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宝剑:清代碑学诸家的《兰亭》观
发布时间:2025-03-17 11:12 浏览量:7
“碑学”约有两种含义,其一为对碑刻的研究,属于传统的金石学范围;其二为清代兴起的崇碑抑帖的书法艺术思潮。本文所论,着眼于“碑学”的第二种含义。与“碑学”相对的是“帖学”,由于晋唐墨迹在清代渐渐汇归内府,尤其乾隆朝以后民间难得一见,所以清人眼中的帖主要是刻帖。《兰亭序》是最著名的帖,碑学中人是如何看待《兰亭序》的?针对这一问题,学者们已挖掘出丰富的材料并有深入的论述。(1)由于碑学本身的复杂性,这一问题仍有继续探讨的必要。本文旨在解读碑学思潮中的代表人物阮元、包世臣、何绍基是如何看待《兰亭序》的,并且考察各家对《兰亭序》的看法与其碑学观念之间的关系。通过相互间的比较可以看到,诸家碑学观念的异同,在他们对《兰亭序》的评说中清楚地显现出来。
汪中旧藏定武兰亭
一、从汪中和赵魏讲起
对《兰亭序》的考辨由来已久,清以前的学者对《兰亭序》各本的特点、源流、摹写者等有非常细致的考察。但在清代,出现以南北朝碑刻为据而质疑《兰亭序》的态度,除了怀疑各种刻本失真,还疑及《兰亭序》和王羲之的关系,以及《兰亭序》原迹的艺术价值。
汪中(1744年—1794年)与赵魏(1746年—1825年)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碑学中人,但这一论题不妨从他们二人讲起。这样既可看到当时信碑疑帖的趋势,也可由他们与阮元等人的不同凸显出碑学之为碑学的特殊性。
汪中获藏一件“五字不损本”定武《兰亭序》,爱重不已。(2)汪中在长跋中引述了好友赵魏的观点:
南北朝至初唐,碑刻之存于世者往往有隶书遗意,至开元以后始纯乎今体。右军虽变隶书,不应古法尽亡。今行世诸刻,若非唐人临本,则传摹失真也。(3)
赵魏认为南北朝至初唐的碑刻皆有隶书遗意,唐开元之后才隶意尽消,从而断定王羲之的字亦当存有隶意,并断定传世王羲之书迹刻本与王羲之书法的原貌相去甚远。而诸本之所以失真,赵魏认为或者是由于唐人所临,或者是由于在传摹的过程中失真。
而汪中的长跋正是要证明,定武本既不是唐人所临,也没有传摹失真,而是欧阳询从王羲之真迹摹勒上石的,他藏的这个本子恰是宋拓定武真本。针对赵魏的观点,他反驳道:
然中往见吴门缪氏所藏《淳化阁帖》,弟六、弟七、第八三卷,点画波磔,皆带隶法,与别刻迥殊,此本亦然。如“固知”“固”字,“向之”二字,“古人云”“云”字,“悲夫”“夫”字,“斯文”“文”字,政与《始平公造像记》《梁吴平侯神道石柱》绝相似。因叹前贤遗翰多为俗刻所汩没,世人不见定武真本,讵可轻论右军之书乎?(4)
汪中以缪氏所藏《淳化阁帖》与自藏定武《兰亭序》为据,并且与《始平公造像记》《梁吴平侯神道石柱》相参证,详细地论证王羲之书法之面目尚在人间。在汪中看来,赵魏质疑世间所传王羲之书迹皆已失真,是因为没有看到可靠的刻本。汪中反驳了赵魏的观点,但他和赵魏有两个共同点:一是参考南北朝碑刻来判断王羲之书法的面貌,二是认可王羲之书法中的隶书遗意。也就是说,他们立论的方法和前提是一致的,只不过面对的是不同的王羲之书迹刻本。
汪中过世之后,赵魏于嘉庆十八年(1813年)重访汪中旧居。汪中之子汪喜孙(字孟慈)出示诸多汪中旧藏金石法帖,包括这件定武本《兰亭序》。应汪喜孙之请,赵魏用小楷抄录了汪中的长跋,并在其后附识云:
读其所跋数千言,论定武实出右军,为桑氏《博议》中所未见,洵具千百年眼者。所得之本,较吾家松雪翁为尤最。(5)
赵魏肯定了汪中的看法,认可定武本是从王羲之真迹摹刻的,也认可这个本子超过了赵孟頫跋本。汪、赵二人虽隔阴阳,但最终达致共识。
