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厝里：一脉风雅贯古今

许厝里内景 陈鑫贤摄

光禄坊北侧，有一座堪称风雅渊薮的许家故宅——“笃叙堂”，后世称许厝里。在两旁二层灰砖小洋楼的夹拥下，这座向内缩进又低矮的明代平房，愈发显得不起眼。

这是福州最古老的古民居之一，大门石门框依旧刻着瓦当纹，用材依旧硕大。翻阅福州古厝相关的典籍，总有一连串生冷的古建术语：原三进，面阔三间，进深七柱，双坡顶，扛梁减柱造木构架，梁架结构由斗拱组成的垛来支撑……然而，真正打动我的是，这里走出过宦海风骨的许豸，孕育过诗酒癫狂的许友，回荡过紫藤花下的酬唱，也凝结着许家七代人的翰墨书香。

曾经，我以脚步为尺，反复丈量这片土地的纵深。若以单脚三十步为一进，昔日三进的笃叙堂与黄任故居（墨庵旧址，原三座毗连、朝东开门，今只剩一座），竟在某一点神奇会合。这似乎印证了民间传说：笃叙堂的主座，曾从光禄坊直抵三官堂（今大光里）。鼎盛时期的许氏家宅及读书处（别业），囊括今光禄坊的许厝里至黄任故居、曾为米友堂的刘家大院东两座及乌石山南麓的涛园等宅院和园林。

据说，1948年一场洪水，城中的低洼三坊七巷，三天三夜泡在水里，许多老宅倒塌，历尽岁月枪林弹雨的笃叙堂，也未能幸免，从三进坍缩为一进。这个累世擅“诗书画”三绝的书香世家就此星散，曾象征家族荣耀的“笃叙堂”与“海国醇风”二匾，此后亦再无消息。

“笃叙堂”之名，源于光禄坊许氏家族的开山人物许豸，堂额为书法巨擘董其昌所题。许豸，崇祯四年（1631）进士及第，官至浙江提学副使。在浙江任上，他留下了两道截然不同的身影：一面是《乌石山志》所载的刚烈风骨，见士子逢迎巴结镇守浙江的权宦，“立挞之”；另一面是《浒墅关志》（康熙版）所载的温厚谦和，寓情文翰，奖掖后学，使浙江“人文蔚起”。他提携的江南才俊中，包括了终生敬称他为“侯官夫子”的李渔、经学大家毛奇龄、《西游补》作者董说。正是这段宦浙生涯，让他邀得董其昌题字，也为家族积累了深厚的文化资本，使得许家子孙与江浙名士如顾贞观、毛奇龄等交游不断，历三代而不衰。

风雅的血脉，在长子许友（字有介，号瓯香）身上赓续。许友自幼随父游历江南，其诗文风骨与志趣爱好，亦深深烙上了江南文化的印记。

早年的许友，生活奢侈，诗酒谈宴无虚日。然而，他终究是一个深具艺术灵魂的文人。乌石山上，他疏泉剔石，修亭增台，将父亲留下的荒园打造成“胜甲一郡”的“涛园”。至今，乌石山南卧牛石上及旁边，仍遗有许氏父子的摩崖石刻。许豸诗刻俨然一幅野居闲眺图：“荒畦随意构，爽嵦顿开颜。缺径凭花补，回窗倩竹关。烟容凝石浅，山色到门闲。徙倚危阑畔，潮来浦几湾。”许友的“吞江”“汲云”榜书，则直抒道山妙境。曾几何时，我沉迷于许友的“吞江”二字。它质朴古拙，透着稚子之真。

一日，许友又去乌石山，在路上得一“形悬壶，外集黄箬，比次如蓑”的蚕蛹，大喜过望。归家后，他仿造了一座“箬茧室”。惜箬茧室广不及十笏，无可待客之地，“乃谋作堂”。这便是后来名动一时的“米友堂”。堂名源于友人的戏谑：许友行事既有张旭之癫狂，又有倪瓒之洁癖，恰似米芾（米元章），可“友米”也。许友欣然应诺，堂中供奉米芾、米友仁书画，树石仿倪瓒笔意，四壁书陶渊明诗以明志，构建起自己纯粹的精神殿堂。

许友的赫赫声名，引来对其命运影响至深、时任福建按察使的周亮工。二人在书画上深有共鸣，订交后，文酒过从愈密。顺治十二年（1655），周亮工遭弹劾，审讯迁延五载，许友亦受牵连。在刑部狱中，他们相濡以沫，结庐酬唱。许友在寒夜作《群鸦寒话图》，周亮工为之作《群鸦寒话图歌》，诗画之中，尽是困顿中相互慰藉和渴望栖枝的愿景。

人生终不如愿。这场无妄之灾，彻底击垮了许家。许友脱难归家时，已是满目疮痍：家人面如尘土，家宅大部被占，一屋成一村，乌石山涛园沦为驻军之所。家破身辱、亲朋断绝的创痛，让这位曾风流不羁的名士陷入了巨大的精神困境。他在组诗中接连想“学死”“学盲”“学聋”“学哑”“学为奴”，试图以各种古人避世之法来逃避现实的碾压。这是时代裹挟中一粒尘芥的无力哀恸与抗争。出狱仅三年，这位许家承上启下的核心人物，便在愤懑中离世。

家族文脉并未断绝。许友去世时，长子许遇才十二三岁，但同样才华横溢，“风流文采，照映一时”。康熙年间，许遇授陈留知县，又迁陈州等，政声颇著。他与其子许鼎、许鼐等用三十年时间，逐步收回米友堂与涛园产业，重振家声。他将父亲旧日书斋重修，亲题其额为“紫藤花庵”，再次开启许家的文酒之盛。风雅，在废墟上重新抽枝发芽。

自此而后，许氏一族更是诗才辈出，蔚为大观。许均、许荩臣、许良臣、许王臣、许作屏等后世子弟，俱为闽中诗坛俊彦。自许豸始，这个家族的诗书之脉，共传承二百余载。更令人称道的是，许氏闺阁亦擅翰墨。不知自何时起，许家女眷便与邻里巨家之女诗文往来，竟有了“光禄坊派”之名。而后，许氏男诗人及戚友亦纷纷加入，“光禄坊派”愈发显赫，熠然生辉。其中，颇负盛名的是寓居墨庵、并将其修葺改建为香草斋的许遇外甥黄任；以及夫家遭变故后，归居光禄坊的许遇曾孙女许琛。

据连天雄老师考证，许氏一族中，文献著录有诗集传世者就达六世十二人十五种之多。乾隆年间，修《四库全书》，许氏家族以“笃叙堂”为名，汇集五代七人八部诗集为《笃叙堂诗集》，由福建巡抚采进，收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然其荣光尤著者，莫过于传至许豸四世孙许王臣时，因宗族敦睦，累世不异居，且科第蝉联、诗书传家，深得朝廷嘉许。乾隆皇帝特御赐“海国醇风”匾额，并亲撰御制诗以旌表之。此等殊荣，三坊七巷中绝无仅有。

“笃”者，笃亲、笃友、笃定。笃亲以睦族，笃友以同声，笃定以持恒。两百多年的笃叙堂，用它的兴衰起伏，深刻诠释了堂名之义。如今，它被列为区级文物保护单位，门内设有“三坊七巷保护成果展”。

今日的我们，站在光禄坊58号修复过的门楣下，已很难想象笃叙堂昔日的宏阔。只有大厅中那一堵被刻意保留的原貌土墙，依然矗立。它斑驳沧桑，却如诗如画，仿佛一位沉默的守护者在诉说着这个家族曾经的风花雪月与不朽传奇。（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