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影秋口述2:我没有毕业也没有拿到文凭,离家浪迹江南乞食吴门

发布时间:2025-03-19 17:20  浏览量:6

孤注一掷浪迹江南

我因铜师风潮,被迫愤然离开铜山师范后,因没有毕业,当然也没有拿到文凭。回到家里,我父亲一直埋怨着:念了那么多年书,连个找碗饭吃的差事都没有。另外,也有来自家乡四邻无形的舆论压力,认为我这个人为了求学,东奔西走,最后也没有闹出什么名堂。而我自己觉得就这样在家里待着,既不甘心,也不是办法,头脑中也在进行激烈的斗争,下一步的道路,究竟如何走呢?

在家乡种田吧,晚了些,体力也不太适应了。私塾已经没有,附近的学校上不成,职业又找不着。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产生了孤注一掷的想法,横下一条心,离开家到江南去。

之所以想到江南去,是想到被驱赶的原铜师校长郑梦九,在江南宜兴县县政府当教育科长,何不去找找他,哪怕是在县政府找个誊写的事情做也行。县政府当教育科长,何不去找找他,哪怕是在县政府找个誊写的事情做也行。我甚至想,万一找不到事情,我就去当兵。那时候满街都是招兵的,这一支,那一支,到处是打着旗子招兵的,我个子高,身体强壮,又不怕苦,当兵总可以。退一万步,当不成兵,还可以在江南打小工,什么修路、挖洞、建房……去卖苦力,总会找到个出路,我不信天有绝人之路。我向父亲和哥哥说明上述想法后,他们也只好任我去闯荡,并帮我求亲告友,七拼八凑,弄了十来元路费,仅仅够到江南去的车价。我就带了一个小手提箱,装了几件随身的破衣服和几本书,其他了无一物。就这样,茫茫然,离家出走。父亲站在门口目送我很远,我头也没回地痛楚地走去。

路上坐在敞篷车厢里,乱糟糟的,横七竖八的,坐着躺着的,大多数是逃荒的难民。我蹲在一个角落里,思索着:到江南后,究竟怎么办?突然,在火车上碰见了几个同学,其中有砀山的,有沛县的,也有睢宁的。相互交谈后,知道他们原来是到无锡去报考无锡国专。他们了解到我尚无固定打算时,便一个劲地动员我也去考无锡国专。我说没有毕业文凭,他们说这容易,他们随身带有空白文凭,说着就送给我一张。这些空白文凭是江苏第十中学发的。原来这个学校当时也闹了学潮,学校无法继续上课,因此毕业班未经考试,每人发一张文凭,他们多拿了几张。和这几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倒不感到孤独。他们再三动员我去考无锡国专,我本来就想读书,又念过六七年私塾,上国专也对路子,现在正没有去处,何不索性去试考一下。不料,到无锡报考之后,竟然被录取了,而且名列前茅。

虽然考取了无锡国专,但当时正值暑假,离开学还有一个月,学校不让住,我又没有路费回家,在何处落脚呢?这时,我想何不到宜兴去找郑梦九老师。事先已经给他写过信,没等到回信,我就直接去了。

到宜兴找到教育科后,那位老师没有出来见我,只派了个司务员接待我。我向他说明来意,只求暂时安排一个住处。他于是在县教育科的档案储存室里,用两块木板临时给搭了个床,算是安置了下来。这个储存室又潮湿又阴暗,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臭味,特别是每天夜里一点起灯,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原来是满地、满墙的蜈蚣在乱爬。吹灯上床后,这些蜈蚣甚至顺着墙爬到床上,不得不再点起灯捕打一阵,每夜都要三番五次与蜈蚣作战。

有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起床后带上帽子,刚把帽子捂到头上,头皮痛得像针扎似的,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赶快把帽子摔掉,原来是里面爬着一只大蝎子,狠狠地蜇了我一下。那一个月,我每天晚间,就在那间阴暗潮湿的屋子里与蜈蚣、蝎子同居,实在是苦不堪言。如不住在这里,又何处安身呢?