赵魏疑帖,怀疑的是后世翻刻之帖,而对定武《兰亭》原刻本并不怀疑,也就是说,他是在诸多刻帖的内部信此疑彼。汪中“叹前贤遗翰多为俗刻所汩没”的态度,和赵魏是一致的。(6)在这一点上,他们不同于阮元、包世臣等人一概信碑而疑帖,所以不可径直视为碑学中人。然而,他们对南北朝碑刻的重视,以及对隶书遗意的强调,是和碑学相同的。
二、阮元的《兰亭》观
阮元 《隶书刘光李如七言联》纸本 124×25cm×2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阮元(1764年—1849年)与汪中、赵魏皆有较深的交往,又曾刻汪中《述学》,对二者的观念并不陌生。(7)对于《兰亭序》,阮元的质疑更加彻底,思路也更为复杂,这种态度是和他的碑学观念联系在一起的。
阮元看到,北朝碑与晋、宋砖刻文字与篆隶相近,与传世的二王书迹颇有不同。他说:
且以南朝敕禁刻碑之事,是以碑碣绝少,惟帖是尚。字全变为真、行、草书,无复隶古遗意。即以焦山《瘗鹤铭》与莱州郑道昭山门字相校,体似相近,然妍态多而古法少矣。阁帖晋人尺牍,非释文不识,苟非世族相习成风,当时启事,彼此何以能识?东晋民间墓甎,多出陶匠之手,而字迹尚与篆、隶相近,与《兰亭》迥殊,非持风流者所能变也。(8)
又跋东晋砖拓曰:
此甎新出于湖州古冢中,近在《兰亭》前后十数年。此种字体,乃东晋时民间通用之体。墓人为圹,匠人写坯,尚皆如此。可见尔时民间尚有篆、隶遗意,何尝似羲、献之体?所以唐初人皆名世俗通行之字为隶书也。羲、献之体,乃世族风流,譬之麈尾、如意,惟王、谢子弟握之,非民间所有。但执二王以概东晋之书,盖为阁帖所愚蔽者也。况真羲、献,亦未必全似阁帖也。不独此也,宋元嘉字甎亦尚近于隶,与今阁帖内字迹无一相近者。然则唐人收藏珍秘,宋人展转勾摹,可尽据乎?(9)
又见吕氏所拓汉、吴、晋、宋以至唐末砖文四册,跋曰:
且晋宋间隶体,如聚书手在于目前矣。王著所摹晋帖,余旧守“无征不从”之例,而心折于晋宋之砖,为其下真迹一等,古人不我欺也。试审此册内永和三、六、七、八、九、十年各砖,隶体乃造坯世俗工人所写,何古雅若此。且“永和九年”反文隶字,尤为奇古。永和六年王氏墓,当是羲之之族。何与《兰亭》绝不相类耶?(10)
阮元以为民间使用的字体尚有篆隶的遗意,以二王为代表的世族子弟们则有自家体段,所以不能以为东晋的书迹全是刻帖中二王书法的样子。看来,民间自有民间之古朴,二王自有二王之风流,两不相碍。然而阮元并未停留在这个结论上,他信奉晋宋砖文“下真迹一等”,并怀疑传世二王法帖根本就和原初的样子不同,正如上引跋文所云“况真羲、献,亦未必全似阁帖也”。
《兰亭序》刻本和《淳化阁帖》一样,存在辗转勾摹而失真的问题。而《兰亭序》在阮元眼里又有特殊之处,因为传世佳本传为欧阳询或褚遂良所临,而欧、褚又是阮元推重的北派书家。关于《兰亭序》的真面目,阮元有两种推测。这两种推测大异其趣,恰将阮元学说中的矛盾显露出来。
首先看第一种推测。阮元云:
王右军《兰亭修禊诗序》,书于东晋永和九年,原本已入昭陵,当时见者已罕,其元本本无钩刻存世者,今定武、神龙诸本,皆欧阳率更、褚河南临搨本耳。夫临搨之与元本,必不能尽同者也。观于欧、褚之不能互相同,即知欧、褚之必不能全同于右军矣。真定武本,余惟见商邱陈氏所藏一卷,余皆一翻、再、三翻之本。真定武本虽欧阳学右军之书,终有欧阳笔法在内,犹神龙本之有河南笔法也。执定武,而以为右军书法必全如是,未足深据也。昭陵原本谁见之耶?况此外颍上、张金界奴、“骞”“异”“僧”押缝等百数十本不同耶?“领”字或从“山”,“崇”字或作“
