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赋》中的洛神是谁?有没有甄宓其人—《洛神赋》深析(上)
发布时间:2025-10-02 11:23 浏览量:33
本文约3500字。
曹植的《洛神赋》是“求而不得”中式美学的代表。
文中那缥缈遥远,美丽多情的“洛神”更是让人难以忘怀。
千年以来,文中的“洛神”到底是谁?一直存在很大的争议。
有人甚至为了哗众取宠,不顾史实,杜撰了“甄宓”这样的虚假人名,加入了情色之恋来解读《洛神赋》,这无疑是对《洛神赋》最大的亵渎,也是对作者曹植这样“志深而笔长”、“梗概而多气”的建安文人的亵渎。
本文深析《洛神赋》,来还原“洛神”的隐喻。
让洛水微波至今荡漾建安风骨。
图1 《洛神赋图》局部(东晋•顾恺之)
曹操病逝洛阳后,曹丕继王位。曹植数次徙封。曹植的生活从此发生了变化。他从一个过着优游宴乐生活的贵族王子,变成处处受限制和打击的对象。
公元222年(黄初三年)四月,三十一岁的曹植被封为鄄城(今山东省菏泽市鄄城县)王。
曹植从京城洛阳返回封地,途中路过洛水,“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
最后在“洛水之滨”,也就是洛水与伊河交汇处(古称“洛汭”,今洛阳市洛龙区李楼镇至偃师区岳滩镇一带),遇到了洛神,怀着无限的感伤,曹植写下了这篇千古绝唱《洛神赋》。
这里先插入一个非常重要的点,《裴注三国志•魏后妃传》记载:
“黄初元年十月,帝践阼。践阼之后,山阳公奉二女以嫔于魏,郭后、李、阴贵人并爱幸,后愈失意,有怨言。帝大怒,二年六月,遣使赐死(甄氏),葬于邺。”
也就是说,《洛神赋》写于甄氏被曹丕赐死的第二年。
图2 《洛神赋图》局部(东晋•顾恺之)
关于《洛神赋》中的“洛神”到底是谁,历来有三种说法。
第一种,唐人李善的“感甄说”。
李善在《昭明文选》中,对《洛神赋》注解道,《洛神赋》中的“洛神”就是曹植的嫂嫂甄氏。
李善的《昭明文选•注》中记载道:“曹子建(记曰:魏东阿王,汉末求甄逸女,既不遂。太祖回与五官中郎将,植殊不平,昼思夜想,废寝与食。黄初中入朝,帝示植甄后玉镂金带枕,植见之,不觉泣。时已为郭后谗死。帝意亦寻悟,因令太子留宴饮,仍以枕赉植。植还,度轘辕,少许时,将息洛水上,思甄后,忽见女来,自云:我本讬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今与君王。遂用荐枕席,懽情交集,岂常辞能具。为郭后以糠塞口,今被发,羞将此形貌重睹君王尔。言讫,遂不复见所在。遣人献珠於王,王答以玉佩,悲喜不能自胜遂作《感甄赋》。后明帝见之,改为《洛神赋》)。”
这种说法有明显的漏洞:
公元204年(建安九年),曹操攻破冀州邺城(今属河北省邯郸市),甄氏被曹操之子曹丕所纳。
1、 公元204年,甄氏二十三岁,曹丕十八岁,曹植才十三岁,怎么会和哥哥抢甄氏?还是一个比自己年长十岁的已婚女子,甚至还“昼思夜想,废寝忘食”!
2、 不敢想象,曹丕到底是什么心态,会“帝示植甄后玉镂金带枕”!
3、 曹植毕竟是帝王之后,是一代政治家和文人,年纪轻轻就会图谋兄妻,有这等“禽兽之恶行”? 曹植再行为放任、不拘礼法,也绝不会做出此等事来。
4、 曹操去世后,曹植和曹丕关系如此紧张,曹植自己有很大的政治抱负,怎么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
所以,笔者认为,这种说法是无稽之谈。
第二种,刘克庄、何焯等人的“君臣说”。
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中记载道:“《洛神赋》,子建寓言也,好事者乃造甄后事以实之。使果有之,当见诛于黄初之朝矣。”
何焯论在《义门读书记•卷一》评价道:“植既不得于君,因济洛川作为此赋,托宓妃以寄心文帝,其亦屈子之志也。自好事者造为感甄无稽之说,萧统遂类分入于情赋,于植几为名教罪人。”
朱乾在《乐府正义•卷十四》评价道:“按《文选·洛神赋》注载子建感甄事,极为荒谬……然则《洛神》一赋,乃其悲君臣之道否,哀骨肉之分离,托为神人永绝之词,潜处太阴,寄心君王,贞女之死靡他,忠臣有死无贰之志,小说家附会“感甄”,李善不知而误采之,不独污前人之行,亦且污后人之口。”
