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语文老师后

今年春季开学让我任六年七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是我始料不及的事情。整个寒假我都扎在我新书出版的准备工作中，学校代课的事，压根儿没多想。四年前我离开学校去清徐县文旅局工作，除了写完这本醋文化长篇儿童小说，还在省市刊物上发表了十几万字的作品。就在我以为余生可以在自己挚爱的文学事业上深耕时，不得不重返学校。

我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我一面废寝忘食改稿，一面痛下决心与文学撕裂。

终于赶在开学前交了稿。我重整旗鼓，准备重操旧业。我以为领导会让我教英语——这件事的概率本该是百分之百。我是专业的英语老师，我有20年的英语教学经验，“能手”“标兵”之类的荣誉我要啥有啥。

结果出乎意料。

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领导说我文章写得那么好，肯定能教语文。

我一定会努力教好语文，但总会有些遗憾，我想，我紧紧攥着的一点文学的小尾巴要从我手里溜掉了。

我就这样接了六年七班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毕业班、小学阶段的最后一个学期、四个半月、毕业考试、初中入学考试、最后的童年生活、人生中第一次具有实际意义的分别……我一脚踩着一个重音走进六年七班的教室，脑袋里余音、回音一起乱撞，震得嗡嗡直响。讲台下黑压压一片，53张陌生的面孔，53双满是疑惑的眼睛。

当我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妇女走进教室，不用说，他们心里肯定都吸了一口凉气。牛老师请假了？为什么请假？生病了？她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个老师不会长期教我们吧……

他们也让我吃了一惊。前排的三个高个子男生眉眼浓重，五官立体；其中的一个站起身来，我仰了两次脖子，推了一次眼镜，才触到他的目光。

草色遥看近却无。这些生命恰如早春的新绿，生机盎然，蓄势待发。

短短四个半月，他们将草长莺飞、碧玉妆成，将风华正茂、挥斥方遒。他们欣欣然睁开眼开始领略这世界的精彩，也必然被时代裹挟，经受成长和生活的一切风雨。他们是否已经从大人口中知道学业竞争的严酷？甚至已经知道如今的AI时代下，这样那样的职业可能会被淘汰？就算将来考上大学，也有可能找不到与专业对口或是心仪的工作。他们是否会受这些传言的影响而失去信心，而茫然四顾、举步不敢向前？

第一堂课，我像个演说家，滔滔不绝一口气讲完了三次工业革命，以此证明人工智能的到来同样会创生许多新的行业，只是需要时间。所以当下的首要任务是“修身”，要博学于文，约之以礼。

一开始我还试图和他们交流，后来发现几乎所有的问题都得不到回应。我的古今中外直接把他们搞蒙了。

我太着急了。我不知道十一二岁的孩子有怎样的认知和思维。我把时代和社会的焦虑一股脑儿放到了他们身上，这显然违背了教学规律。

做老师比做医生好的一点就是老师有改错的机会而医生没有。“Keep calm，carry on.（保持冷静，继续前进）”我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

尽管这样，我还是手忙脚乱，顾了备课就顾不了判作业；上午跟操，几次在学生的S队列中走晕；中午送学生放学，一不小心就认错自己的班级，闹了笑话……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人到中年，反应和记性退化。还有，教语文，远比我想象中的难。

还好，第一单元我们学习中华传统民俗。我有机会在课堂上给学生放了我写的美食纪录片，还给他们读了我写的一篇关于清徐县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文章——《背铁棍》。我从他们眼里收获了不少的“崇拜”，自信心水涨船高。我开始在课堂上颠三倒四、张冠李戴叫他们的名字，惹得他们一阵又一阵地哄堂大笑。我还放手让他们自己报名讲古诗，说我一个英语老师肯定没他们讲得好。他们果然被“诱惑上钩”了。

以前不做班主任，从来不知道孩子们多么会疼老师。打扫卫生时，高个子的小孟同学会走上讲台代我指挥作战。一声令下，抹布兵和拖把兵齐齐到位，三下两下就能赢下一场大扫除之战。上语文课前，小颜同学会提前打开课件，省得我到时忘了路径乱点一通。

小李同学上体育课被同学踩了一脚，放学时告诉我他的脚被人“踩崴了”，有点疼。我笑他，踩了就是踩了，崴了就是崴了，什么叫“踩崴了”？完全没当回事。结果家长带去检查，发现脚有轻微骨折。

我深深感到自责又被感动。这件事从始至终，家长和孩子从没对我有过一句怨言。

孩子们包容了我，还在回家后告诉他们的爸爸妈妈，说我很会写文章，还每天笑眯眯的。

不止一个家长这样说。

笑眯眯。居然也能算作老师的优点。

我和孩子们在一起的好性格缘于我对生命的敬畏和对这份职业的敬畏。还有一点我不好意思说，它源于我对自己的爱。

我告诉自己，每一天我都与晨风朝露在一起，这是人生多么宝贵的经历。我还告诉自己，一定要让自己有一副好心情，一副好身体，将来有一天——哪怕到了60岁，也能有力气“噼里啪啦”敲键盘，写下一串串晨风朝露般激情舞动的文字。我想起了苏东坡的“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于是我笑眯眯地对自己说：“Just keep calm，carry on.”

那么我，也就不必和文学决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