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济南名士多”响彻大江南北（上篇）

济南，一座享有盛誉的山水名城、文化名城，然在众多描述济南的作品中，真正从审美的立场和角度，对其山水、人文进行分析、把握的却所见不多。许多年里，笔者沉潜于济南文献之中，每坐雨煮茶、窗绿正午，于桑梓之独特美质，辄有相顾、会心之处，不觉将辑成《审美济南》一书，今在《风香历下》将其中篇什与读者诸君共享之。

想想看，这是何等感人的一幕，被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誉为“有元一代冠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道园遗稿》：“（虞）集之诗文，为有元一代冠冕。”）亦即元代头牌诗人、作家的虞集，在他的诗集中竟有四首如同联珠般的咏歌济南名士的作品。这充分说明，自从唐代“诗圣”杜甫精准概括济南城市的审美特征为“济南名士多”之后，济南一直名士辈出，如宋代之大名鼎鼎的“济南二安”等，而自唐代天宝历经六百余年至元代中期，济南作为名士之城的名声业已响彻大江南北。

书影：黄溍作《道园遗稿·序》

虞集（1272——1348），字伯生，号道园，又号邵庵。抚州崇仁（今属江西）人。南宋丞相虞允文五世孙。早年师从吴澄。元成宗大德初年，以大臣举荐，授大都路儒学教授。又任国子助教，升国子博士，在职以师道自任。元仁宗即位，除太常博士，迁集贤修撰。延祐六年改翰林待制。以丁忧还江南。泰定初年，授国子司业，迁秘书少监。曾与集贤侍读学士王结讲经于上都。拜翰林直学士，不久兼任国子祭酒。元文宗即位，命虞集仍兼经筵。除奎章阁侍书学士，与中书平章赵世延同任《经世大典》总裁。元文宗崩，他称病辞还临川。晚年几近失明。元顺帝至正八年五月病故于家。谥文靖，追封仁寿郡公。虞集著有《道园学古录》《道园遗稿》等。

书影：《道园学古录》

说到虞集，济南人都会记得这样一段故事。

那是元天历三年（1330）春天，元文宗在退朝后与大臣虞集、李泂、柯九思谈论起山川形胜的话题。柯九思说：人们都说济南山水似江南，也许比江南还要好。比如李泂的居处，就在大明湖上，在湖水之中填湖堆土而建构一亭，可以从四面遍观大明湖及其周围的山水名胜，起名为“天心水面亭”，可以想像到它的风雅与美丽。元文宗听后，大感兴趣，于是亲命虞集写一篇《天心水面亭记》。

这样隆重的君命，虞集自不敢怠慢，然而，它实在难不倒博学多才的虞集，你道这虞集是何等人物。论官职，他是奎章阁侍书学士，兼翰林侍讲学士，可谓位极人臣，论诗歌，他与杨载、范梈、揭傒斯称“元四家”；论散文，他与黄溍、柳贯、揭傒斯称为“元四杰”。正是由于元文宗的敕令，文坛上诞生了一篇经久传诵的名篇佳作。

虞集是元代中期最有影响的文臣之一，也是最负盛名的诗文家。在延祐、至顺年间，他名声最大：“一时宗庙朝廷之典册，公卿大夫之碑版咸出其手。”其诗歌则以典雅精切著称。贯通古今的名句“杏花春雨江南”，即出自虞集的《风入松》词。

虞集的四首咏歌济南名士的诗作分别是：《题张希孟中丞送毕提点申达卷后》《题时录判齐山吟卷》《古亭诗为张仲渊作》《送韩伯高浙西佥宪》。

下面，让我们一一读来。

其一，欲写济南名士传，泉声山影晚萧萧：虞集《题张希孟中丞送毕提点申达卷后》赏析

虞集写的这首诗，是悼念济南名士张养浩的。诗题《题张希孟中丞送毕提点申达卷后》：

十年七聘不还朝，起为饥民夜驾轺。

嘉树百年谁忍伐，生刍一束不能招。

西州华屋交游少，北海清尊意气消。

欲写济南名士传，泉声山影晚萧萧。

（《虞集全集》上册，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书影：《题张希孟中丞送毕提点申达卷后》

张希孟，即张养浩。张养浩（1270—1329），字希孟，自号齐东野人，别号顺庵，晚号云庄老人。先世济南章丘人，祖父张山奠居济南，遂为济南人。他17岁时作七律《过舜祠》，19岁作《白云楼赋》，“以才行名缙绅间”。初任堂邑县尹，惠政在民，有口皆碑，去后十年，民众犹为立碑颂德。元武宗至大元年（1308），拜监察御史，因上《时政疏》，请求改革弊政而触怒当权者，被贬为翰林待制，旋又被罢官。元仁宗即位，召为右司都事，后历任秘书少监、陕西行台治书侍御史、右司郎中、礼部侍郎等。元仁宗延祐五年（1318）拜礼部尚书。元英宗即位之初，参议中书省事。后弃官归隐济南城西北之云庄，元文宗天历二年（1329），关中大旱，朝廷召其任陕西行台御史中丞前往赈灾，因操劳过度而去世。其诗文结集为《归田类稿》，另有散曲集为《云庄休居自适小乐府》。

张养浩画像

张养浩死后，举世震悼，里巷聚哭，“关中之民，哀之如失父母。”（《元史》本传），虞集此诗，即作于此时。而且，此诗是题写在张养浩的“墨宝”之上的。张养浩有作品（诗卷或书画卷）赠送于提点（元代官职）毕申达（生平事迹不详），而虞集此诗则题写在此卷之后。