晚间,在蜈蚣室里胡乱睡一阵,白天则跑到图书馆,整天蹲在那看书。凡是图书馆有的书我都看,读书人神之后,似乎忘记了一切。什么蝎子蜇、肚子饿,都置于脑后。读到中午,图书管理人员要下班了,我还央求着能否多看一阵,一直到闭门被赶出为止。出了图书馆,就在街上随便买块饼子充饥,又急忙赶回图书馆。还不到开门时间,就蹲在图书馆的院子里等,一旦开门后,又一头扎进去,直读到天黑。一方面读着各种各样的书,感到新鲜有趣,另一方面也借以度过开学前这段时光。

就这样,我在宜兴停留了一个月,直到开学时返回无锡。这期间,那个叫郑梦九的老师,竟没有和我见过一次面。世态炎凉,人情淡薄,可想而知。

读无锡国专与再次辍学

1929年暑假后,我进入无锡国专。

无锡国专乃一所私立学校,是经学家唐文治先生兴办的,原来的名字叫无锡国学专修馆。唐先生是经学家,又是教育家,他原来在上海办了南洋公学,就是现在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后来,这位老先生双目失明,就回到家乡,创办了这所国学专修馆。

当时,国专开三门课:一门是经学,一门是宋学(就是理学),还有一门是考据学(也称汉学),此外还可以旁听文字学、音韵学、文学史等。唐文治先生亲自给我们讲经学,他学问渊博,经学造诣很深。《十三经》他都能背,不仅能背经文,而且能背各家的注。他给我们讲课时,虽然双目失明,各部经书全凭记忆,但却讲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某书第几卷、第几页,记得清清楚楚。同时,他思想也很通达,并非是迂腐的老古董。由于唐文治的关系,学校里请来的老师也都是有名望的国学专家,记得给我们讲过课的有钱基博、夏丐尊、陈柱等。据我所知,周谷城、梁漱溟、郭绍虞、夏承焘、王遽常、蔡尚思、钱仲联等著名学者,也都先后在这里任教。这所学校培养造就了不少文史人才。

在国专学习期间,我的文史基础又大大提高了一步,由于读过几年私塾,曾熟读过"四书"、"五经",在这里学习并不感到吃力,而且很感兴趣。记得有个姓陆的老师,专讲《易经》,他讲课的内容,至今我还记忆犹新。他说《易经》中的八卦:乾三、坤、艮、兑三、震三、坎一、巽三、离一,都是狩猎时代的符号。古代的人在打猎时,在行途中遇到了山、水、风、火等,便分别画出符号,代表这些东西,以此标记途中的状况,也给后人指引道路。我觉得他的讲法很新鲜,也蛮有道理,不像当时有些人讲《易经》时,充满了神秘色彩。他还讲,《易经》究竟是什么时代的产物还很难说,假如说出现在春秋战国之前,但先秦时代的许多文献上,都没有八卦的符号,包括当时的铭文、石刻上都没有见到过。所以有人说它出现的较晚,可能是秦汉之际的作品。不过,秦汉以前的某些典籍中,却又引用过《易经》的经文,似乎它的产生又早于秦汉之际。他说,看来《易经》的经与传,分别产生于不同时期的可能性更大。后来的哲学史学界不少研究人员,也持这种看法。其他老师的课,我也很感兴趣。如果沿着国专的路子一直发展下去,说不定我也可能成为国学家。

但是,第一个学期还没有结束,我突然接到父亲来信,大意是说:为了供你上学,家中的耕牛和大车都卖了,现在连地都种不上了,再也没有弄钱的门路。从家里说已无钱供你读书,你自己有办法弄钱就读,没有办法就再找出路。读了父亲的信,我感到家中的经济状况可以说已处于山穷水尽,再由家中供给分文学费也不可能。而且,这种情况也是我意料之中的。因为无锡国专的学费很高,每学期的学费就要交四十元大洋,每月还要交伙食费,还需要书籍费、制服费等。我刚入学时,曾写信向家中要钱。那时,我父亲就曾来信说,为给我筹集学资,不得不卖了一头牛,但仍差得很多。我不得不又向老师、同学借钱。先后求告了好几位老师,只有徐州的韩席筹老先生寄来二十五元现洋。韩先生是我小学国文老师的胞兄,我在铜山师范读书时,他又直接教过我的国文,很喜欢我的才学,就经常在经济上帮助我。对这位老师,我一直怀着感激之情。靠家中与师友的接济,在国专一个学期还没有读完,就已经用去一百多元大洋,完全靠借贷读私立学校,况且又很难借到,实在无力继续再读下去。

万般无奈,我只好忍痛再离开无锡国专,又一次中途学。何去何从,又茫茫然!在这种境遇中,我甚至急得恨天怨地,抱头长叹:我人生的道路,为何如此艰难曲折!

