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尧 |东教场轶事(续)——风花雪月话归宿(之三)
发布时间:2025-10-17 09:51 浏览量:24
文学害了痴情女
这个事,始于西安小雁塔旁一个撤销的单位总后西安办事处,属于兰州铁打的营盘东教场后勤大院。
当年这个撤销单位的文档案卷连同营房地盘和地面设施,一并移交给接收的另一个毫不相关的单位。若干年后,时过境迁,接收单位认为有些案卷已经没有保密保存价值,决定销毁。
在机要文件专用的焚烧炉旁,由于即将销毁的一件涉及男女情事的案卷极有文学价值,对负责焚烧的乡党、保卫处干事任升旗再三恳求并以人格承诺十年内密不外传。这伙计不错,终于松口,但只允许看部分内容,凡是涉及办案程序的照片、查讯记录和有关批文都先行销毁。允许阅读的就是事件主人公男女双方来往的足有十多厘米厚的信件,总共只给了一二十分钟时间。
这些信件按照双方互通来往的时间顺序装订在一起,就像一部长篇小说的手稿。一目十行急速地翻阅之后,热恋中和分手时文字所呈现的情节如同一幕幕电影画面在眼前浮现,情节曲折,催人泪下,既吸引人又使阅读者的心灵受到巨大的情感冲击。
相比之下,安娜·卡列尼娜和渥伦斯基、德·瑞纳夫人和于连,甚至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都让人感到爱情被文学艺术化的水分。其间,趁老任上厕所的空隙,从挎包里掏出《海鸥牌》120照相机把女方临死前写的一封信拍了下来,这封信是所有信件中最震撼人心的绝命书。
热恋中的青年男女张xx和李xx,他(她)二人这种人间最私密的情书是任何作家也杜撰不出来。如果不是女方自尽身亡而引发成一桩案件的话,永远也不知道人世间恋人们是如何吐露内心的爱意情怀。到现在为止,即使社会上人人皆知的动人爱情,当事者绝不会把两人之间如胶似漆耳鬓厮磨之际卿卿我我忘情梦呓公布给第三者分享。
82岁的老汉当初得到了28岁“上帝送给他的礼物”,世人顶多只能看见人家老夫少妻两口子公众场合十指紧扣的出镜形象,外人谁也不可能知道新婚之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到底是谁先解开对方的第一粒纽扣。
农人谚言,狗知足不知羞,人知羞不知足。知羞隐私是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即使儿女也不会把自己在被窝里的秘密披露给父母。尽管光天化日之下女性越穿越少,守住三点还是基本底线,如果大街上和澡堂子没有了区别,人类社会不就彻底乱套了吗!
西安永宁门外南稍门十字往西一拐,友谊西路上有个小雁塔坐落于敕赐荐福寺内,是一座密檐式唐塔,当初是为存放唐代高僧义净从天竺带回的佛教经像而建造的。义净是继玄奘之后又一位著名的取经僧人,他在印度留学多年,带回了大量的佛教经典和文物。为了妥善保存这些珍贵的佛教遗产,朝廷决定在长安城中修建一座佛塔,即小雁塔,之所以称小是为了区别收藏玄奘取经带回来的经卷而建造的大雁塔。如今这两座佛塔已经是闻名世界的著名游览胜地。
小雁塔对面坐落着一个全部由青砖修建的大院,这是1960年总后勤部在全国设立的五大直属办事处之一的西安办事处,主要负责西北地区后勤保障工作。1969年青藏办事处并入其中,是一个军级单位。主任白辛夫少将,河南睢县人,是非常年代陕西“支左四大家”时期报纸上经常露面的人物之一。将军生前曾经由于《571工程纪要》提了一句“借助力量西安”,清查时被关押审查10年之久,一直到离世也没有及时给出结论。
组建之初,除了在总后所属单位抽调干部外,从总后机关也下派了一些领导干部担任办事处机关要职。若干副主任中有一位从北京下来的李副主任,李副主任有个可爱的小女儿李xx(简称小李),美丽聪颖,酷爱文学,自打开蒙就爱读各种文学作品,进入青春时期尤其喜欢看现代言情小说。