”,更大不同耶?要之,右军书之存于今者,皆展转钩摹,非止一次,怀仁所集、淳化所摹,皆未免以后人笔法羼入右军法内矣。然其圆润妍浑,不多圭角,则大致相同,与北朝带隶体之正字原碑,但下真迹一等者,不同也。世人震于右军之名,囿于《兰亭》之说,而不考其始末,是岂知晋、唐流派乎?《兰亭》帖之所以佳者,欧本则与《度化寺碑》笔法相近,褚本则与褚书《圣教序》笔法相近,皆以大业北法为骨,江左南法为皮,刚柔得宜,健妍合度,故为致佳。若原本全是右军之法,则不知更何景象矣!(11)
这一番论说与阮元倡导的北派、南派之分密切相关。阮元以为王羲之书法的多种刻本皆掺入后人笔法而失真,通过观察诸本的共同点,可以依稀见到王羲之书法区别于北朝书法的特征,所谓“圆润妍浑,不多圭角”。阮元是倡说北派南派之分、碑学帖学之异的先驱。对于南北之分,他以为“南派乃江左风流,疏放妍妙,长于启牍,减笔至不可识”,“北派则是中原古法,拘谨拙陋,长于碑榜”。(12)至于碑、帖之异,则认为“短笺长卷,意态挥洒,则帖擅其长。界格方严,法书深刻,则碑据其胜”。(13)南派疏放妍妙,北派古朴方严,那么《兰亭序》原迹同传世诸多刻本比起来是更加妍美还是更加古朴呢?在阮元看来,定武本和神龙本分别出于欧、褚之手,已经带有欧、褚的笔意,并非《兰亭序》的原貌。而阮元认为欧阳询、褚遂良皆为传承北派的人物,他们摹写《兰亭序》时加入的正是北派的笔法,正因如此,《兰亭序》才显得几近完美,所谓“皆以大业北法为骨,江左南法为皮,刚柔得宜,健妍合度,故为致佳”。如果没有北派笔法掺入,王羲之所写的《兰亭序》恐怕只剩下“柔”和“妍”了,“若原本全是右军之法,则不知更何景象矣!”阮元推测,比起诸多传世刻本,《兰亭序》真迹妍美有加而骨力不及。
再看第二种推测。清人甘熙《白下琐言》记述:
乙酉仲冬,祺仁伯兄摄宝应学篆,过扬州,于市上得晋残砖一块,其文曰“永和右军”,四字在篆隶之间。时仪征阮公总督云贵,同里汪梧山刺史选授鹤庆州篆。家大人以拓本从汪刺史寄呈于公,为跋一则,由滇寄还。跋曰:“余固疑世传王右军书帖为唐人改钩、伪托,即《兰亭》亦未可委心,何况其余!曾以晋砖为证,人多不以为然。贵耳贱目,良可浩叹。顷从金陵甘氏得‘永和右军’四字晋砖拓本,纯乎隶体,尚带篆意,距楷尚远。此为彼时造城砖者所书,可见东晋世间字体大类如此。唐太宗所得《兰亭叙》,恐是梁、陈时人所书。欧、褚二本,直是以唐人书法,录晋人文章耳。予屡曰学者当得古人之益而不为古人所愚,此类是也。”阮公所论,真发前人所未发者。(14)
阮元以“纯乎隶体,尚带篆意”的晋砖为标准来考量传世二王法帖,推测“唐太宗所得《兰亭叙》,恐是梁、陈时人所书”,意思便是二王书法的原貌应当接近晋砖文字而带有篆隶遗意,只有在梁、陈时代,才能出现消退隶意的《兰亭序》。当然,梁、陈时代的《兰亭序》经过唐人“改钩、伪托”,就更加远离王羲之书法的原貌了。循着这一番论说不难看出,阮元以晋砖字样为标准,猜测王羲之的书法当有隶意,书风较为古朴。
时而觉得《兰亭序》真迹要比后人摹刻本妍美,时而觉得《兰亭序》真迹比后人摹刻本古朴。前者出于阮元自己倡发的北派、南派之说,后者出于“无征不从”的信碑疑帖态度。既然两种视野下的《兰亭序》大相径庭,就说明阮元建立的碑学大厦尚有根基未稳之处。
阮元对刻帖失真的质疑不同于赵魏。赵魏是在刻帖系统内部信此而疑彼,当他见到汪中旧藏所谓定武《兰亭序》真本的时候,便认同定武本乃是从《兰亭序》真迹钩摹上石,而不再坚持“今行世诸刻,若非唐人临本,则传摹失真”的看法。而阮元对传世刻帖有一种彻底的怀疑,正如上引《王右军兰亭诗序帖二跋》所云“右军书之存于今者,皆展转钩摹,非止一次,怀仁所集、淳化所摹,皆未免以后人笔法羼入右军法内矣”。即便是定武《兰亭序》真本,也是不足为据的,“真定武本虽欧阳学右军之书,终有欧阳笔法在内,犹神龙本之有河南笔法也。执定武,而以为右军书法必全如是,未足深据也”。与对刻帖的怀疑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称许北朝碑“但下真迹一等”。在《南北书派论》中,阮元亦云:“宋帖展转摩勒,不可究诘。汉帝、秦臣之迹,并由虚造。钟、王、郗、谢,岂能如今所存北朝诸碑,皆是书丹原石哉。”(15)传世刻帖经过辗转摩勒早已失真,并不是某些帖不可信,而是所有帖皆不可信;而北朝碑为“书丹原石”,是值得信赖的。
