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余指点专业的“勇气”从哪来？

文 | 孙鹏杰

想象一座光线昏暗空调十足的音乐厅坐满了观众。舞台中央，一位世界级的小提琴演奏家正在进行一场演讲，演讲的内容是那首让他一举成名的协奏曲。他一会儿讲解，一会儿示范，手中是一把价值上亿的斯特拉迪瓦里琴。生动的音乐诠释与实用的练琴方法交替出现，观众凝神静听，偶尔有人提问，他都凭借着数千场演出的经验用风趣的话语回应。

而你却心不在焉，耳边的话如风飘过，眼神在舞台和人群之间游移。或许你只是个略懂演奏的乐迷，或许你是个怀着专业梦想的学生，又或许家里有学琴的孩子。无论如何，当讲座即将结束时，你突然被一种“远古力量”附身，站了起来。场务员递上话筒，你漫不经心地说：“虽然我不会拉小提琴，但我觉得你拉得不好听。我建议你多练练空弦。”

难以置信？然而就在几个月前，类似一幕在网络上真实发生过：一位“出于关心”的网友对国际知名小提琴家提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练琴建议。像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全球各行各业不断上演。只要打开手机，随手滑动：业余指点专业，学生教训老师，还有人单纯出来刷存在感。看似荒唐，其实心理学研究早已总结过网络上攻击性评论的心理动机，大体可分为五种——从无伤大雅到极度阴暗。

动机一：无聊

回想你上一次百无聊赖的时候：排队等餐，上课发呆？你会不会突然站起来说点冒犯的话来解闷？现实里，别人异样的目光和被赶出去的风险，足以使人收声。但在网络上，即时的后果消失了，指尖敲击几下，一句信口胡扯的话轻而易举发送出去了。看似挑衅的评论，其实并非出于恶意——正如心理学者保罗·斯克里文（Paul Scriven）在研究中指出的，那些评论往往只是为了打发无聊、自娱自乐。因此，当你看到这种留言，不妨一笑了之，心里默念：闲极生非。

动机二：无知

第二种，是无知——更准确地说，缺乏自知的无知。心理学家克鲁格和邓宁（Kruger与Dunning）早在上世纪末就提出“达克效应”：懂得越少的人，往往越自以为是。设想一下，那位“好心提议”的网友，若是真在音乐厅里，会不会当众对职业小提琴家说“多练练空弦”？来自听众的鄙夷与排斥，足以让其坐下。但在缺乏社会约束的网络，只是从哪里听说过一点关于“空弦练习”的说法，就让其摇身一变成了“专家”。

不幸的是，这位网友的主页信息暴露了她的身份。一夜之间，她成了数万条冷嘲热讽和国际媒体报道的主角——全因为她不懂得古今智者一再的告诫“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句话值得我们每个人都记在心里——免得哪天自己无意间也成了全网发泄怒火的靶子。

动机三：嫉妒

博弈论里有个概念叫“零和游戏”：对手赢就是你输。现实中确有其事，但大多数情况下，人生是可以双赢的。因此，当我们稳扎稳打地追求自己人生的同时，也应当欣赏并学习他人的成功。然而，有些人不是这样看待世界的。别人的光亮，只会让他们想起自己的阴影——无论是学业、事业，甚至生活。

近年来，这种现象在国际音乐比赛中尤为突出。那些登上国际舞台的青年演奏家，常常遭遇恶毒的人身攻击，既荒谬，又可笑。想想在现实中，有哪位同学敢在学校的观摩厅当众嘲讽一位能够入围国际赛场的同班同学？心理学家理查德·史密斯和金成熙（Richard Smith 与 Sung Hee Kim）指出，嫉妒与比较往往容易滋生敌意，而毁掉美好就成了这种负能量的出口。

第十九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正酣之际，我真心希望大家能以欣赏和支持的态度面对这些年轻艺术家。他们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仿佛用生命弹琴，把心血与灵魂献给全世界。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值得我们真诚的掌声，而非缺乏同理心的发泄。

动机四：部落意识

类似地，有时别人的成功引发的并非单纯的嫉妒，而是部落本能。作为某位明星音乐家的粉丝，你会因另一位音乐家的崛起而感到冒犯；作为某音乐学院的学生，你会因其它音乐学院的成就而心生威胁。现实中，这顶多停留在琴房里的碎碎念。但在网上，部落心态肆意生长。评论区瞬间成了战场，蒙面“战士”们对鸡毛蒜皮吹毛求疵，不是为了音乐，而是为了证明自己信奉的阵营才是“惟一的光”。语言学者克莱尔·哈德克（Claire Hardaker）曾分析过这种现象，认为这是一种自我认同：人们通过抬高所属的“部落”、表明忠心来提升自我地位。因此，网络上最丑陋的争论往往与音乐无关，而只是一种自我保护的表现。好一个部落勇士！

动机五：恶意

最后，也是最阴暗的一种动机：恶意的施虐倾向，从他人痛苦中获得快感。早在 2014年，心理学家巴克尔斯（Erin Buckels）及其团队就发现，那些习惯性发表攻击性言论的人，在施虐、精神病态和“马基雅维利主义”等人格测评中得分明显更高。对这种人来说，残忍并非简单出于无聊、无知、嫉妒或部落意识——伤害别人是一种纯粹的享受。

近些年，我见过个别博主以粗俗刻薄的挖苦来博取眼球，吸引来一群同声相和的人，合力将网络霸凌演绎成一场闹剧。但恶言如刀，伤口会溢出屏幕，蔓延到现实。无数年轻的音乐家、运动员、学生因此受到了深深的伤害。线上或线下，我们的行为都有重量，轻则失德，重则违法。

那么，作为善意的网民，我们该怎么办？沉默吗？当然不是。音乐本就是一种神圣的共享体验。即便你不会任何乐器（许多乐评人也如此），你的感受依然有价值，关键在于如何表达。请尊重、聚焦在音乐本身。比如，不要简单喷“无聊”，而是指出“节奏和力度有点平”；不要人身攻击“没才华”，而是提出“这段演奏没有触动我的情感”；甚至把评论变成提问，或者方式更委婉些。

当你犹豫时，请遵循两条黄金法则：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二，问问自己如果面对面，能当着全场说出这句话吗？不妨把这篇文章当作一份指南：看穿五种动机，顺手打个标签，从而削弱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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