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卷二》评价道:“即《洛神》一赋,亦纯是爱君恋阙之词。其赋以“朝京师,还济洛川”入手,以“潜处于太阴,寄心于君王”收场,情词亦至易见矣。盖魏文性残刻而薄宗支,子建遭谗谤而多哀惧,故形于诗者非一,而此亦其类也。首陈容色以表其才,次言性修以表其德,继以狐疑为忧,终以交结为愿,岂非诗人讽托之常言哉?不解注此赋者,何以阑入甄后一事,致使忠爱之苦心,诬为禽兽之恶行,千古奇冤,莫大于此。予久持此论,后见近人张君若需《题陈思王墓》诗云:‘白马诗篇悲逐客,惊鸿词赋比湘君。’卓识鸿议,瞽论一空,极快事也。”
丁晏在《曹集诠评•附录》评价道:“又拟宋玉之辞为《洛神赋》,托之宓妃神女,寄心君王,犹屈子之志也。而俗说乃诬为‘感甄’,岂不谬哉!余尝叹陈王忠孝之性,溢于楮墨,为古今诗人之冠,灵均以后,一人而已。”
……
以上评论家们其实基本已经道出了为什么《洛神赋》中的“洛神”不是甄氏的原因。
除了上文说到的年龄、伦理和政治因素之外,再有就是结合曹植当时的情境和政治抱负。
那就是“寄心君王,犹屈子之志也”。
其实,李善在《昭明文选•注》中记载道:“《汉书·音义》如淳曰:宓妃,宓羲氏之女,溺死洛水,为神。”
《洛神赋》中的“洛神”就是《汉书》中的“宓妃”,以美人、香草等来喻已怀才不遇,以神话形象寄寓政治抱负,是先秦以来文人的惯用笔法。
屈原在《离骚》里用追求香草美人来比喻追求理想和君主。宋玉的《神女赋》等都沿用了这种用女性形象寄托政治情怀或人生感慨。
《洛神赋》本来就是曹植在严重失意之下,甚至生死难料的人生场景中,借洛神故事抒发自己报国无门,思君的情形和一吐人生失意的惆怅。
还有人认为《洛神赋》所描写的其实是曹植的亡妻崔氏。
《裴注三国志•崔琰传》中记载:“植,琰之兄女婿也。太祖贵其公亮,喟然叹息,(《世语》曰:植妻衣绣,太祖登台见之,以违制命,还家赐死。)迁中尉。”
公元218年(建安二十三年),曹操在邺城建成铜雀台后颁布《内诫令》:“吏民多制文绣之服……吾衣皆十岁也,岁岁解浣补纳之耳”,严禁奢靡。
而同年,崔氏就在一次重要宴会中,穿着华丽而被曹操赐死。
有人推测《洛神赋》其实是曹植怀念当年与妻崔氏一同度过的美好时光有感而作,其形象鲜明而具体,绝不似由想象。
其实这种说法,未免太过寻常化,如果只是怀念妻子,似乎不需要如此含蓄影射,虚无缥缈,还假借“洛神”之名。
曹植的嫂子甄氏,在所有相关史书中一直没有名,只有“甄氏”和“甄后”。
《裴注三国志•魏后妃传》记载:“文昭甄皇后,中山无极人,明帝母,汉太保甄邯后也,世吏二千石。父逸,上蔡令。后三岁失父。”
《裴注三国志•魏后妃传》记载到:“延康元年正月,文帝即王位,六月,南征,后留邺。黄初元年十月,帝践阼。践阼之后,山阳公奉二女以嫔于魏,郭后、李、阴贵人并爱幸,后愈失意,有怨言。帝大怒,二年六月,遣使赐死,葬于邺。”
《三国志·明帝纪》中,曹叡即位后下诏:“母甄氏……可追谥曰文昭皇后。”都没有“甄宓”一说。
直到唐人李善在《昭明文选•注》中记载道:“《汉书·音义》如淳曰:宓妃,宓羲氏之女,溺死洛水,为神。”,又在后边批注了“植还,度轘辕,少许时,将息洛水上,思甄后,忽见女来,自云:我本讬心君王,其心不遂。”等字,所以,就有了“甄氏”即是“甄宓”的牵强附会的影子。
再后来,唐传奇中佚名著的《洛神传》,首次将“甄”和“宓”关联起来,但也没有直接出现“甄宓”两个字。
这里强调一下,《三国演义》中,也只是“甄氏”,没有出现“甄宓”两个字。
到底是那部书里第一次出现“甄宓”两个字,已经不可考。
后世小说、笔记附会出的“甄宓”的名字,纯属文学虚构,毫无可靠史料支撑。而且是先把李善解读的“宓妃”和“甄氏”强行结合,再反推曹植的嫂嫂“甄氏”就是“甄宓”,显然是倒果为因的逻辑错误!
曹植在《君子行》中有道:“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嫂叔不亲授,长幼不比肩。”他明确的提出君子叔嫂避嫌的主张。
而且曹植是“建安风骨”的代表人,他“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承载着“志深而笔长”的家国情怀与人生理想。怎么可能在政治最敏感的时刻,用“洛神”来影射自己的嫂子?
将《洛神赋》解读为隐秘私情,是对“建安风骨”的矮化,不是完全无视基本史实,违背政治常理,对曹植这个人的不理解,就是只顾哗众取宠,曲解文学内涵。
将《洛神赋》解读为隐秘私情,无疑是对曹植本人的极大曲解,对曹植“建安风骨”的矮化,更是对千古绝唱《洛神赋》的亵渎。
图3 《洛神赋》局部(元•赵孟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