阮元的北碑、南帖分派之说,以及信碑疑帖之论,对后世影响极大。在这样的观念笼罩之下,人们对《兰亭序》的看法也与阮元多有相似之处。
三、包世臣的《兰亭》观
包世臣《楷书坡老语轴》 130×57.7cm(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与阮元大约同时而略晚的包世臣(1775-1855)是另一位碑学大家,他有论书绝句云:
中正冲和龙藏碑,擅场或出永禅师。山阴面目迷梨枣,谁见匡庐雾霁时。
又自注云:
隋《龙藏寺》,出魏《李仲璇》《敬显雋》两碑,而加纯净;左规右矩近《千文》,而雅健过之。《书平》谓右军字势雄强,此其庶几。若如阁帖所刻,绝不见雄强之妙。即定武《兰亭》,亦未称也。(16)
包世臣以为王羲之“字势雄强”的真面目,与其从阁帖中去寻找,不如在魏碑、隋碑中见得鲜明。即便是定武《兰亭》,也当不起“字势雄强”之评。在包世臣看来,刻帖就像雾一样遮蔽了王羲之书法的庐山真面目。
宁信魏碑、隋碑,不信刻帖,这种态度和阮元是一致的。关于刻帖失真的原因,阮元只是强调了“展转钩摹”不及“书丹原石”,包世臣则有进一步的论证。他说:“古碑皆直墙平底,当时工匠知书,用刀必正下,以传笔法。后世书学既湮,石工皆用刀尖斜入,虽有晋唐真迹,一经上石,悉成尖锋,令人不复可见始艮终乾之妙。故欲见古人面目,断不可舍断碑而求汇帖已。”(17)古碑是当时的人刻当时的字,而刻帖是后人刻前人的字,由于后人不懂前人笔法,所以刻出来的字必然是失真的。
《兰亭序》失真是阮元和包世臣的共识,但阮元关于《兰亭序》的两种推测,包世臣是不会同意的。
其一,阮元以为定武《兰亭序》比王羲之的真迹更为刚健有力,是由于看重欧阳询的北派笔法。而包世臣本就不同意北碑南帖分派之说,而且他认为唐人书法比起晋人早已江河日下,欧阳询也不例外。包世臣说:“碑版与简札,书、文皆有两体,南碑传者少耳。汇帖皆柬札,故异势。明者参之,知其不谬。若目北碑为别派,正是从门入者。”(18)他明确反对南北、碑帖分派之论,在他看来,碑版与简札应用于不同的场合,所以在文辞和书法上都有不同的讲究,它们只是不同的类型,而非不同的书法艺术流派。碑和帖不可分派,南和北也不可因此而分派,南朝、北朝皆有碑版、有简札,只是南碑传世较少而已。
其二,阮元以为《兰亭序》并非王羲之所书而是梁、陈时人所书,乃是以晋砖作为衡量的标准。而包世臣认为碑版与简札各有其体乃是因为各有其用,自然不会同意《兰亭序》中的字要像北碑、晋砖方可。阮元把北碑和南帖看作两派,但又怀疑南帖原本就应该是北碑的样子,问题就出在他把碑和帖看做不同的艺术风格,而不是各具功能的两种类型。如果是各具功能的两种类型,那么甲和乙是不能相互取代的,就像对联不能取代中堂。如果是艺术风格,那便可能是一种样子,也可能是多种样子。阮元的北碑南帖之论看似划界极严,但他对类型之间的区别有所忽视,以碑衡帖以致碑帖混同,从而产生《兰亭序》并非王羲之所作的推想。
何绍基《隶书讲道研书八言联》 242×40cm×2(上海博物馆藏)
何绍基(1799-1873)是阮元的门生,深受阮元南北书派说的影响,又对阮元的矛盾处尽力调和。何绍基与包世臣也多有探讨,他对刻帖失真的解释颇近于包世臣。通过将何绍基的《兰亭》观与阮元、包世臣进行比较,可以见出何绍基的碑学观念自成格局。
