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聼兩
发布时间:2025-10-23 20:00 浏览量:25
起初,是极疏落的几点,仿佛那迟归的鸟儿,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迷了路,翅膀不经意地擦过窗棂,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清冽而孤单。随后,便密了起来,淅淅沥沥的,像是谁将一串断了线的水晶珠子,不慌不忙地掷向人间。那声音,不是夏日暴雨的狂放鼓点,倒像是无数纤巧的指尖,带着凉意,在我书桌前的这片玻璃上,一下,又一下,耐心地叩打着,于是,就让我来做这一场秋雨的听众!
这雨声是有魔力的。它清清冷冷的,却又温温存存的,像一个古老的契约,总在每年的这个时节,如期而至,为你翻开一册被时光浸润得微微泛黄的诗卷。尤其这季的秋雨,打开的卷轴太长,一直在铺展着,铺展着……我的思绪,便不由得随着这“嘀嗒”之声,也一缕又一缕地飘荡开去,飘过这方小小的窗,飘向那一片被无边雨丝笼罩着的、黑沉沉的屋瓦飞檐上去了。
我想起那些老宅,那一片片鱼鳞也似的青黛色瓦当。晴日里,它们静静地承接着阳光,温润如玉,而一旦逢着这样的秋雨,每一片瓦便都成了一枚小小的乐器。雨滴先是在那微微拱起的弧面上聚成一颗饱满的水银,随即,“叮”的一声,坠了下去。那声音是圆润的,带着些许空灵的回响。千千万万片的瓦,便奏出千千万万种细微的声响,汇成一片浩瀚而和穆的交响。
这声音,不像敲在窗上这般直接,它是隔着一段空间,混着风穿过竹梢的簌簌,混着泥土里泛起的腥甜气息,一同传到你的耳中,于是便有了纵深,有了层次,像一幅被渲染开的宋人水墨,那声音也是晕染开的,绵绵不尽。
这雨,又何尝只是敲在瓦上呢?它分明是敲在历史的最深处了。
那无尽的诗意,便从这被雨水洗刷了千年的文化肌理中,一丝丝,一缕缕地渗透出来。我的脑海里,立刻便浮起一个身影,那是晚唐的李商隐。他那时正羁留在巴蜀的某个驿馆里吧!周遭的山色,想必也如今夜一般,被秋意和雨水浸得透湿。他拈着笔,给北方的妻子写着回信,窗外是与他心境一般涨满的池塘。“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那雨声,于他,是寂寞,是思念,是归途的阻隔吧?
然而,他笔锋一转,竟为我们勾勒出一个何等温暖的未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此刻这恼人的、助人凄凉的雨,在未来重逢的夜晚,竟会成为烛光下娓娓叙谈的、带着甜味的回忆。这雨,便从现实的苦涩,化为了希望的甘醴,从一己的忧伤,升华为普天下离人共有的、甜蜜的惆怅。这敲窗的雨,于是也便敲出了人生中一种矛盾的圆满。
由这巴山夜雨,我的思绪又飘得更远些,飘到了宋末元初,一个叫蒋捷的词人船上。他的心境,怕是比义山更要沉郁十分了。家国沦丧,江山易主,他的一生,也正如这飘摇在风雨中的一叶扁舟。他笔下的雨,便成了人生最精炼的注脚。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那是何等风流恣肆的时光,那时的雨,是助兴的背景,是欢愉的伴奏,敲在心上,也只如繁弦急管,不留痕迹。“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中年的雨,便带上了身世之慨与家国之痛,是沉甸甸的,是呜咽的,敲在耳中,一声声都是苍凉。“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到了暮年,一切悲欢离合都已历尽,那雨声再敲来,便只剩下一片无边的寂静与彻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秋雨,从他少年时敲到暮年,从繁华的歌楼敲到萧瑟的僧庐,它冷眼旁观着一个人的一生,也将这人生的三个阶段,清晰地、残酷地,又带着些许慈悲地,烙印在每一个听雨人的心里。
我的思绪,被这古今的雨声牵引着,在历史的长廊里漫游,竟有些痴了。窗上的雨,不知何时,已渐渐稀疏下来,只余下迟迟的、饱满的一滴,积攒了许久的力量,才“嗒”的一声,沿着玻璃的轨迹,滑落下去,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像一道泪。远处,似乎有微光泛起,天快要亮了么?屋内的灯光,却愈发显得温存而安静。
我缓缓地站起身,走到窗前,玻璃上模糊地映出我自己的影子,与窗外沉沉的夜色重叠在一起。今夜的秋雨,确乎是敲过我的窗了。它敲过李义山的窗,敲过蒋竹山的船篷,而今夜,它独独地来敲我的窗。它什么也没有说,却又仿佛说尽了一切。它说尽了生命的寒凉与温暖,说尽了岁月的无常与恒常,说尽了人生的短暂与诗意的水恒。
我静静地立着,听着那最后的、渐行渐远的余音。这微寒的、清寂的秋夜,因了这多情的雨,竟变得如此丰腴而深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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