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庄札记:无足与知和辩——论性命之真与外物之役

发布时间:2025-10-17 16:44  浏览量:22

观庄子笔下无足与知和之辩,恰似观一场世俗之欲与性命之真的对话 —— 无足执于名利之 “满”,知和守于性命之 “度”,二者言辞往复间,正是庄子对 “人如何不被外物异化” 的深刻叩问。以前解列子而作《御风而来》,尝谓 “庄子之文,非徒言玄理,实是为迷途之人立照妖镜,设归乡路”,今解此章,亦当循此径:于字句间见心性,于辩难中悟本真,方不负庄子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的苦心。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興名就利者。’” 首句 “无足”“知和” 二名,已藏庄子微意:“无足” 者,欲壑难填,永不知足;“知和” 者,知性命之和,明取舍之度,一 “迷” 一 “醒”,立分泾渭。“卒” 字作 “终究” 解,无足开口便将世俗常态一语道破 —— 天下人终究难逃 “兴名就利” 的裹挟,仿佛这是人性之必然。然庄子偏借知和之口破此 “必然”,盖因 “常态” 非 “本真”,世俗之趋,未必是性命之归。

“彼富則人歸之,歸則下之,下則貴之。” 无足言及 “富” 的连锁效应:富则人依附,依附则人谦卑,谦卑则人视其为尊贵。此处 “贵” 字最是耐品 —— 此 “贵” 非 “君子贵人而贱己” 之贵,非性命内在之尊贵,乃是依附于财富的 “外在之贵”:人所贵者,非其人,实其财也。无足遂将此视为 “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以为得财富、获尊崇,便能安身长寿、心意畅快。此等认知,正是庄子所斥 “舍本逐末”:将外物之得,误作性命之本,恰如以影为形,以声为质,终是捕风捉影。

“今子獨無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妄邪?” 无足三问知和,层层递进:你独独不对名利动心,是智力不够?还是明知其利却无力追求?抑或是固执 “正道” 而不愿妄为?三问皆以世俗标尺衡量知和,却不知知和之 “无意”,非 “不能”,实 “不为”—— 非不知名利之诱,乃知名利之害,故不趋之;非无逐利之力,乃惜性命之真,故不役之。此 “不为”,正是庄子 “无为” 之精义:非消极不作为,乃不做 “害于性” 之事,不被外物役使的主动选择。

知和对曰:“今夫此人,以為與己同時而生,同鄉而處者,以為夫絕俗過世之士焉。”“此人” 即无足所推崇的 “兴名就利者”。这类人见与自己同时生、同地居者,便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是 “绝俗过世” 的杰出之士 —— 实则不过是在世俗名利场中略占上风,便自封 “超凡”,何其浅薄。“是專無主正,所以覽古今之時、是非之分也。”“专无主正” 四字,点出其根本弊病:心中无 “性命之正” 为主宰,观古今时序、辨是非界限,皆以名利为标尺,而非以性命本真为准则。如此之人,纵能 “与俗化世”,顺应世俗潮流,却 “去至重,棄至尊”—— 丢掉了生命中最贵重的 “本真”,舍弃了性命里最尊崇的 “自性”,只知 “以為其所欲為也”,放纵贪念而为。

“此其所以論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不亦遠乎!” 知和直斥其谬:如此舍本逐末,却谈 “长生安体乐意”,与正道相差何其之远!继而细陈其害:“慘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監於體;怵惕之恐,欣歡之喜,不監於心。”“监” 作 “察知” 解,沉迷名利者,对身体的 “惨怛之疾”(深切的病痛)与 “恬愉之安”(恬淡的舒适)毫无觉察,对内心的 “怵惕之恐”(惊恐的畏惧)与 “欣欢之喜”(真挚的喜悦)亦无感知 —— 其身心早已麻木,沦为名利的工具,而非性命的主人。“知為為而不知所以為”,只知为名利而行动,却不知为何行动,不知行动的根本是守护性命之真。故 “是以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於患也”:即便贵为天子、富甲天下,若失却性命之本,终究难逃灾祸 —— 或为权位所累,或为财富所害,正如前文无约所言 “比干开膛挖心,子胥杀头挖眼”,皆因执于外物而丧其真。

无足不服,复辩曰:“夫富之於人,無所不利,窮美究勢,至人之所不得逮,賢人之所不能及。” 无足仍执迷于财富之 “利”,谓财富能让人尽享 “穷美究势”—— 穷尽华美之物,极致权势之尊,即便 “至人”“贤人” 亦不能及。“俠人之勇力而以為威強,秉人之知謀以為明察,因人之德以為賢良,非享國而嚴若君父。”“侠” 作 “凭借” 解,富人凭借他人的勇力显威风,凭借他人的智谋显明察,凭借他人的德行显贤良,即便不执掌国政,亦如君主般威严。此处庄子笔下的 “富人”,实是 “借外物以饰己”:其威、其明、其贤,皆非内生,而是外物的堆砌,一旦外物失去,其 “尊贵” 便轰然倒塌。

