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苏镇:司马迁“成一家之言”新解
发布时间:2025-10-30 17:16 浏览量:22
在中国的历史传统中,司马迁一直被认为是一位历史学家。北京大学历史学系陈苏镇教授认为,司马迁所谓的“一家之言”,本意应指以“《春秋》之义”为核心的汉家之言,亦即由孔子制定、经公羊家阐释、又经《史记》进一步论述的汉家治国理民之道。这样理解司马迁的抱负,更符合他的性格、学识和时代。不过,司马迁的“一家之言”在理论上新意不多,既不如董仲舒的学说系统深刻,也不如盐铁会议上贤良文学们的论述明确清晰,因而司马迁自己极为看重的《史记》的这一价值,并没有得到后世学人的重视。相反,作为揭示上述思想之手段的史实叙述,却得到后人的高度赞扬。失之东隅,得之桑榆。司马迁意外地成了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史学家。本文原载《田余庆先生九十华诞颂寿论文集》,(中华书局,2014年)。特此转载,以飨读者。
司马迁“成一家之言”新解
文 / 陈苏镇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他作《史记》的主旨是:“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史记》在后人眼中是一部史书,司马迁之“家”自然就是史家了。西汉刘向、扬雄“皆称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南朝裴駰赞同此说,认为《史记》一书“虽时有纰缪,实勒成一家,总其大较,信命世之宏才也”。唐张守节释“勒成一家”曰:“编勒成一家之书矣。”唐刘知几《史通》正史篇以《史记》为首,又有“《史记》家”,以司马迁为创始者。可见,后世学者皆以司马迁所言“一家”为史家。近代治史学史的学者更认为司马迁“成一家之言”主要表现为创立纪传体,史学称“家”亦始于司马迁。
司马迁和《史记》在史学领域的贡献是不容质疑的,但司马迁所谓“成一家之言”的本意似不在史学方面。细读《报任安书》之文,“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是《史记》全书即“百三十篇”的主要内容,“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则是基于前者的又一项任务。对这一点,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有较详细的表述:
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观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倜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第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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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省韩城市南乡芝川镇司马迁祠墓
前引《报任安书》之文显然是对这段文字的简化。前者之“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至“凡百三十篇”,大致对应后者之“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至“为《太史公书》”,前者之“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大致对应后者之“序略”至“整齐百家杂语”。如此看来,“成一家之言”是司马迁为“序略”安排的任务。“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在《自序》中作“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是司马迁赋予“八书”的任务。
对照八书,“礼乐损益”显然是《礼书》和《乐书》的内容,“律历改易”显然是《历书》的内容。“兵权,山川,鬼神”一句,司马贞《索隐》曰:“兵权,即《律书》也。迁没之后,亡,褚少孙以《律书》补之。今《律书》亦略言兵也。山川,即《河渠书》也,鬼神,《封禅书》也”。同样,“天人之际”和“承敝通变”也不是泛泛之言,而是各有所指。正如王先谦所说:“‘天人之际’谓《天官书》,‘承敝通变’谓《平准书》也。”
《天官书》的内容主要是占星术。司马迁认为日月五星等天体的运行与祸福吉凶、治乱兴衰等人事高度相关,“未有不先形见而应随之者也”。他还总结说:“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为国者必贵三五,上下各千岁,然后天人之际续备。”统治者明此“天人之际”则是为了指导现实政治,“日变修德,月变省刑,星变结和”。这套说辞显然与《春秋》公羊家的灾异学说有关,但基本思路更接近民间流行的方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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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交通大学西汉壁画墓《二十八宿星图》
《平准书》主要讲汉初以来农商本末之事。大意是说,汉初经济凋敝,故重农抑商,轻徭薄赋,经六七十年休养生息,积累了大量财富,故武帝时“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馀货财”。富足的生活使得“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义而后绌耻辱焉”。然而“物盛而衰,固其变也”,负面现象很快出现。“当此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并兼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无限度”。其后,武帝开边改制,大事更张,耗尽了汉初积累的财富,使“县官大空”。为了支持对外战争,武帝又对商贾下手,白金、皮币、盐铁、算缗、均输、平准等相继出台,又卖官鬻爵,加之严刑峻法,长吏惨急,致使风俗日坏,“百姓抏弊以巧法”。武帝虽“招尊方正贤良文学之士,或至公卿大夫,公孙弘以汉相,布被,食不重味,为天下先,然无益于俗,稍骛于功利矣”。
