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成涛：三代学者的师道传承与文化守望 | 评莫砺锋《师友记》

三代学者的师道传承与文化守望

文 | 陶成涛

莫砺锋老师1949年生于江苏无锡，是新中国的第一位文学博士。莫老师从求学到治学，皆在传统文化底蕴深厚的东南胜地。南京是六朝故都，唐宋以后也是江南文化都会。近代的南京，更是引领全国学术风气，宗脉流衍，彬彬大盛。改革开放以来，学术文化复兴，南京大学又成为东南学术文化的重镇，继古鼎新，郁郁乎文哉。

莫砺锋老师现为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长。莫老师从“立雪程门”之日起，便与新中国文化复兴的伟大时代同步前行。程千帆先生在南京大学二十年的学术生命，不仅重塑了南大的“两古”学科，更是将担当文化复兴使命的精神，传承到了莫砺锋老师等“程门弟子”的肩上。

莫砺锋先生

2025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莫砺锋老师《师友记》一书。从内容上看，这本书是莫老师回忆他的前辈师长、同辈学者朋友和一些晚辈友生的随笔集。但更重要的是，通过莫老师的动情叙述，1949年以来的三代学者的文化风骨、学术雅趣、道德境界、人格操守都真切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成为记录当代大师和学人的文化身影、承载他们文化心灵的亲历实录。

《师友记》取名于唐代古文家柳宗元之语：“不师如之何，吾何以成？不友如之何，吾何以增？”从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开始，中国传统文化尊师重道的文脉精神就形成了。莫老师将尊师重道与朋友论道、弟子传道三种文化使命融会贯通起来。他引述程千帆先生的老师黄侃先生的话说：“学业既成，师弟即是朋友。”这里的“师弟”是师生之意。因此，《师友记》所呈现的文化景观，是以莫老师为视角、以莫老师熟知的大师和学人为文化群像的尊师重友、崇学传道的赓续心史。

《师友记》第一辑以追叙莫老师的业师程千帆先生的生平为中心，尤其是程千帆先生受知于匡亚明校长，在南京大学重新治学和培养学生的二十年。程先生培育的“程门弟子”已经是中国学术界影响广泛、贡献显著的文化群体之一。他的遗嘱堪称这一辑乃至本书的精神航标：“千帆晚年讲学南大，甚慰平生。虽略有著述，微不足道，但所精心培养学生数人，极为优秀，乃国家之宝贵财富。望在我身后仍能恪守敬业、乐群、勤奋、谦虚之教，不坠宗风。”

1992年，程千帆先生、周勋初先生与弟子在南大逸夫馆前

程千帆先生的夫人沈祖棻先生是著名诗人。在《沈祖棻的最后五年》一文中，莫老师用诗史的笔法，谱写了一代才女生命暮年与丈夫含辛茹苦共度艰辛的感人细节，并在文尾引用沈先生的一段话：“尝与千帆论及古今第一流诗人无不具有至崇高之人格，至伟大之胸襟，至纯洁之灵魂，至深挚之感情。眷怀家国，感慨兴衰，关心胞与，忘怀得丧。俯仰古今，流连光景，悲世事之无常，叹人生之多艰，识死生之大，深哀乐之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夫然后有伟大之作品，其作品即其人格心灵情感之反映及表现，是为文学之本。”

第二辑的内容是追忆南大以外的师长。在《缅怀老师的老师》一文中，莫老师缅怀程千帆先生的老师刘永济先生，追忆武汉大学中文系被合称为“五老八中”的令人敬仰的学者群，并指出：“‘五老八中’不仅属于武大，也属于整个中国教育界和学术界。”

在《私德、师德与公德》中，莫老师缅怀词学泰斗唐圭璋先生的高尚品格。唐先生与夫人尹孝曾伉俪情深，可惜尹氏不幸早逝，留下三个女儿。时年36岁的唐先生从此不再续娶，直到90岁离世。唐先生的师德仰之弥高，唐门弟子在当代词学研究界已占半壁江山。唐先生的治学成就更是高山仰止，他以一人之力编成《全宋词》，又接着编成《词话丛编》《全金元词》，其学术贡献“并世仅有一人”。莫老师对唐先生的缅怀，更兼有对风清气正的学术道德的推尊，莫老师大声疾呼：“天下苦学风不正久矣！”并希望改良风气，崇德尊道，追效前贤，让哲人典范深入当代学者之心。