她以后入伍到了某医院,远离父母双全温暖的家,工作之余更是离不开书,古今中外的名著几乎看遍了,《红与黑》 《简爱》 《复活》《悲惨世界》等和日本当代作家村上春树、松本清张的作品特别爱看。她对书中的情节人物滚瓜烂熟,常常沉迷其中故事充当某个角色,幻想与自己理想中的白马王子共赴爱河生活。
有年夏天,她从医院回家探亲,没事时爱玩照相机,喜欢拿着照相机东拍西拍,拍院子里的花草鱼虫,拍小雁塔在暮色中的塔影,遗憾的是不能自己拍自己留下青春的倩影。在小雁塔古柏参天的绿荫下,她无意中遇到机关宣传处的摄影干事张xx(简称大张),从外表看小伙儿身材高大,深沉睿智,眼睛象费翔,嘴形轮廓曲线优美,嘴角坚毅而富有男性魅力。
通过共同的爱好摄影,一来一往,俩人很快就熟悉了。大张家在北京万寿路某大院,恰巧儿时的小李也在那个大院长大,只是年龄尚小没有留意人家大哥哥,说来说去,越说越近。小李先是让大张帮着拍照,拍照完大张殷勤的拿回处里暗室冲卷洗印。后来又互相借书,看罢书又热烈交谈阅读心得。有空只要坐在一起,海阔天空,古今中外,两人有说不完的话题,只恨相见甚晚。
一天晚上,小李又找大张放大照片,是几张在游泳池拍的泳装片子。暗室幽幽的灯光下,大张透过灯光盯住小李那薄如蝉翼衣料下坚挺的胸部上的凸点,还有那玲珑身形的轮廓、微翘的臀部,面前这个含苞待放的花蕾那么富有性感。两个异性在一个暗红灯光的封闭空间,一切都显得十分暧昧。小李一双美丽的大眼对视着大张那含情的目光,直愣愣地一眨不眨,她再也抑制不住心底涌动到喉头的爱浪了,踮起脚尖忘情地勾住大张的脖子……。
小李假期到了,她难分难舍告别大张踏上了归途。尔后,两人的情书在邮路上飞来飞去,倾诉思念的别情,回味初尝爱欲的甜蜜,字里行间,充满了火热的情,炽烈的爱。
姑娘的信远比大张写得精采动人。一封信长则二十多页,短则五、六页,字体之流畅,文笔之细腻,感情之真挚,用心之良苦,不能不令人为之叹服,是女性中少见的情书杰作,如果出版发行肯定能成为当年最畅销的书。相比之下,大张的情书错字满篇,文理不通,歪歪扭扭,信手应付,谁都不相信这样的信竟然出自一个政工干事之手。
姑娘是耐心而执著的。她嗔怪他“运用错别字已经到了惊人熟练的程度”,“瓜子”写成“爪子”,“一丘之貉”写成“一丘之豹”,《娜 拉》写 成《娜娜》,“想念”写成“想年”。小李规劝他书写要工整, 一笔方正流利的字体,不论谁看了都有先天性的好感。她把他每一封信认真看过,错字改正,标点加好,语句理顺,然后附在自己的信中寄回。由此细节可见,小李对大张之爱何其深沉。
就在他俩陷于书信热恋中时,大张的妹妹——一位小有名气的影视明星到西安拍戏。余暇她去看哥哥时,领了一位气质高雅举止傲娇的女兵,并把她介绍给哥哥认识。女兵的父亲是某总部宣传部副部长,大张妹妹的闺蜜,巧的是也姓张。那天本是无意来闲玩的,几句话后,她与大张一见如故,谈吐投机。大张陪着妹妹和闺蜜到西安几个著名景点游玩拍照,一天下来,他和她又成了相见恨晚的一对。
大张写信虽然文理不通,但坐而论道颇有迷人之处,天上飞的地上长的,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他酷爱摄影,水平中等,当时正在苦心钻营调往北京某专业摄影单位。大张认为,只要妹妹同学父亲一句话,自己就可以顺利调京,称心如意地搞自己喜爱的专业。他觉得她比之小李更具有利益价值和京圈女性魅力,而小李在她面前则显得没见过世面的土气。
饭店小酌,席间,她端着红酒,目光迷离望着大张,用圆润的歌喉吟唱俄罗斯民歌《红莓花儿开》,俄语发音标准极了。大张称赞她乐感强,“本钱”好,苏联红星歌舞团的独唱演员也不过如此。这种话,很能迷住女性虚荣的心。握别时,她那柔软无骨的手被大张摩挲着,手心发痒,使她从紧握的时长感受到大张的内心世界向她宣爱。
