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对花木还有感受力，那就继续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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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羊不吃草，他在看花

——读《只有花儿不会老》

文 | 王春鸣

《南通日报》(2025年10月19日 第A03版)

《只有花儿不会老》看完了第一遍，无端回忆起有一年秋，夜宿栖霞寺，听见僧人以悬木锤敲晚钟，一声声不绝如缕的鸣响，穿过松林、银杏树、月洞门，在空气中震颤，许久许久，才消逝于一片沉寂中，而后，明月出于山巅。

大家都说这本美好的小书可以慢慢看慢慢品，可我是一口气读完这本绘画与生活札记的，文字与画面的搭配如工笔作画一样美妙：一支笔蘸上颜色，另一支笔含着清水，而其间流露出来的纯真，也像江宏伟老师的水洗笔法一样，闪着返璞归真的柔光，有一种薄中见厚的味道，只因它不是来自真的童年，而是一个阅历过世界和艺术的人，对童年的回望。

回望童年的江老师画着艺术世界的归去来兮辞，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解甲归田了，然后带我们在阡陌田埂边看见了“一花多世界”，能写出这样的文字，画出这般境界的人，他必定也像叶圣陶先生的一首小诗说的那样：“三只牛吃草，一只羊也吃草，一只羊不吃草，它在看花！”

他看着花，用心凝视，时而灵机一动，就捕捉到了生命最绚烂的顶点，或繁华落尽的余韵。我不时感到惊奇，江先生的画里，有时间的存在——不，不是时间，是光阴，是被他感性化了的时间：一朵花的鼎盛或微残，一只鸟的气定神闲或回眸展翅……赭石、灰绿与淡墨的交融使得画面流转着一层光阴的包浆，时间和精力，一笔笔填进了最切实的客体，恍惚，又精微。

开满院子的铁线莲

和光阴相对的，是画中的气息，格物致知的写生精神与精严法度，使得每一片花瓣的明暗，每一缕叶脉的转折，都一丝不苟，宛如天生，精工细描之上，他经常提到的有限的自己、情绪的涟漪、观察的角度，这些化成了他的笔意，以洗染、冲刷营造出一种朦胧虚淡的视觉效果，于是哪怕是一只小小的鸟雀，有极为精细的羽翼，但神态却沉浸于无边的、抽象的广阔之中，这广阔可能是清晨的寂静，也可能是仲春的喧闹——所以他的画有一种奇妙的张力，来自极度清晰的主体意象与些许模糊的背景之间——这背景应该是江老师在绘画过程中思绪的形象化，是大环境和基底，就像香水的后调。大基调中又渗透出具体的气息，我经常去闻一闻：春天新鲜的花粉味，被阳光晒出来的泥土腥气，南国雨林的湿润……它们带来了难以言说的层次感，像香水中调。最上一层，就是具象的、前调的花鸟实体。

山茶花，42.5cm×33cm，2023年

看了这本有意思的书，才发现我对工笔画的认知是有偏差的。中国画擅长把空间精神化，我以为这是写意的专利，没想到在江老师的创作中，有更幽微漫漶的情绪，以及光阴的细水长流、日子的旁枝末节。而工笔画竟也可以不叙事，而是直指心性，也可以有对空与有、静与动的深刻理解！

江老师的绘画美学风格渊源之一是宋画。宋画和宋词都有一种物哀式的气息，读书看画过程中我常想起宋词中的一个词牌：声声慢，也想起苏东坡、辛弃疾这些豪放词人的婉约词，比如“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海棠花》这篇里，江先生想起川端康成的“凌晨四点钟，看到海棠花未眠”，这其实就是苏轼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古今中外的文人，总在诗文书画中发出对美、对生命短暂的共情，而到了文末，他已从物哀中抽离，说：“楼道的粉刷早已翻新常亮，但我仍在继续着我的画面。”——埋头作画的江老师，确认自己正和身边的万事万物齐头并进，是相互交融的自然的一部分，时间的一部分。日常的气息、声音、姿态，皆是这个散淡之人的艺术旁证，他与野逸自然，与深邃自我，与烟火人间、与永恒中的一个个刹那，在一起，无法剥离。

闲庭看海棠，72cm×97cm，2014年

最喜欢江老师画着写着，说起了饭食厨事，讲一道菜怎么搭配，如何出味。很多文字和绘画都是荤菜，浓墨重彩是一种，宏大叙事是一种。其实江先生也荤的，但他是微微勾芡过的炒虾仁，搭配着几片龙井。如果江先生的画可以吃，有些大约就是这个味道：有层次，有温度，也有留白，讲究食材、火候与调和，在清淡处见醇厚。不过他的醇厚是来自墨与水与胶矾之间的微妙比例，是重复和变化之间，控制与放任之间的分寸感。

自古诗画不分家，江先生《芦花》和《芦花丛中的白鹭》两篇是对《诗经》点到即止又读透了的，他写他画，但不是对传统诗意插图式的再现，而是精神上的回应。尤其是对“蒹葭苍苍”和“蒹葭凄凄”的解读：“蒹葭苍苍是从纵观而产生的浩茫之感，蒹葭凄凄是静观个别物体时感觉出的一种心情，使具体的心情引申为苍茫之感，苍苍的浩茫又落实到具体的凄凄静态……一张白纸是一个空间，一枝芦花是一片芦苇的缩影。”这种时空观不仅是一个画家对诗歌的理解，也是他对自己创作的发现。读到这两篇之后我又回头去翻了书中所有的插画，再次确认他的画面结构正是由此展开，许多作品，兼有蒹葭苍苍的背景环境，和蒹葭凄凄的细节与核心意象，是苍苍和凄凄之间的流转。

在河之洲，91.5cm×147cm，2003年

江老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心挑选花枝，颜色，用漫长的时间去描摹一朵花盛大的细节，要让文字和画面从心里流过，再问世。用有限的自我去关注无限的自然，作为一个自然之子的生命和时光，消融和散落在胭脂、花青、藤黄、淡墨中了。他的文字，是创作谈，生命体验，也是对自己热爱的事物的山盟海誓：“人感受美的能力，既不是与时代同步前进，也不是随着年龄而增长。对我而言，只要我对花木还有感受力，那就继续画下去吧。”他的心声，是多么赤诚的提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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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花儿不会老

江宏伟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5-5

ISBN：9787108080134 定价：79.00元

知名工笔画画家江宏伟先生的“花鸟笔记”，谈花，谈鸟，谈青春和生命。从绽放的玉兰，“因为鲜活，不能常驻，才能显示出鲜活的活力与珍惜”，到狗尾草，“看起来静寂无声、顺从天命，然而在它的身上那种热切的期盼以及对命运的反抗最为激烈与顽强”。图文并茂，装帧精美、熨帖，令人爱不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