“且夫聲色滋味權勢之於人,心不待學而樂之,體不待象而安之。” 无足进一步以 “本能” 为借口:声色、滋味、权势,人心不用学就会喜爱,身体不用模仿就会适应。“夫欲惡避就,固不待師,此人之性也。” 喜好、厌恶、回避、趋近,本就不用教,这是人的本性。此论看似有理,实则混淆了 “自然之欲” 与 “贪求之欲”:庄子不反对人有 “饥而食、渴而饮” 的自然需求,却反对 “溢于性” 的贪求 —— 自然之欲是性命存续的必需,贪求之欲是外物异化的根源。无足将 “贪求” 等同于 “本性”,故曰 “天下雖非我,孰能辭之!” 即便天下人非议,我亦不能推辞名利之诱。

知和遂正其本源:“知者之為,故動以百姓,不違其度,是以足而不爭,無以為故不求。”“知者” 即 “知和之人”,其行动顺应百姓之常情,不违背性命的 “度”—— 这个 “度”,便是 “自然之欲” 的边界,不纵欲,亦不抑欲。“足而不争”:需求满足便不争夺;“无以为故不求”:无 “害于性” 的贪求,故不妄求。“不足故求之,爭四處而不自以為貪;有餘故辭之,棄天下而不自以為廉。” 此处最见庄子的 “超越之境”:若性命需求不足,即便四处求取,亦不视为 “贪”—— 因所求为 “养性” 而非 “逐利”;若财富权势有余,即便舍弃天下,亦不视为 “廉”—— 因所弃为 “害性” 而非 “邀名”。

“廉貪之實,非以迫外也,反監之度。”“廉” 与 “贪” 的本质,不在于外在的逼迫,而在于反观自身性命的 “度”:合于 “度”,求亦非贪;违于 “度”,辞亦非廉。“勢為天子而不以貴驕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財戲人。” 即便身处天子之位,亦不凭尊贵傲视他人;即便富有天下,亦不凭财富戏弄他人。为何?“計其患,慮其反,以為害於性,故辭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譽也。” 考量名利的祸患,思虑其反噬,知其有害于性命本真,故推辞不受,非为博取 “清廉” 的名声。

继而举尧、舜、善卷、许由为例:“堯、舜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許由得帝而不受,非虛辭讓也,不以事害己也。”“雍” 作 “和乐” 解,尧、舜做帝王而和乐,非为向天下彰显仁政,而是不拿 “华美之名” 损害生命本真;善卷、许由得到禅让却推辞,非为故作谦让,而是不拿 “帝王之事” 损害自身性命。“此皆就其利、辭其害,而天下稱賢焉,則可以有之,彼非以興名譽也。” 他们不过是趋附对性命有益的,推辞对性命有害的,天下人称赞其贤良,便任人称赞,却非为 “兴名誉” 而为之 —— 这才是真正的 “顺性而为”,不被名声所缚。

无足仍不解,复讥曰:“必持其名,苦體絕甘,約養以持生,則亦猶久病長厄而不死者也。” 在无足眼中,知和所守的 “不逐名利”,不过是固执名声,苦累身体、断绝甘美,俭约养生,如同久病缠身、长期困厄却不死的人 —— 何其可悲!此等误解,正是世俗以 “外物之乐” 为乐,以 “性命之真” 为苦的偏见。

知和遂痛陈贪利之害,破其迷障:“平為福,有餘為害者,物莫不然,而財其甚者也。”“平” 即 “适度”,适度是福,有余是害,万物皆是如此,而财富是其中危害最甚的。何以见得?“今富人,耳營於鐘鼓管籥之聲,口嗛於芻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遺忘其業,可謂亂矣。”“营” 作 “沉迷” 解,“嗛” 作 “贪享” 解,富人耳朵沉迷于钟鼓管籥的乐声,嘴巴贪享着牛羊美酒的滋味,以此迷惑心意,忘记了性命的本业(守护本真),这便是 “乱”—— 心性之乱,被声色滋味搅扰得失去本真。

“侅溺於馮氣,若負重行而上坂也,可謂苦矣。”“侅溺” 即 “沉溺”,“冯气” 即 “胀满之气”,沉迷于名利带来的胀满之气,如同背负重物走上斜坡,这便是 “苦”—— 身体之苦,被外物重压得疲惫不堪。“貪財而取慰,貪權而取竭,靜居則溺,體澤則馮,可謂疾矣。” 贪财而身心耗损,贪权而精力枯竭,静居时沉溺于杂念,身体肥满而气胀,这便是 “疾”—— 身心之疾,被名利侵蚀得衰败不堪。

“為欲富就利,故滿若堵耳而不知避,且馮而不舍,可謂辱矣。” 为求富逐利,即便名利如高墙般挡路亦不知回避,且沉溺其中不肯舍弃,这便是 “辱”—— 人格之辱,为外物低头而失却尊严。“財積而無用,服膺而不舍,滿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謂憂矣。” 财富积累而无用,却紧握不放,内心忧愁焦虑,追求更多而不知止,这便是 “忧”—— 心境之忧,被贪念缠绕得不得安宁。

