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团场演出队帮工遇见一个人,他教我作诗做人成了我的师尊

发布时间:2025-03-13 06:42  浏览量:63

1975年,我在148团演出队遇见了一个有趣的人物。

他叫陈艰,名字就给人艰难的感觉。演出队叫他陈胖子。他的确很胖,体重不少于90公斤,要是在汤加,准可以做雍容的国王。

他在十七连浇水的时候,跨不过一条最小的毛渠,便把钢锨横在渠上,黑熊似的爬过去,下工回来人们只看到仅有眼珠可以转动的一个糊满泥浆的肉球儿。

他原是兵团由八家剧团组成的一个艺术剧院的总编剧。

可是他几乎没法对付这个小小的演出队,就象一只超量级巨象按不住一只小跳蚤。

他改编过《西琳与帕尔哈特》(即《王子与公主》),名噪一时;来到这个演出队后,煞费苦心写了个本子,人们竟不知是何种节目--他亲手标曰:“曲艺联唱朗诵表演各种形式通用本”。人们大笑,兼以戏谑,甚至对领导调用此人(他也是由齐德芳主任顶着压力起用的),也有点大不敬的味道。

他确乎是个老被什么开玩笑的人。他行动维艰,当初却是健将级的游泳能手(有证书为据);他臃肿如气球,却有一张西装革履英俊潇洒的少时照(有影集为凭);他懂医(有执照可查),却没当医生;他善文(有专著可寻),却没做教授。

他一辈子讨厌古装戏,他却在艺术剧院奉职;他尤其骂京剧是僵死的艺术,他却偏偏被安排弄京剧。

他的父亲是蒋氏宫廷一位御医,他却常骂医生是骗子;他是有革命资历的人,却骂朱元璋杀功臣。他不赞成兵团的“行营式”无根结构,他却注定要在兵团,他是双料的大学生,却只当了单一的“右派”。

我对陈胖子颇觉有趣,便多接触。加之我是帮工的,无固定房间,也就成天在他鳏居的小屋厮混。

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杨牧哇,你应该写诗去!”当时我还没有写诗。

我问何由,他说他读我写的剧本,别的都尴尬,一到咏叹宣叙处便如鱼得水。他拿出他一个旧剧本来,让我看,看后问我有何高见。

我说这剧本是“扯淡”的,但有一个小细节感人,我几乎掉泪。他大喜,他说那细节恰恰是他被批判的要害。

那是写中苏破裂的,敌我对垒,却有一对至交老友在山口握别,其境苍凉,风凄凄而语切切。他说我懂诗,从此给我大谈其诗。

但是他自己并不写诗,甚至人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研究马列,作了不下数十万字的读书笔记;他研究哲学,写了一大堆哲学论稿;他跟别人打笔仗,争“锯子”是哪个发明的,他争赢了;他一会儿弄数学,说是一种积极的休息。

他跟党校的党课教员大讲政治经济学;他跟团中的生物教师大讲稀奇古怪的生物;他跟妇女讲安娜·卡列尼娜;他跟演出队的娃娃讲《史记》故事。

人们开始讨论陈胖子到底该干什么了,一致认为,他以“通用本”为宜,最好是搞个社会、经济、文史、艺术、包括各种民俗风情及小儿科病症的综合沙龙,设立一个咨询处,由他坐在窗口里。

当然他还是要吃饭,在演出队里不写剧本,总是日子难混的。自从他与我契合之后,便肯切提出与我合作。

他自己说,他是个错了位的人,浑身是铁,却难捻出一根钉子;我说我是口袋里只有二两米,便要炸爆米花的人。

他颇为忧伤地看着我。合作了几次,成功了、他逢人便说,“杨牧这小子很聪明”。

陈胖子于我是个谜,但我终于窥见他灵魂的一个缝隙。

那是在他“离婚”的时候。他的前妻是一个工程技术人员,据说早年在西南一家钢铁厂,掉进了沸腾的钢水里。

他现在的妻子是一个漂亮的歌舞演员,大概因为敬重其学识与之合。特殊时期,妻子宁静地对他说:“陈艰,我们分一下手吧。你知道,你是右派。与其两个一起毁灭,不如让我去闯一阵。”陈艰默认。

妻子一下杀回江西,横冲直闯,果然混了个“革委会”的小头目。此时妻子不是说暂时“分一下手”了,而是要来此彻底绝裂。

据说他只对妻子说:“随你的便,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各各有志。我什么东西都不要,只求你留下我那些书。”

妻子去了,他笨重的身躯在一张薄如纸片的床上翻来覆去,通宵发出嘎嘎的声响。他目光呆滞,恍如失魂。但没过多久,他又鼾声如雷了。

我与陈艰谈起人生,他竟有一套从容的哲学。他说,他长得太胖了,但是这胖也是功夫。

世界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家都是有时限的生物,哪里有什么永垂不朽。罹难不外如此四种:一,掉头;二,判刑;三,降资;四,离婚。

杀头就掉头,掉了头就不存在后面三种苦难;判刑也可以,那也是一种生活方式;降资不是什么问题,他从上百降到糊口,不是还长得很胖吗?