她回北京后,大张和她的联系逐渐升温了。对于小李,他有意识逐渐地凉了下来,信越写越短,由对等发信,到隔三岔五应付一封。他在故意冷落小李,信中不断地吹一些让小李退缩的冷风,直到在一封信中建议以后只做好兄妹而不结合成亲。小李凭着女孩的第六感觉,觉察到了大张的退缩,预感到有一种不祥的兆头。她却并没有看得多么严重,甚至认为这是他在耍欲擒故纵的手腕。她在给大张的一封信中写道:
“……你怎么一派胡言乱语,让咱俩以兄妹相称,如果不是神经错乱,也是得了健忘症。亲爱的,我提醒你,自从那天晚上在你我处里暗房,我已经从实质上成了你的妻子。如果从这个含义上再亲密一步,称兄道妹我是乐意的,如果忘记那晚我们狂野贪恋的交融而提出荒谬透顶的主张,我建议你先去征求你爸你妈,如果他们愿意做兄妹的话,我也干!大张,我的唯一亲爱的情人,我需要你的爱,就象人类需要氧气,植物需要阳光。如果我失去了你,那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人世间还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值得留恋?渴望被你主宰灵魂,永久地撞击我占有我,愿作你怀抱中温顺的小绵羊,展开四肢让你吻遍我的角角落落。”
这期间,总后西安办事处撤销,小李的父亲安排在东教场后勤部任副部长,小李也调到了家门口工作。此时的大张狂热的想去北京,他认为,和妹妹同学建立亲密的关系更有利于自己的发展,同时需要尽快甩掉小李这个包袱——一个如果结合后只会断送他人生理想的累赘的包袱。他先是用话刺激小李,尽拣姑娘难以接受的语言发泄自己的情绪。又用长久不写一封信的办法冷落她,努力使她自己感到失望。最狠心地是在信笺用笔圈起来的位置涂上毒人的药液让她‘尝尝效力如何’?”
小李由困惑到疑虑,由疑虑到愤怒,又由愤怒到绝望。她心力交瘁,痛恨大张之时,深为自己轻浮失身而悲怆。眼看她用思想、灵魂、肉体全力热爱并为之倾倒的心上人占有了自己之后背信弃义,小李觉得一切都毁灭了。第一次把贞操给了谁,谁就是自己生命的存在。她决心执行自己的“黑色计划”。小李奋笔疾书含泪写下了留给人间最后的话。其中一节这样写道:
“张xx,你这个外表英俊漂亮但内心卑鄙无耻到极点如同莫泊桑小说《俊友》主人公的低能儿,你用男性独有的冷酷将一个曾经委身于你的少女的一片纯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扔掉了。若干年后,当你和你的新爱像那天晚上拥抱碾压叼着我一样大显身手的时候,大概是不会想起九泉之下的我的。但我料定你一定忘不了我。你的罪恶将使你的良心(如果还长了一颗人心的话)受到无情的鞭笞。
我曾经想象和你像十二月党人一样流放西伯利亚,就如那天咱俩去半坡博物馆看到壁画上的半坡人一样,与你一起生活在原始简陋甚至冰天雪地的环境中。狩猎时我们一起在野地跳着唱着,无忧无虑。我们还喂了鸡,有一天没了火,我吸吮着鸡蛋的蛋清,留给你吸吮鸡蛋的蛋黄,男耕女织,你比我要干更重的活儿呢!我还担心你抵御不住西伯利亚旷野上的严寒,入夜,幻想总是用自己绵软温热的身体尽可能多地覆盖温暖着你,因为你曾经说过你的腿好象有关节炎。
你知道吗?我还把我的名字改为“晓静春子”,日本女子出嫁后都是这么称呼自己。你曾经深深地进入了我,让我全身的血液犹如河流起伏奔腾。这表明我们已经从内容和形式上融为一体,不再是两个人了。对这种幸福的体验,男性远没有女性那样如醉如痴。
在我收不到你炽热的话语而痛苦万分的时候,常常自我安慰地编织这种罗曼蒂克的幻想。你能理解一个女子的这种幻想吗?我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不去咬牙切齿狠狠地咒你骂你,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还如此善良?
