家变成好人家,六道轮回,做牛做马,只要子孙出山。
每一个村都需要自豪感,自豪是一种需要,因为需要,所以一定能找出来,比如范厂长说:大麻街上,早晨头,早饭店里,一半是湘漾村人,都认得。这便是范厂长的村自豪感,湘漾村人为大麻早餐业做的贡献,就像造纸术、指南针一样伟大。
中国的大多数村子,大概都像湘漾村。
湘漾村西隔壁,杭州地面,现在被运河二通道隔开,运河二通道上南落北,北面过东过西是下塘河(京杭大运河),一个村有两条运河,中国只有湘漾村、运河街道了,但是范厂长没有引以为自豪。
杭州地面,无论从余杭县变成临平区,本地人习惯叫“杭县”,就像亭趾、博陆、五杭,合并成运河街道,大概也有二十年了吧,湘漾村人还是喜欢分开来叫。外面的世界拆卸组装,跟这里无关,以此类推,湘漾村的事体,对面的亭趾、博陆应该也不清楚,范厂长的流量,到不了那里去。
因为是贴隔壁,所以杭县土话覆盖湘漾半个村,大致以机耕路为界,东西两个世界,比如听见把临平叫成“轮盆”,把“苹果”叫成“盆果”的,大概就是西面人了。东面沿着天王桥港的人家,却多是嘉兴府崇德县的口音,一条机耕路,就是杭州、嘉兴的阿尔卑斯山。当然,土话同大于异,都能交流,比如小龙虾,湘漾村都叫“海花鱼”;女人的生殖器,都叫“蚌”,或者“麻鱼”,波提切利《维纳斯的诞生》里的那个蚌,跟湘漾土话的意思一样。
湘洋村人去杭州城里的多,房子买到临平,上学,工作,做生意,甚至叫得出馒头堰、大红鹰、余之城,人老了,坟牌一律朝着临平山。在湘漾村,“嘉兴”这个词汇,只是一种仪式感,存在感并不高。
还有风俗,东西也不一样,比如清明上坟,范厂长不带菜蔬,到坟头跟祖宗告一声:“夜饭屋里来吃。”东面,湘漾里人上坟,带了酒菜、圆子去,让祖宗在坟头吃。
如是我闻,湘漾村最早的人家,大概是徐家。徐家之前是湘漾村的混沌时代。
徐家从宋朝手里开始做官,做到明朝,几百年旺气,所以亲眷面上,亦都是江南的望族,最出名的,是徐九万的妻子于氏,乃是于谦的孙女,范厂长不知道于谦,那是他谦虚,谦虚使人进步。
徐家请老师,上八府人,有一个叫王华的,余姚人,到徐家教了几年书,接了旺气,后来考中状元,做到南京吏部尚书,状元尚书,总算激棍了,想不到他的儿子王阳明更激棍,把他父亲盖过了,精神上的“弑父”,古希腊神话里宙斯打败他的父亲克罗诺斯,大概就是这样的道理。
王阳明小时候同父亲到徐家读书,所以湘漾村从前有“锦香亭”,明朝倒了,崇祯皇帝上吊死了,锦香亭也烧掉了(见乾隆《湖州府志》)。一个亭子,系着一朝王气,这是传统的叙事习惯,一个村子,可以寻出很多,比如湘漾河南的一口池塘,传说下面连着东海;杨南村的乌龟头,大水不没。不过我关心的,是王阳明会不会说湘漾土话,可惜他的全集里一个字也没写。
湘漾村的北部,现在还有很多村坊,旧宅里、徐家场、东板桥、河南门、川堂里,都姓徐,江山留胜迹,往来成古今,人丁依旧兴旺,传说还有一只官床。
一部小说,需要一个饭店,故事从此展开,《隋唐演义》里王小二的饭店,夫妻店,叫人印象深刻,可惜这个有情有义的老板娘,后来不再出现,我本以为她会跟秦叔宝远走江湖。
一个村也要一个饭店,湘漾村不止一个饭店,比如水清饭店、毛胖子饭店,各有特色。水清饭店,我最近去过一次,半毛兄请客,他做生意,会写毛笔字,楚简文字,喝酒特别豪爽,魏晋风度。范厂长说“半毛兄是湘漾村的代表”,据他的意思,湘漾村就是六朝名士的世界,半毛兄笑说:我是匪气。
湘漾村开得最早的,应该是川堂里饭店,这也是一个夫妻店,湘漾村有史以来第一家饭店。这里发生的故事,也许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
老板徐姓,烧一手地道的老底子菜蔬,开张近二十年,范厂长的夜饭、夜宵,基本都在此地,三天不去,比死还难过。联系不上他,可以直接去川堂里饭店。但是范厂长一向谦虚谨慎,他说:川堂里吃饭多的,吾排第五名,第一名,应该是大板有康,蟑螂第六名!