十年七聘不还朝，起为饥民夜驾轺。

轺，使节所用之车。张养浩在云庄过了近八年的隐居生活，其间七次拒绝朝廷征聘。而在元文宗天历二年（1329），关中大旱，朝廷召其任陕西行台御史中丞前往赈灾时，他却义无反顾，立即登车就道。到官四个月就因操劳过度而去世。朝廷赠授其为陕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追封滨国公，谥“文忠”。

嘉树百年谁忍伐，生刍一束不能招。

嘉树百年，对百年古树的赞美，蕴含着对历史人物的追思。生刍一束，据《后汉书·徐稚传》：“林宗（郭泰）有母忧，稚往吊之，置生刍一束于庐前而去。众怪，不知其故。林宗曰：‘此必南州高士徐孺子也。《诗》不云乎：生刍一束，其人如玉。吾无德以堪之’。”

《诗经·小雅·白驹》：“生刍一束，其人如玉”，原指新割的一捆青草，比喻贤者如玉的高洁品德。后引申为微薄而寓意深厚的礼物，亦特指吊丧的祭品。一个“谁忍伐”，一个“不能招”，寄托着诗人对于逝者何等深沉的思恋与痛悼！

西州华屋交游少，北海清尊意气消。

据《晋书·谢安传》，西州指西州门，位于建康（今南京）城西，是东晋的地标、谢安的活动之地，羊昙是谢安的外甥，谢安去世后，羊昙每次经过此门都要恸哭不止。后人以“过西州”指哀悼故人。

北海清尊，古代诗词中常用的意象，多用于描绘中秋或秋夜宴饮、赏月的场景，与“西山爽气”并列，描绘文人雅士的闲适情怀。北海，亦指北海郡（今山东潍坊境内），唐代李邕曾任郡守，与杜甫在济南历下亭宴饮。

从“西州华屋”到“北海清尊”，交游与意气已不复存在，这句是说，所有的美好风物，都会因为逝者的离去而顿然失色，所谓：晓来谁染霜林醉，都是友人泪！诗人在这里引经据典，却又无不恰切，足见大家手笔。

欲写济南名士传，泉声山影晚萧萧。

诗人显然有意要写济南名士张养浩的传记的，而泉声山影晚萧萧，则纯是写景，却是意味无穷，正一派云庄萧萧瑟瑟凄美晚景，似乎也在悼念主人张养浩希孟先生，真个令人哀思不尽。

其二，济南名士古来多，此地登临孰有过：虞集《题时录判齐山吟卷》赏析

我们来读虞集第二首诗《题时录判齐山吟卷》：

济南名士古来多，此地登临孰有过？

山影蘸湖春雨树，泉流满郡晚风荷。

客生江国犹思忆，人念乡关想咏歌。

千古齐山青未了，李邕杜甫奈愁何。

（《道园遗稿》卷三，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05年版）

书影：《题时录判齐山吟卷》

时录判，生平事迹不详，录判，谓官职也。齐山，山东淄川有齐山。而出现在古代济南诗文作品中的众多齐山，非是此山。它有两种情况，一是指济南城西北之药山，据清乾隆《历城县志·山水考二·药山》：“药，谓阳起石也。即《隋书》之卢山，一名齐山。”二是，齐山乃济南山的统称。（参见侯林、侯环《齐山考》）而此处时录判的“齐山吟卷”，当是第二义，即吟唱济南众山的诗卷。

济南名士古来多，此地登临孰有过？

首联由人及山，济南的名士自古以来众多，蔚为大观，但是济南的山呢，有谁真正登临、鉴赏过呢？此乃引出本诗“齐山”的正题。以名士之城相对青山之地。

山影蘸湖春雨树，泉流满郡晚风荷。

山影蘸湖，山的影子蘸满了湖水，大约正是“佛山倒影”的写照吧，而泉流满郡晚风荷，更是一派家家泉水、风动荷香的江南韵致。这是一束描绘济南山水之美、对仗工稳、风姿绰约的好句！

佛山倒影

客生江国犹思忆，人念乡关想咏歌。

生长在江南的人客居他乡，在秋风起的日子，常会思念老家的鲈鱼脍、莼菜羹，此“秋风莼鲈”之忆也，而人们（与“客”相对，应该指北方人吧）在思念老家的时候，则会想到赋诗咏唱（从而作出《齐山吟》）。由此推断，此诗作者时录判大约是我们的济南老乡吧。

华不注今照 王琴摄影

千古齐山青未了，李邕杜甫奈愁何。

千古齐山青未了，谓济南青山之美，与清代王士禛“十万芙蓉天外落”有异曲同工之妙。奈愁何，对于忧愁无可奈何。原来是，当年李邕与杜甫相聚于济南历下亭上，在“云山发兴，玉佩当歌”的美景之下，高咏“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的诗句，那真叫一个尽兴过瘾，可是，敏感多思的杜甫很快发现：这样良辰美景的聚会今后怕是没有了。于是留下“蕴真惬所遇，落日将如何？贵贱俱物役，从公难重过”的深深叹惋。

虞集此诗的妙处，在于以反取正，以“李邕杜甫”的“奈愁何”，表达了济南“千古齐山青未了”的风景人文之美。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