乞食吴门寄居肖寺

从无锡国专退学后,在考虑日后的出路时,就想到当时的无锡,除无锡国专外,还有个教育学院。该校原来分两部分,一是教育学院,一是劳农学院,后来二者合并成为江苏教育学院。经过了解,这个学院属师范性质,不仅管伙食费、书籍费,还发寒暑假回家的路费。我想如能考取这个学院,取得公费,不再由家中负担学费,学习也就有了保证。因此,决心考这个学校。

为了准备转学考试,从离开无锡国专的后半学期,直到寒假期间,我都是在无锡市图书馆度过的,找各种各样的升学指南、习题解答,练习回答试题。那段时期,住没有固定的住处,吃饭也没有保证。常常是在这里借住几天,在那里借住几天,吃饭则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为了准备转学考试,又不得不饿着肚子加紧复习。回忆我的求学过程,实在过的是半乞丐式的生活。

经过一个阶段的努力,寒假过后,我终于如愿考取了江苏教育学院。这时,我的眉头才舒展开。读教育学院,依然很艰苦。读完第一学期放暑假时,虽然发了路费,我并没有回家,许多最必要的东西都要添置,学校里虽然发书,但笔墨纸张总得自己准备,我不得不用回家的路费来添置这些东西。但那时候,寒暑假期间,学校不让住,你要说没有路费回家,学校还会质问你:发的路费干什么了?!

学校不能住,家又回不去,我就在无锡惠山二轩亭一带找了个小庙,住了几天。后来,又在惠山北面茅亭附近发现有个小庙,庙内只有一个和尚,一个工友,很是洁净。我找到这个和尚,与他交谈起来比较投机,向他提出借宿,他欣然同意。于是,便在这个庙里住下来。殊不知,和尚本想赚钱,他见来了个大学生,能在外面借宿,经济上一定比较富裕,所以开始对我的接待很客气。第一天给我做了素斋,味道还蛮好。不料,第二天,这个和尚就向我说:"阿弥陀佛!向施主化斋,好买米。"我一下心里凉了半截,心想,我要是有钱,也不在这里住了。只好向他说:"我的钱还没有寄来,请容几天再说。"那个和尚也只好半信半疑,不再说什么。就这样,我在这个叫做肖寺的小庙里住了个把月。后来,我在《秋日杂忆》诗中回忆自己的人生历程,所谓"乞食吴门闻狗吠,寄居肖寺听鸡啼",指的就是当时的情景。

住在肖寺那一段时间,白天下山到无锡市内图书馆或街上的一些书店里看书,特别是发现春安市有个小书店有许多书籍。这个书店有个店员叫李秋影,他收藏了许多进步书籍。我到这里,开始是在店门下站着看,连着看了十来天,同这个店员熟了,他就领我到楼上看。楼上有许多进步书籍。当时,新出版的《屠场》、《石炭王》等最有名的小说都能看到。另外,鲁迅、茅盾、郭沫若的书,他这里也有。后来,我甚至在这里还看到《向导》、《红旗》等我们党办的刊物。李秋影究竟是什么人,我弄不清楚,直到我从江苏教育学院毕业时,他还在那个书店卖书。后来我在徐州民众教育馆时,还和他通过院毕业时,他还在那个书店卖书。后来我在徐州民众教育馆时,还和他通过信。新中国成立后,我曾设法打听他的下落,无锡的老党员也都不知道他。我开始大量阅读进步书籍,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虽然起初读这些进步书籍,并无明确的目的,但却无形中受到这些书籍的感染和影响,逐步跳出了书本,开始考虑社会的现实问题。