一个被你戳破青春梦想的少女在她临告别这个悲惨世界的时候,却对置她于死地而不顾的男人说不出多少恨来,真不知道偌大人间古今中外有无此先例?如果有,只能是我。我真不明白,我都愿意陪伴一个流放者帮助他在死亡地带顽强地生存下去,而自己却不能解脱自己,帮自己走向还有一多半人生的生活
有人仅仅是为了达到进入那个满街胡同的北京城,却能抛弃人类“最伟大、最神圣、最纯洁、最幸福、最永恒的爱情”(恕我引用了你这位摄影大师的话),不知你中了什么魔法妖术,好像只要到了北京那个地方,你就像北京一样伟大,你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不需要,而上帝会从天空给你投下永无烦恼的幸福,供你享用金碧辉煌的人生。
不可思议,无法理解,令人毛骨悚然。我居然与这样的人像一只交春的母狗似的任他发泄,任他撕咬,任他蹂躏。医院年终总结时,每次都说我个性太强。我真不明白,人如果没有个性,怎么能成为区别于其他人的人,那不都成了一窝老鼠似的,就那,老鼠也有跑得快慢之分呢!再让我“个性太强”一次吧!最后一次,我没有了,我的个性也就随之而消失。
别了,人生,幸福的人生,纷繁的人生,缺憾过多的人生,罪恶无法饶恕的人生,自己给自己制造了这许多矛盾的人生。如果人生没有这样那样的烦恼那该多好,如果人生只有女人没有男人或者只有男人没有女人那该多好,可惜,我只有到极乐世界去寻找了……。”
这封长信,字字滴血,句句淌泪,每一页都有被泪水渗透过的凸凸凹凹痕迹,小李呕心沥血书写出了一个爱情理想主义者在残酷现实面前的无奈与壮烈。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冬天某个星期一的早晨。东教场大院的上班号声响过许久之后,后勤部一座小楼里的主妇发现女儿还未起床。当她走上二楼,推开女儿房门,使劲摇着沉睡的女儿,大声喊着女儿名字时,这才发现女儿永远地睡着了,她那一双美丽而明亮的大眼睛再也没有睁开。妈妈搂着女儿不禁失声痛哭,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后悔没有及早发现女儿的反常表现。
急骤的电话铃声催来了保卫部门的干部。侦察、拍照、翻拣遗物,现场一切迹象表明死者小李系自杀而亡。桌上一瓶桔子汁和盛过氰化物的小瓶告诉人们,她是饮用了掺有氰化物的桔子汁后,躺在床上安宁地离开了人间。
这种别致的死法曾出现在日本松本清张所著推理小说开山之作 《点与线》 的情节中。死者酷爱文学,从事医药工作,两者结合,找到了自己厌世殉情的理想方式。
小李生前阅读浏览过大量的文学、影视作品里,都在宣扬“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你就是我的全部世界”这种极端的爱情叙事。那个时代,这种“浪漫爱”被包装成爱情的理想形态,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很多人,尤其是像小李这样的喜爱文学的青年女性。
悲剧中的小李将爱情视为生命的意义和全部价值的来源,她的世界围绕所爱的男人构建,亲情、朋友、事业、兴趣、爱好等支撑性元素被严重边缘化。由于对大张人品的误判,爱情消失,她的整个世界也就崩塌了。当一个人将自我价值完全寄托于另一个人身上时,关系的不平衡就可能导致毁灭性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