《平准书》后半部内容,以卜式和桑弘羊的对立为中心线索,描述了武帝一朝的基本政策。桑弘羊“言利事析秋毫”,积极推进武帝开边改制的事业,卜式则是位“朴忠”的“长者”,反对盐铁、算缗等制度。最终,武帝“不悦卜式”而重用桑弘羊。司马迁的立场显然在卜式一边,故于《平准书》结尾处写道:“是岁小旱,上令官求雨。卜式言曰:‘县官当食租衣税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贩物求利。亨弘羊,天乃雨!’”卜式说出了司马迁的观点。最后司马迁总结说:
《书》道唐虞之际,《诗》述殷周之世,安宁则长庠序,先本绌末,以礼义防于利;事变多故而亦反是。是以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禹贡》九州,各因其土地所宜,人民所多少而纳职焉。汤武承敝易变,使民不倦,各兢兢所以为治,而稍陵迟衰微。
司马迁认为商汤和周武王都曾“承敝易变,使民不倦”,而其后世皆“陵迟衰微”。汉朝也经历了类似的过程。《史记》卷八《高祖本纪》太史公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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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市房山区琉璃河遗址出土西周克盉、克罍及铭文
北京市首都博物馆藏
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
以《平准书》的内容为背景,所谓“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应理解为仅指汉初而言,武帝时期的政策则是“物盛则衰”、“陵迟衰微”的表现。
汉魏人盛传司马迁曾批评武帝。如东汉卫宏说:“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去之。”东汉明帝说司马迁“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非谊士也”。汉末王允也有“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之语。曹魏明帝说:“司马迁以受刑之故,因怀隐切,著《史记》非贬孝武,令人切齿。”王肃则述其事曰:“汉武帝闻其述《史记》,取孝景及己本纪览之,于是大怒,削而投之,于今此两纪有录无书。”由于景、武二纪原文早已不存,司马迁在其中是如何批评武帝的,今已不得而知。《太史公自序》“孝景本纪”条曰“诸侯骄恣,吴首为乱,京师行诛,七国伏辜,天下翕然,大安殷富”;“今上本纪”条曰“汉兴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内修法度,封禅,改正朔,易服色”;都未见批评之语。司马迁未必会因受刑而“非贬”武帝,但他对武帝的政策有所不满也是事实。《平准书》的上述内容为我们认识这一问题提供了重要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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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王金印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司马迁用来“成一家之言”的序略,系指《自序》后半部的内容,即《史记》百三十篇的内容提要。这些提要集中表达了司马迁对历史人物的是非褒贬。如《五帝本纪》条称讚五帝“厥美帝功,万世载之”;《夏本纪》条称讚“维禹之功……德流苗裔”,又批评“夏桀淫骄,乃放鸣条”;《始皇本纪》条称讚始皇“并兼六国,销锋铸鐻,维偃干革,尊号称帝”,又批评他“矜武任力,二世受运,子婴降虏”;《高祖本纪》条称讚刘邦“子羽暴虐,汉行功德……天下惟宁,改制易俗”。《孝文本纪》条称讚文帝“蠲除肉刑,开通关梁,广恩博施”。《世家》部分则每每言及“嘉”其某事,明确表达褒扬之意。
班固批评司马迁“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说是否确切,暂且不论。司马迁的思想以儒家为主,应是不可否认的。司马迁明言,他“成一家之言”的方法是“拾遗补艺”,目的则是“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对“拾遗补艺”的“艺”,《集解》引李奇曰:“六艺也。”《索隐》曰:“谓补六艺之阙也。”观下文所言“六经”云云,这种解释是符合司马迁原意的。祝总斌先生指出:“证以司马迁惯用‘六艺’指‘六经’,李奇之说极是。”毫无疑问,司马迁所谓“一家之言”与儒术高度相关。其实,司马迁在《自序》中已经阐明了这一点。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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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卷四七《孔子世家》
《索隐》曰:“太史公,司马迁也。先人,司马谈也。”司马谈在这裡提到的《易》《春秋》《诗》《书》《礼》《乐》,正是司马迁所谓“六艺”。司马谈所谓“明世”当然是指汉朝。这表明,司马迁的“拾遗补艺”就是通过“绍明世”来“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而“绍明世”和“继《春秋》”又更为重要,故司马迁在上引文后接著写道:
上大夫壼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而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其中“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是《春秋公羊传》语,“董生”则是《公羊》大师董仲舒。可见,司马迁深受当时盛行的《春秋》公羊学影响,他对历史人物进行褒贬的依据,便是《公羊》家所阐释的用以“别嫌疑,明是非”的“《春秋》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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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吴历《人物故事图》册