教育学院的同学

就在我晚间住在庙宇、白天跑到图书馆看书的那个暑假,凌静也向我提供了不少的读物。她借给我的书,虽然不是共产主义的,但都是有进步倾向的作品。当时,我们碰在一起,也相互交流各自的读书心得,思想也较为接近。

我和凌静同志是江苏教育学院的同学,她是上海市宝山人,家中也很苦。为了养家,她入学前,已经当了几年工人。我们同时考人教育学院后,不仅同班,又是一个实习小组。实习小组,就是一起进行教育实习。学院里设有实习长,类似于今天的教务长。还设有教育馆、读书夜校等,都是教育学院的附属单位。教育学院的学生,在实习长的统一安排下,分成若干实习小组,到教育馆或读书夜校进行教育实习。我们因在一个实习小组,常常一起出去实习,接触交谈较多,相互间逐渐产生了好感。她当时的思想比我进步开朗,常对我有些启发和帮助。记得有一次,我向她谈到对无锡和内地的一些事情很看不惯,想到大西北去。因为当时正在开发大西北,很多内地青年纷纷到西北去、到新疆去。那时新疆处于盛世才统治的前期,还比较开明。她却反问我:"你到西北干什么?"我说:"我觉得那里比较自由,不像这里的法律那样不民主。"她则说:"法律不是人定的吗?这个地方过去不是也没有现在这些不民主的法律吗?人定了什么法律就有什么法律,你跑到那里去以后,那个地方照样也会定出约束人的法律,你又到哪里去呢?问题是我们有没有力量改变现有的法律!"经她这么一讲,我豁然开朗,感到她的思想要比我进步,考虑问题也比我开阔。所以,有什么想法,愿意和她交谈,当她知道我是暑假无力回家时,就借了许多书让我读。

教育学院另一个同我要好的同学是苗敬一,尽管这个人后来叛变革命,但当时的思想却比较激进。他读了不少进步理论书籍,说起话来,常常是有理有据,振振有词。当时,他还借给我两本书:一本是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本是列宁的《国家与革命》。读了这两本书后,我的思想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对无产阶级革命有了更多的了解,对共产主义开始有了憧憬和追求。

在周围同学的影响下,加之连年来辗转流浪的过程,使我认识到当时社会的黑暗与腐败,当时教育学院的正规课程,我几乎有些读不下去了。读的书都是具有新思想、新内容的书籍,如普罗文艺、新兴社会科学以及那时有名的社会科学十大本,诸如新兴文学、新兴哲学、新兴经济学等,我都一本本地找来,贪婪地读着。但是,读的多了,也就感到这些书多是仓促编成,比较粗糙,不甚科学,而且是这本书里有,那本书里也有,大都是译来译去,编来编去,看多了,也就没有什么新鲜感。有些书如卢那察尔斯基的《论文艺》等,我还不大看得懂,但也硬着头皮,囫囵吞枣地读下去。我还到处借阅鲁迅、瞿秋白、邹韬奋的著作,以及鲁迅编的各种期刊。那一段可以说是我的思想发生大变化的阶段,逐渐地从循规蹈矩,只知埋头读书,转向思考各种社会现实、探索人生道路等问题了。那段时间,我第一学期、第二学期的假期,都没有回家,一方面是经济问题,另一方面也是想多读点书。第三学期的假期,我回过一次家,还到铜山师范去过,看到铜师同学的思想面目也有较大变化,两派不同政治势力、不同思想倾向的同学之间,已开始进行公开争论,甚至互相指责。那时国民党有首党歌,歌词中有"三民主义,我党所宗",激进的同学就唱"杀民主义,我党所宗",还把国民党喊成"刮民党";另一方面思想倾向的学生,则公开斥责那些激进的同学是"无产者"、" CY "等。当时,已是1931年,学校里已不像过去那样平静。