至于离婚,与杀头、判刑相比较,就更是拣了一种便宜,它无碍生命也无碍行动,甚至根本就不是事儿。总之,只要你想穿,穿个剔透,你就会发现你还是你。重要的是,你有信仰!

他果然还是该做什么依然做什么,而且好象从不计较有何成果。但他毕竟是个人,大概自失了家口之后,他更喜爱别人的孩子。

他常艰难地蹲在地上,让演出队某家人的小子骑在他的脖子上,任其戏耍,任其蹂躏,犹如一个可亲可爱而又可怜的弥陀佛。

一次他痴痴地看着那孩子,眼睛似乎有些潮湿,讨好地说:“小子,老伯伯还有几千本书,等我死了那些书都留给你!”没想那孩子啐了他一口:“我才不要那些破书呢!”陈艰凄然。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一个下午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陈艰是否意识到,在演出队中大概我是最为敬重他的人,但至少他是--如他自己后来所说--一个“奶胀了的女人或者母牛”,有一个愿意吮吸的婴儿或者牛崽,他也可痛快“消消胀”。

他见我无事,便实实在在给我讲起学问来。讲中外古今,讲世界名著,讲二十四史,讲他所记得的一切。

此时我才惊异地发现,他之渊博几近无所不知的程度。倒是在我提问的时候,反要自己看一下表,如时间不够两小时,我绝不提问,因为任何一个问题,他都会接珠连瑜而来,旁证博引,左右生发,不到我说“到此为止吧”,他决不罢休。也有荒唐,荒唐也妙;但更多的是真知灼见。他鄙夷脂粉,鄙夷浮华,鄙夷纤巧的文做之风,我的“重、拙、大”的信条便由此产生。

接近多了,他也摸透了我的底细。我的功夫本来就浅,加上十年荒疏,一知半解的不复存留,自觉其知的此时也一知半解了。

无书可读,无据可查。特别是我想能有一套古诗精本,到处托人也买不到。陈艰说:“我给你默写一套吧。”

此时已到1976年,10月炮响,便是深秋。陈艰一头钻进小屋,为我默写起古诗来。

他上身赤裸,露出汗涔涔的肥肉,就着一盏加了一尺高的“抽气筒”的罩子灯,搜肠刮肚。

在绝无任何资料查找的情况下,一月之后,他交给我一本《古诗忆出》(第一辑·唐),工工整整,篇目有序。

我细细打开,有李、杜、韩、白、元之名作千余行,多不是普及性的短篇,四十行以上篇目过半。包括李的《蜀道难》,杜的《洗兵马》、《前出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同谷七歌》、《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元稹的《连昌宫词》以至白居易长逾百行的《长恨歌》。

除杜甫的《悲陈陶》中有一句实在想不起来暂付阙如,余皆完备。整本《古诗忆出》中还附有万余言注释、引证、阐发和赏析。

后来我买到了这类书,一一查对,陈艰所注之若干典籍乃至历史事件之年月,都基本无误。特别在杜甫《洗兵马》后的析文中,对郭老抑杜扬李的作法多有歧议,情达理顺,足以信人。

此仅是唐诗中一小辑,陈艰还要续写下去,预为10本(由此推断,他之所记应近万行!),我见他太劳苦,劝止了。

大概我是中国学生中唯一享受一人专为一人“写书”的幸运儿。这是真正意义的“孤本”。

又是十年过去了,再翻陈艰的这部《忆出》,墨迹渐黄,记忆犹新。《忆出》之前尚有陈艰一篇韵序,试摘抄如下:

王张江姚“四人帮”,窃权弄柄害国苦。

正投地动天欲倾,趁火打劫用心毒。

倒行逆施人变猴,穴居裸裎光屁股。

万事三言“莫须有”,古往今来一字“无”。

青黄不接受其祸,作诗小友味李杜。

或闻其名未曾见,或记片言未卒读。

禾苗久盼春风雨,源源尚待江河注。

大地消渴费时日,扭转乾坤当有序。

老兵不揣绵力薄,愿作山泉润寸土。

泉水流细水不多,润分绿寸亦小补。

榨干蔗身聚糖蜜,一字一句连肝吐。

轮机失修电不来,眼暗灯昏夜背书。

少欠认真而今忘,题讹篇残奈何如。

《新华字典》翻到破,此外空空无一物。

掐额成瘢指生茧,搜肠刮肚来写注。

秋深夜寒汗涔涔,吐丝自缚挣不出。

有时前写后不知,有时数典忘了祖。

纰漏百出难自信,持赠小友心踌躇。

江河湖海顷刻到,何必滴水费工夫?

转念万年争朝夕,脚手架子岂能无!

立柱上梁在分秒,何惮将来要拆除。

拆除之日哈哈笑,大厦落成该庆祝。

奉友他山一片石,几仞一篑余勇贾。

牛奶汽水待明朝,雪团夹沙莫嫌粗。

1980年我的第一部诗集出版,第一本便是送给陈艰。

我恭恭敬敬写上“陈艰老师赐正”,他惶惶然而手脚无措:“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写同志就行了,怎么老师?”

是老师!是老师!教我作诗又教我做人,还有比这“一字一句连肝吐”的血肉之师更能配称老师的吗?

陈艰!胖子!艰难的胖子!让我衷心地叫您一声:我的师尊!

文/杨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