何绍基接受了阮元书分南北派的观念,亦和阮元一样认为欧阳询本为北派中人。他说:
守山阴棐几者,止能作小字,不能为大字。率更模《兰亭》,特因上命,以己意倣前式,手眼中谓有右军,吾不信也。(19)
王羲之为南派,欧阳询为北派,欧阳询摹《兰亭序》乃是奉帝命,并以北派笔法掺入《兰亭序》之中,这样的看法似乎和阮元无异。不过,何绍基并不怀疑《兰亭序》为王羲之所书,也并不认为《兰亭序》真迹全然是柔软姿媚的样子,这是因为他调和了阮元的南北书派之说。何绍基云:
余学书从篆分入手,故于北碑无不习,而南人简札一派不甚留意。惟于定武《兰亭》,最先见韩珠船侍御藏本,次见吴荷屋中丞师藏本,置案枕间将十日,至为心醉。近年见许滇生尚书所得游似本,较前两本少瘦,而神韵无二,亦令我爱玩不释。盖此帖虽南派,而既为欧摹,即系兼有八分意矩。且玩《曹娥》《黄庭》,知山阴棐几本与蔡、崔通气,被后人模仿,渐渐失真,致有昌黎“俗书姿媚”之诮耳。当日并不将原本勒石,尚致平帖家聚讼不休,昧本详末,舍骨尚姿,此后世书律所以不振也乎?(20)
又云:
《稧帖》传本,大抵以纤婉取风致,学者临摹,遂往往入于飘弱。窃疑右军当日以鼠须书蚕茧,必不徒以纤婉胜。唐初诸临本,亦当似之。故临此帖者仍当以凝厚为主,子昂乃深得此意。……
右军行草书,全是章草笔意,其写《兰亭》,乃其得意笔,尤当深备八分气度。初唐诸公临本皆窥此意,故茂逸超迈之神如出一辙。然欲遽指为山阴原墨,则诚未见何本为可据,以其中总不免有齐、隋以后笔致也。(21)
何绍基抛弃了阮元视王羲之书法为柔若无骨的想象,认为王羲之的书法本来有“八分气度”“章草笔意”,而经后人摹刻之后渐渐失真,八分意趣尽失;但也有例外,如定武本《兰亭序》,因为出于欧阳询之手,所以能“茂逸超迈”“兼有八分意矩”。
在何绍基看来,既然王羲之书法有八分、章草笔意,内涵骨力而不纯以姿媚取胜,那么就不是纯粹的南派;而欧阳询受到王羲之影响,也就不是纯粹的北派。他说:
右军书派,自大令已失真传。南朝宗法右军者,简牍押书耳。至于楷法精详,笔笔正锋,亭亭孤秀,于山阴棐几直造单微,惟有智师而已。永兴书出智师,而侧笔取妍,遂开宋、元以后习气,实书道一大关键,深可慨叹。(22)
右军南派之宗,然而《曹娥》《黄庭》则力足以兼北派,但绝无碑版巨迹,抑亦望中原而却步耳。唐初四家,永兴专祖山阴,褚、薛纯乎北派,欧阳信本从分书入手,以北派而兼南派,乃一代之右军也。(23)
然鄙意以为率更分书横逸峭劲,非韩、蔡所能到,以其法为真、行,殊无庸借径山阴。乃所传《虞恭公》《化度》诸碑,俱不能出山阴遗矩。由太宗重二王,尤秘《兰亭》茧纸,至令诸臣模写。渤海特出之姿,亦不能不归其轨。(24)
何绍基认同南北派的划分,但是改造了阮元的划界方法。阮元认为从王羲之开始,南北两派便判若江河。而何绍基认为王羲之虽为南派而能兼北派,欧阳询虽为北派而能兼南派,两派并非泾渭分明。除此之外,《瘗鹤铭》、智永《千字文》皆兼有南北派的特征。(25)
何绍基也认为刻帖失真,而之所以失真,除了辗转翻摹,也由于后世的刻手不懂前人的笔法,这一点颇近于包世臣。不同的是,包世臣尊南北朝而卑唐,而何绍基将古法失落的时代归于宋(26),这自然也会影响到他们对《兰亭序》刻帖的看法。何绍基云:
唐以前碑碣林立,发源篆分,体归庄重,又书手、刻手各据所长,规矩不移,变化百出。汇帖一出,合数十代千百人之书归于一时,钩摹出于一手。于执笔者性情骨力既不能人人揣称,而为此务多矜媚之事者,其人之性情骨力已可想见,腕下笔下刀下又止此一律。况其人本无书名,天下未有不善书而能刻古人之书者,亦未有能一家书而能刻百家书者。余少年以习摹勒,彼时习平原书,所钩勒者即尽与平原近。心是所学,谓本是一意,后渐于书律有进,乃知其误也。《戏鸿》《停云》疵议百出,弊正坐此。而《淳化》则罕有雌黄,特因其所从出者,世不睹其初本,不能上下其议论耳。以余臆见揣之,共炉而冶,五金莫别。宋人书格之坏,由《阁帖》坏之。类书盛于唐,而经旨歧;类帖起于五代、宋,而书律堕。门户师承扫地尽矣。古法既湮,新态自作,八法之衰有由然也。……唐碑与宋帖,低昂得失,定可知矣。(27)