徐家出过很多进士、举人,做官做到九卿,不过因为时代远了,反不如民国手里郁荫庭(俗称“荫荫麻子”)、郁子初出名,五十以上的人,大多晓得湘漾里地主多,跟徐家老坟一样出名,但老坟埋的是明朝手里的徐仰溪,没有几个人晓得了。
地主,本是一个价值中立的词,相当于现在的范厂长、半毛兄、大板,湘漾村从前地主多,现在厂长多,据范厂长的严密考证,这跟风水有关。古书上常说“东南有天子气”,气,大概真是有的,可惜没有到我身上来。
徐家是湘漾村的雅典,东木桥、西木桥则是湘漾村的斯巴达,老底子有尚武的风气,武术,湘漾村人叫“有本事”。我小时候,还常听说西木桥、东木桥有本事的人。范厂长是东木桥人,因为喜欢国学,所以他从小没有时间练本事。
广义的东木桥,包括俞家里、李家里、陆家里、老坟头等等,很多姓氏,莫姓大概是最少的。西木桥也一样,大村坊,姓氏也多,我晓得的,有沈、于、俞、范等。这一带的风气,很奇怪,象棋下得好,生意也做的好,人们大多有绰号,比如范厂长、蟑螂、大板、蛤蟆、斯泰林、糙皮,很多很多,当面叫绰号,不会生气,他们的真实名字,我大多叫不出来。
西木桥北面,程家角,村边有一条清城河,名字风雅,不知什么时候取的,什么意思?湘漾村北面,还有一条河,名字也风雅,从前叫“凤凰河”,现在叫“吉朋河”,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写?
程家角东有沈园,半毛兄隐居处。再往东,野塘口,野塘口对岸,从前是一只机埠,小时候轧谷,跟父亲去。机埠往北,一直到唐家漾,没有人家,沿河桑树地,棺材、坟墩,鬼火,桑果子发白,夜里走一趟,要吓出精神病。
西木桥从前有一只学校,两个年级一只教室,朱老师,张老师,李老师。湘漾村南部的人,大多在这里上到二年级,然后转到跃进桥读到小学毕业,金老师,徐老师,唐老师,王老师,很多老师。王老师是德清人,教书之余,做外科郎中,花也种得好,他上语文课,讲《说岳》、《安徒生童话》,真好,比体验课还好。
我小时候,到西木桥读书,走过东木桥,那时候范厂长家开瓜子厂,瓜子晒在白场上,香气弥漫,那时候什么东西都好吃,偷来的尤其好吃。
说到湘漾村的桥,天王桥最出名。
从前的天王桥,又高又长,没有栏杆,桥面的石头松动了,胆子大的,也怕,小时候做怕梦,过天王桥,掉下去,下面是十八层地狱,惊醒,一身大汗。
但是老桥总是有灵性的,人走过的时候,不会塌。天王桥摇摇晃晃几百年,不是自己塌掉的,后来拆了,改成洋桥。造洋桥,是乡村的启蒙运动。
桥下的河,小时候不知道叫什么。我是名字控,后来读《光绪浙江全省舆图并水陆道里记》,才知道叫“大麻渎”,大麻渎,宋朝的《吴兴志》里已经写到。
天王桥西的潮音庵,民国手里做过学校,那时候读书的人,比想象的要多(名单见后)。老底子的学校,还有一只办在弘毅庵里,湘漾村人叫“黄泥庵”,叫别了。黄泥庵的学校,是野野河张家办的,读道书,大起来做道士。
大麻渎往南,过朝东埭、小桥浜、郭家稻地、陆家稻地,南面一只漾荡,湘漾。
湘漾村的漾,北面唐家漾,南面湘漾。唐家漾以姓得名,唐家大概很早就定居于此了。
湘漾西南上,从前也有一个老桥,萧家桥,桥是清朝手里郁怀英造的,为什么叫“萧家”,很奇怪。我小时候割草到萧家桥,桥北堍嵌有一碑,有字,彼时一心割草养羊,不看碑文,很多年后想起,再去,老桥没了。
萧家桥在湘漾村的最南端,从前两边没有人家,一片坟场,鬼故事最多,我常常想起古书里说的“鬼方”。据说有走夜路的人,被鬼引到坟堆里,性命交关,萧家桥边恐怕就是一个高维空间,有点像《封神演义》里赤精子收服殷洪的那张太极图,还有女娲娘娘的“山河社稷图”,这两张图,以后也许真的能做出来,但不知那时候的湘漾村会是一个什么样子,范厂长的后代不知还是不是湘漾村人?
附录:1947年,湘漾村学生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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