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周易》之“变易三义”

《周易》作为群经之首，其核心在“易”。汉代许慎《说文解字》释“易”为“日月为易，象阴阳也”，而唐代孔颖达《周易正义》更将“易”之义理凝练为三重境界：变易、简易、不易。这三重内涵，既是对宇宙运行规律的哲学概括也亦是中国人认知世界的思维范式。

一、变易

“变易”是《周易》最直观的外显之义，指向万物“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永恒流动性。

（一）符号系统：

《周易》以阴阳二爻（—、- -）为基本符号，通过六爻组合成六十四卦，构建了一套动态的符号系统。每一卦象并非静止的图像，而是蕴含“变”的势能：乾卦六爻从“潜龙勿用”到“亢龙有悔”，象征阳刚之力从萌发到盛极而衰的过程；坤卦六爻从“履霜坚冰至”到“龙战于野”，展现阴柔之气渐积而动的轨迹。正如《系辞上传》所言：“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的生成本身就是“变”的展开——太极元气分化为阴阳，阴阳交感衍生四象（太阳、少阳、太阴、少阴），四象再合为八卦，宇宙由此从混沌走向有序，又在有序中孕育新的变化。

这种“变”的符号逻辑，被先秦易学家进一步抽象为宇宙运行的根本法则。《庄子·天下》称“《易》以道阴阳”，将“变”归结为阴阳二气的动态平衡；汉代京房则结合天文历法，提出“卦气说”，以六十四卦对应二十四节气，用“十二消息卦”（复、临、泰、大壮、夬、乾、姤、遁、否、观、剥、坤）的阴阳爻消长，模拟一年中阴阳之气的消长循环。至此，“变易”从符号系统升华为解释自然与社会的核心模型。

（二）自然规律：

“变易”不仅是自然法则，更是社会发展的动力。《周易》六十四卦中，“革卦”（离下兑上）与“鼎卦”（巽下离上）集中体现了对社会变革的思考。革卦彖辞曰：“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将商汤伐桀、武王伐纣的改朝换代，类比为天地四时的自然更替，强调变革的必然性与合理性。鼎卦则取“鼎新”之意，象征破除旧制、建立新规的治理智慧。

这种“变易”史观深刻影响了中国传统政治文化。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总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将《周易》的变易思想融入史学研究；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提出“势之必然处见理”，认为历史变迁有其内在规律，需以动态眼光审视得失。可以说，“变易”不仅是《周易》的起点，更是中国人理解历史、推动社会进步的方法论基石。

二、简易

面对纷繁万象，“简易”是《周易》提供的认知工具——通过抽象符号与规律提炼，将复杂世界简化为可理解的模型。

（一）符号系统的简化功能

阴阳二爻的组合，本质是对无限复杂的自然与社会现象的抽象概括。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八卦虽仅取象于八种自然物，却能通过“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系辞上传》），覆盖万物。如坎卦象征水，既可指自然之水，亦可引申为险陷、智慧（“坎，陷也”“坎为隐伏”）；离卦象征火，既可指火焰，亦可代表光明、附丽（“离，丽也”）。这种“一象多义”的符号系统，极大提升了《周易》的解释力，使其能应对无限多样的现实问题。

更精妙的是，六十四卦的排列本身遵循“简易”逻辑。《序卦传》解释卦序时说：“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从乾、坤开天辟地，到屯卦万物萌发，再到蒙卦启蒙教育，卦序以极简的逻辑链串联起宇宙生成、社会发展的完整过程。正如朱熹所言：“《易》之有卦，犹天之有文也。文虽不同，其为天之一也。”符号的简化，实则是对宇宙本质的提炼。

（二）规律提炼的哲学升华

“简易”的更高层次，是从变化中提炼不变的根本规律。老子“大道至简”的思想，与《周易》“简易”义理相通。《系辞上传》云：“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所谓“易简”，并非简单粗疏，而是通过去芜存菁，抓住问题的核心。

例如，《周易》以“阴阳”统摄万物属性，将复杂的世界简化为对立统一的二元结构；以“五行”（金木水火土）归纳物质的相互作用，构建循环相生的生态系统。这种“阴阳五行”的简化模型，成为中国传统医学、天文学、化学的基础框架。明代医家张介宾在《类经图翼》中直言：“医易同源，阴阳者，医之大理也。”可见“简易”不仅是认知方法，更是跨学科的理论工具。

三、不易

“不易”是《周易》的深层内核，指在永恒的变化中，存在着恒定不变的规律与价值。

（一）自然法则：

《周易》认为，尽管万物形态千变万化，但其背后的运行法则始终如一。如四季交替、昼夜轮转，看似变化无常，实则遵循“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系辞下传》）的恒定节奏。这种“变中有常”的思想，在《周易》卦象中亦有体现：先天八卦的“乾南坤北”、后天八卦的“坎北离南”，虽方位不同，却共同指向“天地定位”的根本法则；六十四卦的“错卦”（阴阳爻全反）与“综卦”（上下颠倒），虽形态对立，却共享“相反相成”的辩证内核。

宋代程颐在《伊川易传》中释“不易”为“理有不变”，认为天地之理超越具体事物，是永恒的存在。这种“不易”观，为中国人提供了面对无常的心理锚点——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总有一些根本法则可以依靠。

（二）价值伦理：

“不易”不仅是自然法则，更是人文价值的基石。《周易》通过卦爻辞传递的伦理观，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乾卦彖辞）、“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坤卦彖辞）、“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坤卦文言），均是超越时代的恒常准则。

儒家将《周易》的“不易”与“仁”“义”“礼”“智”结合，构建了稳定的道德体系。孔子释“不易”为“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强调通过修养达到与天道合一的境界；孟子提出“四端说”，将“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视为人性中不易的善端。这种“不易”的价值追求，使中华文化在历史长河中始终保持核心精神的延续性。

四、动态宇宙观

变易、简易、不易，并非孤立的概念，而是相互贯通、缺一不可的整体：

变易是现象，揭示万物流动的本质；

简易是方法，提供从复杂中提炼规律的工具；

不易是本质，指明变化背后的恒定法则。

三者共同构成《周易》的动态宇宙观：承认世界的流动性（变易），相信认知的可能性（简易），坚守价值的稳定性（不易）。

引用来源：

《周易·系辞上传》《周易·系辞下传》《周易·说卦传》；

孔颖达《周易正义》；

程颐《伊川易传》；

朱熹《周易本义》；

王夫之《读通鉴论》；

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

张介宾《类经图翼》；

李镜池《周易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