唐代的碑碣传承篆分遗意,书手、刻手皆知古法,知规矩而富变化。而古法自宋代开始衰落,这是由于《阁帖》失真而不能传达古法。《阁帖》失真,是由于摹刻者本不善书,又以一家之书掩盖百家之书。正因如此,何绍基说“唐碑与宋帖,低昂得失,定可知矣”。
对于宋以后辗转翻刻的《兰亭序》,无论是包世臣还是何绍基都指斥其失真。而对于传为欧阳询所摹定武《兰亭序》,由于包世臣卑唐而何绍基贬宋,所以二人的态度便颇为不同。包世臣认为“山阴面目迷梨枣”,即使是定武《兰亭序》也不例外。而何绍基尽管不否认唐人摹刻的《兰亭序》有失真的问题(“总不免有齐、隋以后笔致”),但他认为欧、褚毕竟是懂古法的,由他们所摹的《兰亭序》传达甚至强化了王羲之笔下的八分遗意。
何绍基调和了阮元“判若江河”的南北分派,认为王羲之和欧阳询皆能派兼南北;又推迟了包世臣古法失落的时代,认为唐代的书手和刻手还是能够保留八分遗意的。阮元、包世臣、何绍基皆认为定武本《兰亭序》和《兰亭序》真迹是有距离的,而在何绍基眼中,这一距离是最小的——是“兼有南派的北派”与“兼有北派的南派”的距离。对《兰亭序》的独特看法,折射出何绍基不同于前辈的碑学观念。
五、余论
诸家追寻晋人书法的真面目,皆将南北朝碑看作比刻帖更为重要的依据,并在这样的视野下审视《兰亭序》。一言以蔽之,可谓碑眼看《兰亭》。
同是碑眼看《兰亭》,各家所见又颇有异趣,这种差异反映了碑学内部的歧异。对于碑学思潮中的三个重要问题——古今问题、南北问题、碑帖问题,各家关注的重点不同,对同一问题的看法也不尽相同。古今问题是各家共同关注的,推重篆隶古法是碑学的共识,只不过对古法失落的时代见仁见智,阮、何贬宋,而包、康卑唐。阮元将南北问题和碑帖问题纠缠在一起,所以议论中难免矛盾:以碑疑帖时,认为王羲之书法本来多有隶意而传世《兰亭序》为后世所为;而以北抑南时,又以为王羲之《兰亭序》真迹比后世的刻帖还要姿媚少隶意。包世臣的逻辑更为一贯,他并不关注南北问题,认为南北不可分派;对于碑帖问题,包世臣信碑而疑帖,宁可从魏碑、隋碑中体会《兰亭序》当有的雄强。但他不像阮元那样把碑和帖分作两派。《兰亭序》书法层面的讨论,阮元和包世臣奠定了基本的格局,后来者多沿袭其说或加以折衷。
碑学中人,讨论《兰亭序》者不止阮元、包世臣、何绍基三家。比如,康有为质疑刻帖失真,并认为学习《兰亭序》不能拘于面目,而应体悟其中的八分、章草笔意。(28)康有为的碑学观念受包世臣影响最大,而他的北骨南韵之说留下阮元南北分派的痕迹,以王羲之派兼南北又与何绍基同调。(29)李文田根据《爨宝子碑》《爨龙颜碑》判定《兰亭序》为梁、陈以后人所书,明显受到了阮元的影响,不同的是李文田补充了《兰亭序》文本方面的论据。(30)
二十世纪以来,魏晋南北朝墨迹多有面世,魏晋简牍残纸、敦煌石室遗书,以及原内府所藏真迹与唐摹本,都通过展陈或出版物的形式向世人敞开。在南北书迹的对照之下,南北书派之说被动摇了。相较于墨迹,南北朝碑也暴露出刀痕、泐痕等问题,在可信度上不再绝然地优胜于刻帖。诚如启功先生所说:“有清中叶,书人厌薄馆阁流派,因以迁怒于二王欧虞赵董之体。兼之出土碑志日多,遂有尊碑卑帖之说及南北优劣之辨。阮元、包世臣发其端,何绍基、康有为继其后,于是刀痕石舋,尽入品题;河北江南,自成水火。暨乎石室文书,流沙简牍,光辉照于寰区,操觚之士,耳目为之一变。于是昔之龂龂然累牍连篇者,俱不足识者之一哂。此无他,时世不同,目染有所未及而已。”(31)今人看《兰亭》,自然不能囿于清人的“碑眼”,而应在“刀笔之辨”的视野下有新的领会。不过,碑学中人的思考毕竟留下了可贵的启示。包世臣将碑与帖看做各具功能的两种类型,并且通过碑帖相参来领会古人的笔法。今天,在六朝墨迹可见的局面下,帖的范围不再拘囿于刻帖,通过碑帖相参去领会二者原本的贯通,而不是将其看做两派再做某种结合,既有书法实践的意义,又能更好地领会魏晋书法的真相,其中自然也包括《兰亭序》。