随着这些客观形势的变化,我的政治思想倾向也渐渐形成,逐步卷入进步思潮,与江苏教育学院的法西斯统治开始发生了冲突。

当时,江苏教育学院的院长叫高阳,此人是国民党党棍,又是 CC 派头目,他在学校压制进步思想,打击进步力量。我人学的第一学期,就看到学校张贴广告,以"思想过激"、"言行不轨"的罪名,开除了四十几名进步同学。而高阳的许多反动措施,特别是对学生的监督和惩处,多数是通过学校的另一个党棍、训导主任执行的。因而,多数同学对这个训导主任都很厌恶,常抱以蔑视和对立。

有一次这个训导主任来我们班上政训课,在课堂上板起正人君子的伪善面孔,大放厥词,且语无伦次,引起同学的强烈不满。大家乘他背转身写板书时,竟不约而同地敲桌子、搓地板。他面对这种情况,恼羞成怒,大发雷霆,突然向我发作起来,大声斥责说:"郭萃章站起来,你!你为什么搓地板、敲桌子?!"我站起来镇定地说:"我没有这样做?"

他狡黠地说:"我看见就是你,还不承认!"我坚决反驳说:"你看错了,我没有做!"他又改变腔调说:"那你指出来,谁这样做了?"

我说:"我一心在做功课,没看见!"

他说:"你指出任何一个人,就没你的事。"

我说:"我没看见,我不能随便诬告。"

他歇斯底里地吼起来:"郭萃章你很不老实,你桌前桌后那么多人敲桌子、搓地板,我都看见了,就不信你一个也没看见。"

我也不客气地说:"我没有看见就是没看见。既然你都看见了,还要让我说什么!"

他理屈词穷地吼叫着:"就是你!就是你!"

我不紧不慢地说:"你看错了,我恰恰没有这么做!"

这场针锋相对的辩驳,弄得这个训导主任张口结舌,教室里一片对他的嘻笑声。他本来想通过对我的威吓,让我揭发自己的同学,掀起同学间的矛盾,而后加以制服。没想到诡计未逞,又抹了一鼻子灰。最后拍着桌子说:"这个课我不上了,我要辞职,我要求院长对你们严加惩处!"说着夹起皮包,离开教室。

不一会,高阳把我叫到院长办公室。

开始,高阳也声色俱厉地质问我:"为什么在课堂上胡闹?敲桌子、搓地板,成何体统?"而我仍坚决否认。在僵持中,高阳变了花招说:"假若你真的没有这样做,那你就面对总理遗像三鞠躬。"我说:"我既然没有那样做,也就没有必要对总理遗像三鞠躬。"正当我与高阳争执不下时,已经下课了,各班去食堂吃饭的同学,看到我班的同学都围在院长办公室门前,也都站在那里围观。一时间,院长办公室门前,围有一二百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指责训导主任平素的劣迹。因为高阳也弄不清楚我在课堂上的表现,又怕草率处理,引起更多同学的不满把事态扩大。只好冷冷地对我说:"你先回去,听候处理。"

但后来,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南京请愿敦蒋抗日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蒋介石奉行不抵抗政策,他曾明确下令:"无论日本军队以后如何在东北寻衅,我军应予不反抗,力避冲突。"致使东北大片国土沦丧,全国人民同仇敌忾,强烈要求蒋介石抗日。

当时,中国共产党和红军在极端艰难困苦的条件下,以民族利益为重,迅即于同年9月4日联合日本共产党中央发表了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宣言;同月20日,中共中央又作出决议:"应该加紧地组织群众的反帝运动,发动群众斗争,来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此后,人民群众的抗日救亡运动蓬勃发展。青年学生的爱国反帝运动,席卷全国各大城市。9月28日,南京、上海的学生,还群集南京国民党政府门前示威,抗议国民党当局对日妥协的不抵抗政策,愤怒捣毁国民党政府的外交部,殴打了外交部长王正廷。10月12日,北平、天津、郑州、济南等地学生,又进行总罢课,派出代表南下请愿,要求面见蒋介石敦请其抗日。上海、杭州、苏州的学生,也都参加了那次请愿斗争。

江苏教育学院的同学也冲破重重阻力,投入了请愿斗争的洪流。各班同学事先秘密串联,约定夜里统一行动、分工动手。有的开校门,有的剪铁丝网,有的组织队伍,很快便聚集了二三百人。学院的院长、训导主任闻讯赶来,站在学生对面拦阻,时而威胁,时而劝诱,甚至拉这个一把,拽那个一把,"不能去呀!不能去呀!去了要杀头呀!"也确有些人不敢去了,更多的同学则不顾阻挠,手挽手地毅然向车站走去。不少女同学也踊跃参加,如凌静等同学也都去了。