“內則疑劫請之賊,外則畏寇盜之害,內周樓疏,外不敢獨行,可謂畏矣。” 对内怀疑有劫掠勒索的贼人,对外畏惧有强盗小偷的危害,家中环绕着高楼疏窗(防备盗贼),外出不敢独自行走,这便是 “畏”—— 内心之畏,被财富裹挟得惶惶不可终日。

“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遺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盡性竭財,單以反一日之無故而不可得也。”“单” 作 “只” 解,这 “乱、苦、疾、辱、忧、畏” 六害,是天下最大的危害,沉迷名利者却全忘记而不觉察,等到祸患降临,即便想竭尽心力、耗尽财富,只求回归一天的 “无故”(无灾无祸的本真状态),亦不可得。此处庄子的叹息,穿越千年仍振聋发聩:人总以为能掌控名利,到头来却被名利掌控,等到想回头时,早已失却了性命的本真,无路可归。

“故觀之名則不見,求之利則不得,繚意絕體而爭此,不亦惑乎!”“缭意” 即 “缠绕心意”,“绝体” 即 “竭尽体力”,最后知和以 “惑” 字收束 —— 若以 “名” 为观照,却看不见性命之真;若以 “利” 为追求,却得不到安身之乐,反而缠绕心意、竭尽体力去争夺名利,岂不是太糊涂了!这一声 “惑”,既是对无足的警醒,亦是对天下 “舍身殉物” 者的叩问:你所追逐的,究竟是性命的依靠,还是性命的枷锁?

解至此,再回望无约开篇所言 “君子殉名,小人殉利,两种人的性情都扭曲了”,方知无足与知和之辩,实是对 “殉名殉利” 的深层拆解:庄子非反对 “名” 与 “利” 本身,而是反对 “以性命殉之”—— 名与利本是 “外物”,可为 “养性之资”,却不可为 “害性之具”。正如泊玉子昂先生解《御风而来》时所言 “御风者,非御风也,御心也”,此处知和所守者,亦非 “弃名利”,而是 “御名利”—— 不被名利役使,而以性命为本,适可而止,顺性而为。

于今日观之,这千年之前的辩难,仍如一面镜子:我们是否也如无足般,在 “内卷”“焦虑” 中追逐着外在的 “成功标准”,忘记了性命本真的 “适度之福”?是否也在 “兴名就利” 中,渐渐麻木了身心,失却了 “恬愉之安”“欣欢之喜”?庄子的智慧,从来不是 “出世避世” 的消极,而是 “在世而不被世役” 的清醒 —— 知 “满” 则害,守 “度” 则安,守护性命之真,方是 “长生安体乐意” 的真正大道。

庄子原文如下:

無足問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興名就利者。彼富則人歸之,歸則下之,下則貴之。夫見下貴者,所以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也。今子獨無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妄邪?」

知和曰:「今夫此人,以為與己同時而生,同鄉而處者,以為夫絕俗過世之士焉,是專無主正,所以覽古今之時、是非之分也。與俗化世,去至重,棄至尊,以為其所欲為也。此其所以論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不亦遠乎!慘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監於體;怵惕之恐,欣歡之喜,不監於心;知為為而不知所以為。是以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於患也。」

無足曰:「夫富之於人,無所不利,窮美究勢,至人之所不得逮,賢人之所不能及。俠人之勇力而以為威強,秉人之知謀以為明察,因人之德以為賢良,非享國而嚴若君父。且夫聲色滋味權勢之於人,心不待學而樂之,體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惡避就,固不待師,此人之性也。天下雖非我,孰能辭之!」

知和曰:「知者之為,故動以百姓,不違其度,是以足而不爭,無以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爭四處而不自以為貪;有餘故辭之,棄天下而不自以為廉。廉貪之實,非以迫外也,反監之度。勢為天子而不以貴驕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財戲人。計其患,慮其反,以為害於性,故辭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譽也。堯、舜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許由得帝而不受,非虛辭讓也,不以事害己也。此皆就其利、辭其害,而天下稱賢焉,則可以有之,彼非以興名譽也。」

無足曰:「必持其名,苦體絕甘,約養以持生,則亦猶久病長厄而不死者也。」

知和曰:「平為福,有餘為害者,物莫不然,而財其甚者也。今富人,耳營於鐘鼓管籥之聲,口嗛於芻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遺忘其業,可謂亂矣;侅溺於馮氣,若負重行而上坂也,可謂苦矣;貪財而取慰,貪權而取竭,靜居則溺,體澤則馮,可謂疾矣;為欲富就利,故滿若堵耳而不知避,且馮而不舍,可謂辱矣;財積而無用,服膺而不舍,滿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謂憂矣;內則疑劫請之賊,外則畏寇盜之害,內周樓疏,外不敢獨行,可謂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遺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盡性竭財,單以反一日之無故而不可得也。故觀之名則不見,求之利則不得,繚意絕體而爭此,不亦惑乎!」#解读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