参考文献:
(1)参见刘恒:《清代书家与》,载华人德、白谦慎主编:《兰亭论集》,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0。金丹:《阮元与》,《东南文化》,2001年第7期。吴高歌:《清代碑学研究》,第十二章《“晋帖”与清代碑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
(2)关于汪中藏本,参见刘磊:《汪中旧藏流传、收藏初考及相关问题研究》,《西泠艺丛》,2018年第4期。刘磊:《汪中“修禊叙跋尾”及其相关问题研究》,《新美术》,2020年第7期。
(3)汪中:《修稧叙跋尾》,《述学校笺》,李金松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14,第513—514页。
(4)汪中:《修稧叙跋尾》,《述学校笺》,李金松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14,第514页。
(5)汪中藏《兰亭序》及汪中、赵魏等人跋文,民国时文明书局曾影印出版。笔者所据,为《兰亭序三种:赵子固落水本、王十朋鉴定本、汪容甫旧藏本》,旧印本,无出版者与出版日期。
(6)事实上,汪中藏本未必就是定武原刻本,启功先生说“汪中藏的定武本实是宋人翻刻的”。(启功:《考》文后注,见《启功丛稿·论文卷》,北京:中华书局,1999,第56页。)
(7)阮元与汪中的交往,参见阮元《汪容甫先生手书跋》,《揅经室续集》卷三,丛书集成初编本。阮元与赵魏的交往,参见臧坤:《阮元与赵魏金石交游考》,《书画世界》2022年第8期。
(8)阮元:《北碑南帖论》,《揅经室集》·揅经室三集·卷一,邓经元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3,第597页。
(9)阮元:《晋永和泰元甎字拓本跋》,《揅经室集》·揅经室三集·卷一,邓经元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3,第599—600页。
(10)阮元:《毗陵吕氏古砖文字拓本跋》,《揅经室续集》卷三,丛书集成初编本。
(11)阮元:《王右军兰亭诗序帖二跋》,《揅经室集》·揅经室三集·卷一,邓经元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3,第602—603页。
(12)阮元:《南北书派论》,《揅经室集》·揅经室三集·卷一,邓经元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3,第602—603页。
(13)阮元:《北碑南帖论》,《揅经室集》·揅经室三集·卷一,邓经元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3,第598页。
(14)甘熙:《白下琐言》卷三,邓振民点校,南京:南京出版社,2007,第54页。
(15)阮元:《南北书派论》,《揅经室集》·揅经室三集·卷一,邓经元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3,第593页。
