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芋知味，一语知心——重读《芋老人传》有感

文/景梅寒

字数：2697字

清人周容的《芋老人传》，是一篇短小精悍却意蕴深远的古文。它讲述了一个看似简单，实则发人深省的故事，借一枚小小的芋头，道尽了“时位之移人”这一千古不变的世情真理。掩卷沉思，那枚热气腾腾的芋头仿佛仍在眼前，其味由甘转涩，其情由暖变寒，恰如人心在岁月与地位的洪流中，那令人唏嘘的变迁。

故事的主角，是一位无名无姓的芋老人和一位落魄的书生。故事的开端，是在一个“雨雪不辍”的寒冬。书生“避雨檐下，衣湿袖单，影乃益瘦”，其狼狈窘迫之态跃然纸上。芋老人心生怜悯，邀其入屋，“呼童煨芋以进”。书生在饥寒交迫之中，吃到了一生中最美味的食物，他“尽一器，再进，腹为之饱”，并由衷赞叹：“他日不忘老人芋也。”此时的芋头，是雪中送炭的温暖，是困顿之中最纯粹的慰藉，其味之甘，源于书生质朴的初心和老人真诚的善意。

时光流转，书生“及第”，官至“相国”，位极人臣。他再也不是那个在檐下瑟瑟发抖的穷酸秀才，而是“从者数百，车骑塞途”的朝廷重臣。一次衣锦还乡，他想起了当年的芋老人，便派人寻访。老人被请至相府，相国“盛筵以待”，然而，当老人再次献上煨熟的芋头时，一切都变了。相国“略一啜颊，即辍箸”，只觉得“何向者之香而甘也！”他甚至不解地问：“何向者之香而甘，而今之淡而枯也？”

面对相国的困惑，芋老人一语道破天机：“非芋之性异也，时、位之移人也。”他解释道，当年相国“立于雨雪之中，腹且饥然”，芋头自然是“甘如饴”的；而如今“堂有炼珍，朝分尚食，张筵列鼎”，山珍海味早已让他的味蕾麻木，区区芋头，自然“淡而枯”了。

故事的结局，相国“大悟”，将老人“聘为宾师”，并命人“录其言，藏于府”。这看似是一个圆满的收场，但我们不禁要问，相国是真的“悟”了，还是仅仅因为老人的话点醒了他，让他意识到了自己可能正在变成那个“忘旧约”或“闭门不纳”的人？这份“大悟”背后，有多少是对初心的追悔，又有多少是对高位者的警醒？周容先生没有明说，但这留白，恰恰给了我们无尽的思考空间。

《芋老人传》的故事虽发生在古代，但“时位之移人”的道理，却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古今中外无数相似的人性光谱。它并非一句空洞的道德评判，而是对人性在特定环境下必然发生变化的深刻洞察。

“时”与“位”，是改变人的两大核心变量。“时”是时间，是经历，是岁月的磨砺；“位”是地位，是权力，是所处的社会层级。二者相互作用，共同塑造着一个人的认知、情感与价值观。当一个人从无到有，从卑到尊，他所处的环境、接触的人群、面临的诱惑、思考的问题，都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这种改变，如温水煮青蛙，在不知不觉中重塑一个人的灵魂。

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那些在创业初期与伙伴们同甘共苦，却在成功后反目成仇的企业家。当年的马云创立阿里巴巴，在自己的公寓里与“十八罗汉”围坐，吃着泡面，畅想着改变世界的未来。那时的他们，分享的是同一个梦想，品尝的是奋斗的甘甜，彼此间的情谊坚如磐石。然而，当阿里巴巴成为商业帝国，马云成为“马爸爸”，当年的伙伴们或身居高位，或另谋出路，彼此间的关系早已不复当年的纯粹。利益的分配、权力的制衡、理念的分歧，都成了新的“山珍海味”，让那份最初的“泡面情谊”显得“淡而枯”。我们不能简单地指责谁变了，只能说，时位移人，当“位”达到顶峰，维系关系的纽带便不再是单纯的情谊，而是复杂的利益与规则。

在日常生活中，“时位之移人”的例子也比比皆是。一个刚毕业的年轻人，对朋友两肋插刀，有求必应。几年后，他成了公司高管，每天忙于会议和应酬，朋友的一个求助电话，在他看来可能成了“打扰”。他不是变坏了，只是他的“时”与“位”让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维系那份纯粹的友谊。他的世界变大了，但留给旧友的空间却变小了。他开始用“价值”和“效率”来衡量人际关系，就像相国用“珍馐”的标准来衡量芋头一样。

那么，面对“时位之移人”这股强大的力量，我们是否就只能束手无策，任由自己变成那个自己曾经讨厌的人？《芋老人传》的结尾，相国“录其言，藏于府”，这本身就提供了一种答案：警醒与自省。

真正的“悟”，不是一次性的顿悟，而是一种持续的自我提醒。相国将老人的话记录下来，就是为自己设立了一面镜子，时刻对照自己的言行，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来时的路，不要忘记芋头的本味。这对于今天的我们，同样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芋老人传》用一个质朴的故事，为我们敲响了警钟。芋头的味道从未改变，改变的是品尝者的心境与处境。人生在世，谁都渴望从“檐下”走向“堂上”，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最应该做的，就是时时反问自己：今天我吃到的芋头，还是当年的味道吗？我的初心，是否还像当年那般温热？愿我们都能在岁月的流转和地位的变迁中，守住那份最初的“甘甜”，不让人生的盛宴，最终只剩下“淡而枯”的滋味。

然而，若仅仅将这故事解读为一则劝人“不忘初心”的道德寓言，便小觑了周容先生的深意。芋老人之言，与其说是对相国的劝诫，不如说是对人性困境的终极洞察。这困境在于，我们试图用记忆中的“味”去对抗现实中的“位”，这本身就是一场注定悲壮的战争。相国将老人的话“藏于府”，这个“藏”字，精妙绝伦。它既是珍藏，也是封存；既是座右铭，也是墓志铭。它承认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那个能尝出芋头本味的“我”，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个雨雪交加的屋檐下。如今的相国，只能通过这段文字，去凭吊、去追忆那个再也回不去的纯真自我。

真正的悲剧，不是忘记，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徒劳。我们每个人，或许都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中，不断地扮演着这位相国。我们努力地想要留住那份最初的感动，却发现味蕾的退化是生理的必然，心灵的麻木是成长的代价。我们收藏旧物，重访故地，与老友共饮，试图在现实的“淡而枯”中，重新拼凑出记忆里的“甘如饴”。但这往往只是一种徒劳的自我安慰，如同相国对着记录的文字，想象着芋头的香甜，却终究无法再真正品尝到。

因此，《芋老人传》的深度，不在于提供了解决“时位移人”的良方，而在于它揭示了这一人性的永恒悖论。它告诉我们，成长与获得的过程，必然伴随着失落与遗忘。我们能做的，或许不是抗拒这种改变，而是在改变发生时，能像那位老人一样，清醒地认识到：“非芋之性异也，时、位之移人也。” 这份清醒，本身就是一种最高级的智慧。它让我们在品尝着“堂有炼珍”的同时，能对那份“淡而枯”报以一丝悲悯的微笑，承认那是自己为今日之“位”所付出的代价，是人性光谱中无法抹去的一抹灰色。

芋头的味道从未改变，改变的是整个世界。而真正的成熟，不是假装自己还能尝出当年的味道，而是在尝遍了山珍海味之后，依然能坦然承认，那枚朴素的芋头，才是自己味觉记忆的起点，也是人性最本真的坐标。它或许已不再甘甜，却永远地定义了“甜”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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