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坐冷板凳,勤翻故纸堆

发布时间:2025-10-31 08:00  浏览量:22

孙永庆

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2月出版

我向来以为,读书人对于书籍的渴求,是一种执念。这种执念,在信息匮乏的年代尤甚。那时,人们为了寻觅一本心仪的书,往往要跑很多地方的书店和书摊,甚至托人从远方捎来。

我初学唐宋词时,便对唐圭璋(注:当代词学家、文史学家)先生心生仰慕。他的文章,语言朴素无华,表述清楚明白,考证扎实可信,每每读来,总觉齿颊留香。然而那时网络尚未普及,想要深入了解这位学者,如大海捞针般困难。我只能在各种刊物和报纸上搜寻,希冀觅得一二关于他的文字。这种寻觅,颇似古人所谓“雪泥鸿爪”,虽渺茫,却也有趣。

幸而我认识一位曾在大学讲授古典文学的李老先生。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李先生为了支援引黄灌溉工程,来到了山东打渔张引黄灌溉局。我于八十年代和他相识,那时他已有点老态模样,圆框眼镜后的眼睛总爱盯着书橱。他那两间平房里堆满了书,行走都需侧身。每遇不解之处,我便去叨扰,他总乐得为我解惑,常常一讲就是大半天。

一日,我向他问起唐圭璋先生。没想到,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眼镜后面的眸子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唐圭璋啊!”他沉吟道,“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接着,他便如数家珍般地讲起了唐先生的生平。说到动情处,从书堆深处抽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来。“这本《辛弃疾》,送你吧。”他说。

我接过一看,是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五七年二月出版的,薄薄的小册子,八十二个页码。封面已经褪色,书脊也有些松动,显然经过多次翻阅。翻开扉页,上面还有李先生的题签,字迹已经模糊,依稀可辨的是“购于济南古籍书店”。现在的书大多追求大部头,像这种小册子,已少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了。

我有些惶恐,“这么珍贵的书,我怎好收下?”李先生摆摆手:“书就是要读的,放在我这里,也不过是积灰罢了。你拿去,好生研读。”

我捧着这本小书回家,如获至宝。灯下细读,发现其中见解独到,文笔清通。唐先生论辛弃疾,不仅谈其词艺,更论其人品,“他的性格坚强,爱憎分明,他痛恨坏人坏事,热爱好人好事。”

《辛弃疾》属于“大家小书”,它让我对辛弃疾有了全新的认识。以往我只道他是个豪放派词人,读了唐先生的解析,才知他的词中蕴含着深沉的家国情怀。书中引用的每首词,都作了精当的评析,要言不烦,通俗易懂。“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样的句子,在唐先生的讲解下,让人理解了辛弃疾不得志的苦闷心情。唐先生在“后记”里说:“自觉对辛弃疾及其词研究不深,分析不细,叙述不生动,不足以阐扬辛弃疾伟大的爱国主义精神和高度的艺术成就。”这种谦虚认真的为文态度,值得我们好好学习。看到了“后记”页夹着的发票,盖着济南古籍书店的售书印章,购书时间是一九五七年三月十日,繁体字迹透出历史的气息。

后来,我又陆续买了唐先生的其他著作,如《宋词三百首笺注》《唐宋词简释》《词学论丛》等,越发钦佩他的学问。唐先生的文章从不故作高深,而是深入浅出,往往三言两语就能切中肯綮。比如论苏轼词:“所作的《东坡乐府》,内容广阔,气魄雄伟,语言朴素,一反过去绮罗香泽及离情别绪的局限,是宋词空前的划时代革新,也是宋词进一步的发展。”评李清照:“写心绪之落寞,语浅情深。”记得他在谈欣赏词时说:“不管是欣赏还是研究宋词,要想达到较高的水准,最好自己也能动手作词。学游泳只在岸上背诵游泳守则是不够的,必须投身水中进行实践,才有可能真正得其三昧。”这话对我影响至深,让我明白赏析诗文,要会写作诗文,通过自己的切身体悟,才能体味其中的意境与情感。

编纂《全宋词》这部皇皇巨著时,唐圭璋先生还是一位中学语文教师。妻子早逝,他自己带着几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妈,白天在讲台上讲授语文,晚上就在昏暗的油灯下伏案辑录。据他的学生回忆,唐先生常常工作到深夜,有时为了校对一个字,要翻阅数十种版本。没有助手,没有经费,全凭一己之力,耗时十余年,终于在一九四〇年完成了这部收录近两万首宋词的大书。夏承焘先生曾感叹:“以一己之力成此巨编,古今罕有。”唐圭璋的编写经历,怎不令人肃然起敬。

唐先生晚年时,有人问他治学心得,他只说了十个字:“甘坐冷板凳,勤翻故纸堆。”这简单的话语里,包含着多少治学的艰辛与执着。程千帆先生曾回忆说:唐先生晚年视力极差,仍坚持每天工作,靠放大镜一字一句地校勘词集。在今天这个浮躁的学术环境中,这种严谨的治学精神显得尤为珍贵。

多年以后,我在一家旧书店的角落里,又见到了一本《辛弃疾》,品相更好些。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放在书架上,与李先生赠我的那本并列。两本书,一新一旧,相映成趣。

李先生已经作古多年。每当我翻开这本小书,看到扉页上他那褪色的字迹,就会想起他清癯的样子。书页间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指的温度。而唐圭璋先生的文字,则穿越时光,依然鲜活如初。这就是旧书的魔力吧。它们不仅仅是知识的载体,更是情感的纽带,连接着不同时空的灵魂。一本旧书,往往承载着前人的心血,寄托着赠书人的期许,也记录着得书人的成长。

如今我的书架上已经摆满了各种关于唐宋词的著作,其中不乏装帧精美的大部头。但最珍视的,还是那本破旧的《辛弃疾》。它不仅让我领略了辛词的魅力,更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学问,什么是学者应有的品格。

在这个信息化的时代,我们获取知识变得如此容易,动动手指,海量资料便扑面而来。那种为了找一本书而寻寻觅觅,到最终得之的喜悦,那种从前辈手中接过赠书的感动,却是再也难以体验了。

从唐圭璋到李先生,从李先生到我,知识的火种就这样一棒接一棒地传递下来。而我有责任,将这火种继续传递下去。当一代代人相继老去,唯有书籍不朽,它会等待下一个虔诚的读者,延续旧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