选材于《史记》
故宫博物院藏
根据汉代《公羊》家的解释,《春秋》是孔子为汉制法之作,其主要内容是为汉朝制定的拨乱反正之法。那么,司马迁“继《春秋》”又是什么目的呢?壼遂恰好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说:“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司马迁答道:
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我们不知道壼遂是真的提出过上述问题,还是司马迁借壼遂之口给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可以肯定的是司马迁希望阐明这一问题。但这个问题十分敏感,直接表达自己的观点显然很危险。我们不知道司马迁作《史记》是否处处“实录”,也不知道武帝“削”《史记》是否及于《自序》,但上引文字中对武帝的评价似乎言不由衷,未体现出“不虚美,不隐恶”的原则。以司马迁在《平准书》中表达的观点为基础,我们可对司马迁的这段话做进一步解读。
首先,“先人曰”提到的《易》、《书》、《礼》、《乐》、《诗》、《春秋》,即所谓“六艺”,都是和某家王朝对应的,是该王朝留给后世的精神遗产。司马迁所谓“拾遗补艺”是想在“六艺”之外再增一艺,即用《史记》对应汉家王朝。需要指出的是,这种想法并不是司马迁独有的。当时的人们都将汉朝看作五帝三王之后的一家王朝。如窦太后欲以景帝之弟梁王为嗣,群臣曰:“殷道亲亲者立弟,周道尊尊者立子”,“方今汉家法周”,故“不得立弟,当立子”。武帝封禅、改正朔时说:“汉亦一家之事,典法不传,谓子孙何?”司马相如临死留遗书,劝武帝举行封禅大典,“而后因杂缙绅先生之略术,使获曜日月之末光绝炎,以展采错事,犹兼正列其义,祓饰厥文,作《春秋》一艺,将袭旧六为七,摅之无穷”。文颖注曰:“使诸儒记功著业,得观日月末光殊绝之明,以展其官职,设错其事业也”。又曰:“六经加一为七也”。孟康注曰:“犹作《春秋》者,正天时,列人事也。言诸儒既得展事业,因兼正天时,列人事,叙述大义为一经也。”司马相如不仅认为汉朝是继五帝三王之后的一家,还认为汉朝应继“六经”之后再“作《春秋》一艺”,使六经增为七经,而这部汉家《春秋》应是“正天时,列人事,叙述大义”之作。这同司马迁所谓“拾遗补艺”如出一辙,正可用作司马迁之说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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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刻宋印《春秋经传集解三十卷(卷第十九)》
宋蜀刻中字群经本
其次,司马迁强调《春秋》既“采善”,也“贬恶”,“非独刺讥而已”。言下之意,《史记》亦非仅“力诵圣德”,述“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同时也有所“刺讥”,只是后者不便明言。事实上,司马迁反对以桑弘羊为代表的“兴利之臣”的主张,对武帝的许多政策持批评态度,而这正是当时深受《公羊》学影响的多数儒生的共同立场。董仲舒反对国家“与民争利”,明确提出“盐铁皆归于民”。在稍晚的盐铁会议中,贤良文学与桑弘羊等人的争论,更对武帝一朝以对外战争为中心的内外政策提出激烈批评。儒生阶层的这种看法,绝非武帝死后才形成的,只是武帝死后才能公开表达出来。司马迁在《平准书》中表达的观点与之类似,只是迫于政治压力,採取了比较隐晦的表达方式。
第三,司马迁强调他作《史记》只是“述故事”,与孔子“作《春秋》”不同。这不是自谦。孔子在汉武帝时已经被塑造成圣人了,司马迁不会自比孔子。但《史记》又确有比附《春秋》之处。例如孔子曾说“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司马迁作《史记》也是“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又如:孔子作《春秋》至“获麟”绝笔,而《太史公自序》说《史记》亦“止于麟止”。《集解》引张晏曰:“武帝获麟,迁以为述事之端,上记黄帝,下至麟止,犹《春秋》止于获麟也。”再如:《春秋公羊传》末尾曰:“君子……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董仲舒也说:“仲尼之作《春秋》也……以待后圣。”而《太史公自序》末尾也说要将《史记》“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不过,孔子的《春秋》之道是用来纠正周道之弊的。董仲舒所说,“周道衰废”,孔子作《春秋》“以达王事”,就是这个意思。司马迁说得更明白:“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这是汉代普遍流行的说法,刘向《说苑》:“夏道不亡,商德不作。商德不亡,周德不作。周德不亡,《春秋》不作。《春秋》作,而后君子知周道亡也。”王充《论衡》:“孔子作《春秋》,周民弊也……周道不弊,则民不文薄;民不文薄,《春秋》不作。”然而司马迁作《史记》却不是因为汉道已亡,也不是要为下一代王朝制法,他通过“述故事”或“绍明世”而论证和揭示的还是孔子的“《春秋》之义”。因而他所期待的“后世圣人君子”绝不是下一代“新王”,而是武帝以后的汉家君臣。他希望日后的汉朝统治者能接受儒生们的主张,纠正武帝的错误,使汉家政治真正走上孔子指引的道路。
综上所述,司马迁所谓“一家之言”,本意应指以“《春秋》之义”为核心的汉家之言,亦即由孔子制定、经公羊家阐释、又经《史记》进一步论述的汉家治国理民之道。这样理解司马迁的抱负,更符合他的性格、学识和时代。不过,也正因如此,司马迁的“一家之言”在理论上新意不多,既不如董仲舒的学说系统深刻,也不如盐铁会议上贤良文学们的论述明确清晰。因而司马迁自己极为看重的《史记》的这一价值,没有得到后世学人的重视,相反,作为揭示上述思想之手段的史实叙述,却得到后人的高度讚扬。失之东隅,得之桑榆。司马迁意外地成了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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