当时,还有两位老师到车站为我们送行,一位是雷宾南老师,一位是俞庆棠老师。雷老师有强烈的爱国心,经常在课堂上为我们讲古今中外爱国者的故事,他的讲义编写得也很动人,一开头就引用杜甫的诗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用爱国的感情和语言,启发同学的爱国心。俞庆棠老师是美国哥伦比亚的硕士,有学问,又热情,爱国主义感情强烈,为我们送行时,甚至激愤得痛哭流涕。那时,她在教育学院虽然只是个教授,但威望高、影响大,又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她在江苏省教育厅有任职,专管民众教育,与当时省教育厅厅长周佛海的关系也较密切,她亲自为同学送行,有力地支持了请愿活动。

我是这次请愿队伍的领队。当时学校有军训课,每年都进行实弹演习,我是排长,有这方面的组织能力,因而挺身而出做了领队。到南京后,国民党把我们安排在中央军事学院。第二天晚上蒋介石在这个学院礼堂,接见了包括我们学校在内的南北各地的学生代表。蒋介石当众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我因为站在最前面,看得听得都很清楚。只听蒋介石说:"我蒋中正,我国民党政府,是坚决抗日的,明天我就要出师北上,矢志抗日。"还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说:"诸位请速回校,我蒋某决不食言。"蒋介石表示接受抗日请求后,各地学生都很高兴,我们学校的同学还赶制了一面黑色的出征大旗,上写:"还我河山。"

第三天一早,各地学生队伍都冒着小雨聚集到南京中央体育场,准备为蒋介石的出征队伍送行。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蒋介石的队伍出来。直到天黑时,才来了蒋介石的参议长贺衷寒,他是蒋介石的十三太保之一,军统特务头目。大家见蒋介石没来,出征的队伍也没有动静,队伍立即哗然,叫的叫、骂的骂。贺衷寒讲话根本没人听。有的把准备的旗帜当场撕碎,准备再次直接向蒋介石请愿。殊不知,国民党当局已作好周密布置,大批手持刀枪的军警,从四面八方把请愿的学生层层包围起来,强行把各地来的学生一批一批押送到车站。后来,我了解到在那次的请愿过程中,请愿学生竟遭到国民党枪杀三十余人、伤百余人。但是,那次活动却充分显示了中国青年在爱国反帝斗争中的先锋作用。

我们在被强行遣回无锡途中,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回去就好好念书吧,什么事也别再插手了,这实际上是被镇压吓破了胆,或者是没有信心,表示失望;也有的说回去继续闹下去,而且要大闹,要掀起"倒高运动"(指赶走院长高阳)。对这些意见,我都不以为然。害怕、投降、观望者固然不对,但是要掀起"倒高运动"也不可取,赶走一个高阳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而且只我们一所学校的力量也不够。当时我更多考虑的是,回去后,高阳等将如何处理我们,我们应采取什么对策。

回到教育学院后,高阳果然大施伎俩,他一方面故作姿态,扬言要辞职;另一方面制造舆论,声称对闹事学生严加惩办,否则学校无法管理。他知道上司不会让他辞职,学校也有一部分人要挽留他。他不过是以辞职作为处理学生的要挟。事情果然如此,学校里很快便有人出面到处散布:"高阳院长不能走","要保证他的工作条件"。高阳也演双簧似地表态说:他可以不辞职,但必须对请愿学生严处,凡是请愿的学生都要公开悔过,带头闹事者要开除。

经过一番策划后,学院里按高阳的安排,召开了悔过大会。气氛异常紧张。也确有人在大会上登台悔过,甚至个别原来组织请愿的人也反水了,他在会上拿出他哥哥(无锡教育局长)的信说:"现在爱国就要读书,不能越轨,不能做政府不允许的事。"并表示公开悔过,接受处分。也有的人原来就没有去,现在趾高气扬地认为他们做对了。一时间,邪气上升,使参加请愿活动的人顿感有很大压力。这时高阳等人眼睛死盯着我,周围进步与保守的同学也都望着我,看我何去何从。这时,我胸中好像有团火在燃烧,浑身的血都在沸腾,就下定决心,决不悔过,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正准备登台表态,突然雷宾南老师正步走到台上。