(16)包世臣:《艺舟双楫》,况正兵、张凤鸣点校,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第167页。
(17)包世臣:《艺舟双楫》,况正兵、张凤鸣点校,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第151—152页。
(18)包世臣:《跋魏张黑女墓志拓本》,《魏张黑女墓志》,东京:清雅堂,1967。
(19)何绍基:《跋道因碑拓本》,崔尔平编:《明清书论集》,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第1139页。
(20)何绍基:《跋国学兰亭旧拓本》,崔尔平编:《明清书论集》,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第1134页。
(21)何绍基:《跋褚临兰亭拓本》,崔尔平编:《明清书论集》,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第1134页。
(22)何绍基:《跋崇雨舲藏智永千文旧拓本》,崔尔平编:《明清书论集》,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第1137页。
(23)何绍基:《跋汪鉴斋藏虞恭公温公碑旧拓本》,崔尔平编:《明清书论集》,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第1137—1138页。
(24)何绍基:《跋张星伯藏道因碑宋拓本》,崔尔平编:《明清书论集》,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第1139页。
(25)见何绍基:《跋崇雨舲藏智永千文旧拓本》《题李仲云藏瘗鹤铭旧拓全幅》,崔尔平编:《明清书论集》,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第1136、1137页。
(26)何绍基贬低宋以来书法,将《阁帖》视为祸首,乃受阮元影响,但何绍基指斥宋以来书格沉沦的态度比阮元鲜明。
(27)何绍基:《跋张洊山藏贾秋壑刻阁帖初拓本》,崔尔平编:《明清书论集》,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第1143—1144页。
(28)康有为云:“晋、魏人笔意之高,盖在本师之伟杰。逸少曰:‘夫书先须引八分、章草入隶字中,发人意气。若直取俗字,则不能生发。’右军所得,其奇变可想。即如《兰亭》《圣教》,今习之烂熟,致诮院体者。然其字字不同,点画各异,后人学《兰亭》者,平直如算子,不知其结胎得力之由。宜山谷曰:‘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不知洛阳杨风子,下笔已到乌丝阑。’右军惟善学古人而变其面目,后世师右军面目,而失其神理。”(《广艺舟双楫·本汉》)
(29)康有为云:“然则北宗之书,自当以筋骨为上,其风韵之逊于南,亦其祖师之法然也。”“况右军本卫漪所传,后虽改学,师法犹在,故卫家为书学大宗,直谓之统合南北亦可也。”(《广艺舟双楫·传卫》)
(30)见李文田跋汪中旧藏《兰亭序》。
(31)启功:《论书绝句》,赵仁珪注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第188—189页。
来源于《中华书画家》202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