在《萧涤非先生的一份论文评语》一文的末尾，莫老师追念萧先生78岁时对自己博士论文的严格评审，又将自己的追思化为行动，因萧先生的榜样而振作精神认真批阅学生的论文。

在《幽燕之士钝如槌》一文中，莫老师怀念著名文史学者于北山先生，特别叙述了在十年浩劫中，于夫人巧妙地将50万字的《杨万里年谱》保存在走廊炉子旁边的火具筐内，从而在“造反派”的多次抄家搜检中幸免于难。莫老师在文尾为于先生画像道：“于先生自称‘幽燕之士钝如槌’，自属谦辞，但也堪称夫子自道。在我看来，‘钝如槌’意味着鲁钝、质朴，也意味着诚实、坚强。唯其‘钝如槌’，于先生从事著述绝无功利目的，而是发于对学术的衷心热爱……唯其‘钝如槌’，于先生治学时绝不投机取巧，而是扎扎实实地下笨功夫，否则的话，三部书稿何以耗费30多年的心血？”（第183页）

同样在第二辑中，莫老师还对“采铜于山”、潜心学问的淮阴师范学院教授周本淳先生表达了由衷的敬仰和推崇；对安徽师范大学著名李商隐研究专家余恕诚先生的离世，更抱有哀恸至诚的追挽。

在《致敬楚人周勃先生》中，莫老师特意地提及程先生与周勃的过往：“程先生生前多次和我说过，当年他被打成‘右派’后，武大中文系的师生都对他直呼其名，只有两个人始终不肯改口，仍然称他为‘先生’。一个是吴志达学长，另一个便是周勃学长。什么是风骨？这就是风骨！程先生在几十年后还对此念念不忘，他用这个例子教导我说：‘作为一个学者，做学问当然是要紧的，但更重要的是做人。’”

唐圭璋先生与他的弟子，右起：杨海明、唐老、王筱芸、钟振振

在第三辑中，莫老师首先记述了自己2024年4月到昆明登门拜访年届百岁的张文勋先生的经历。张先生是程先生的好友，曾在1979年3月邀请半年前刚刚脱离武汉街道居民的身份来到南京大学的程先生参加“中国古代文论学会”的成立大会。莫老师深情地说：“不久《人民日报》报道了会议消息，常务理事的名单也被公之于世，这等于宣告了程先生终于重返学术界。 在这个意义上，说张文勋先生对程先生有所提携并非过甚之词。程、张二人以学术为重，以道义相交，故能惺惺相惜，互相提携。前辈风范，令人钦想。”

在此辑中，莫老师还回忆了师兄徐有富老师曾在求学期间详细记录将程先生之言的细节，这些记录后来都收入了《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之中。然后又回忆起徐有富老师与程先生合著《校雠广义》的师友厚谊。程先生以谦逊的古文书信体给舒芜先生写信，夸赞道：“弟子徐君不敏而好学，有‘参也鲁’之风，邀之合作，迄今又十年，居然卷帙可观。”《校雠广义》是现代校雠学的集大成之作和学科奠基性文献，构建了一个完整严密逻辑清晰的古典文献整理与研究的知识体系，是对中国两千多年校雠学发展史的全面总结和理论升华，1999年获得第四届国家图书奖。莫老师引述程先生对徐有富老师的称赞还有数处，都可见程先生对徐有富老师的高度认可，而师生合著的里程碑式的学术巨著的诞生，与《师友记》中一直赞颂的师友之情有着一以贯之的文化脉动。

2024年，莫砺锋先生与张文勋先生

在第四辑中，莫老师精选了他所写的十篇序文、书评，用特殊的叙事方式描摹师友的身影。例如莫老师为王一涓老师的散文集《七八个星天外》写的序，引述了王一涓写丈夫巩本栋老师的《书呆》，完全可以同第三辑中的《我的师弟巩本栋》互相参看。在此序中，巩老师儒雅方正的形象在莫老师看似随意的记叙中得到生动清晰的凸现。

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曾言：“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大师是大学精神的明珠，也是时代文脉的光韵。《师友记》中的程千帆先生、沈祖棻先生、唐圭璋先生、于北山先生、周本淳先生、周勋初先生、余恕诚先生等大师，正如“七八个星天外”，他们永恒的精神光芒一直照亮着我们时代的文化天空。莫砺锋老师《师友记》中所录的大师，以及或过从或承训的群贤群友，皆是在传统文化精神影响下气质高贵、风度儒雅的翩翩君子。

时代需要大师，我们的内心需要对大师的崇敬。我们并非生活在没有大师的时代，然而大师的文化灵魂却往往被娱乐与喧嚣的浮尘掩盖。莫砺锋老师的《师友记》正是想带我们“发现”并不遥远的大师的背影、感知大师以及受大师精神指引的群贤们的文化人格。《师友记》承载着我们当下时代文化群贤的精神追求，这种追求是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在他们精神上的赋形，因而展现出君子如玉、哲人如璧的文化心灵。因此，《师友记》是承载文化大师和时代群贤文化精神的一串宝玉。莫砺锋老师受教于大师、濡染于大师，四十年来与同道友人们坚定地追寻着大师的脚步，该书也是劝导“予生也晚”的后辈学者和读者效仿前辈学人尊师重道、敦厚学谊、砥砺人格的良师益友。

本文原刊《中国教育报》2025年9月10日第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