雷宾南老师在台上声情激动地讲起演来,他从九一八后国土沦丧讲起,又讲到一个爱国者应有的态度,他沉痛地说:"一寸山河一寸伤心泪","我们怎能心做牛马,任人宰割"。这些话一连讲了好几遍,一再重复说"一寸山河一寸伤心泪",直到把有些学生感动得哭了起来。在这种气氛下,俞庆棠老师也走上台来,她十分激动地表示:"请愿学生没有什么可悔过的,如果说要悔过,倒是首先要求别人悔过的人应该悔过",她还大声反问:"要求抗日有什么错,难道甘心当亡国奴对吗?"她一面讲话,一面痛哭流涕,会场一片沉静,而后,台上台下的哭声共鸣。

雷宾南、俞庆棠老师的讲话,很有威慑和感染力量,引起强烈反响。原来准备悔过的人转而坚定起来;已经表示悔过的同学,又有些感到后悔;我也不再感到有难以推卸的压力。高阳等人在这种情况下也束手无策。再者,当时全国群众要求抗日的声浪甚高,由于国民党当局对请愿学生进行的镇压,更加激起爱国学生的愤慨。从上海开始,各地学生纷纷起来,捣毁了许多国民党地方党部和地方政府。高阳也有些做贼心虚。他既怕继续压制激起更大的对抗,又怕会场上沿着雷、俞老师点燃的爱国激情之火再向前发展,不得不狡猾地改变姿态说:"大家的爱国热情我高某也是支持的,但是爱国不能越轨,不能做不利于政府的事,更不要被左倾势力利用,多数同学年轻幼稚,我们不咎。对有些带头闹事的人,我们要报告上司听候处理。"而后,便将会议草草收场。后来,高阳等只是对我们暗中的监视更加严厉,公开的表现则是不了了之。我通过那次斗争实践,更加坚定了走爱国革命的道路。

抗日爱国的烈火是扑不灭的,九一八前后在江南,凡是进步力量较强的学校,进步的教师和同学都纷纷进行抗日宣传,举行抗日操练,练习射击,做好抗日准备。我后来能适应打游击的活动,与当时进行的军事训练也有一定关系。

在教育学院的最后阶段是参加毕业实习参观团。带队的老师叫陈香圃,他是有名的教育学家,我们用的教育学的课本就是他编写的。由于他是个学者,便委任我做实习参观团的团长,帮助他处理参观实习中的事务。

在教育学院学习了两年、实习了一年,最后算是毕业了。但不统一发毕业文凭,有的早发,有的晚发,品行"好"的早发,品行"不好"的晚发,我当时没有即发文凭,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的,记不清了。因为我的品行,从进校到毕业,年年都是"丙等"。原因在于不是按学校的规定循规蹈矩地读书学习,参加了进步活动,阅读了禁读的书刊,这在高阳和那个训导主任心目中,当然是"越轨",因而品行只能评为"丙等"。

1932年秋,我在江苏教育学院毕业后,我时辍时续的学生时代也就结束了。从此之后,进一步走向了社会。

【郭影秋(1909- -1985) ,原名玉昆,又名萃章。江苏铜山人,出生于普通农民家庭,1928年肄业于无锡国学专修科,1930年考入江苏教育学院,1932年毕业于江苏教育学院。毕业后在沛县中学教书期间,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后在湖西抗日根据地开创了湖西中学。1935年起从事中共地下工作, 后投笔从戎,曾任冀鲁豫军区政治部主任、解放军十八军政治部主任等职。从解放战争开始,郭影秋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八军政治部主任。解放后历任川南行署主任、云南省长兼省委书记。1957至1963年任南京大学校长兼党委书记。1963年调任中国人民大学党委书记兼副校长,1978年人大复校后任党委第二书记兼副校长。1985年在北京逝世,享年7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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