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画僧——石涛(五)听古人讲山水故事,与古人共赴万古山河

发布时间:2025-10-01 01:59  浏览量:32

师古人,是石涛山水画学习与研究中的重要指导思想。

出古意,是石涛山水画训练与创作中的重要实践目的。

石涛的 “师古人” 绝非 “摹古不化”,而是以 “为我所用” 为标尺,从五代至元明的名家笔墨中撷取精髓,再融入亲历的自然山水与生命感悟,最终熔铸成独属于自己的艺术语言。他曾言 “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这番话恰是他对 “师古人” 的最佳注解 —— 学其技法、悟其精神,却绝不沦为古法的囚徒。

一、五代宋初:董源、巨然的 “披麻皴” 与 “平淡天真”,奠定山水根基​

石涛早期山水的温润质感与笔墨秩序,很大程度上源自对五代董源、宋初巨然的学习。

这两位南方山水画派的开创者,以 “披麻皴” 表现江南山石的松软肌理,以 “平淡天真” 的意境勾勒水乡的朦胧气韵,恰与石涛早年在江南游历所见的景致相契合。​

董源的《潇湘图》《夏山图》中,以细密交错的 “披麻皴” 铺陈山石,不刻意追求奇峰险峻,反而突出山水的浑朴生机 —— 这种 “以柔显刚” 的笔墨逻辑,被石涛吸收进早期创作。如他 20 余岁绘制的《山水图册》,画中江南丘陵的皴擦,明显可见董源 “披麻皴” 的影子:线条舒缓而有韧性,不疾不徐地贴合山石轮廓,却又在细节处加入自己对自然的观察 —— 董源的皴法多为程式化铺陈,石涛则根据实地所见,在山石转折处加重墨色,让肌理更显真实,仿佛能触摸到江南山石被雨水浸润后的湿润感。​

巨然则在董源的基础上,进一步强化 “水墨晕染” 的效果,其《万壑松风图》中,云雾与山石交融,似有 “空山新雨后” 的清新意境。石涛对此尤为推崇,他在临摹巨然作品时,不满足于照搬 “水墨晕染” 的技法,更领悟到 “晕染即气韵” 的核心 —— 后来他画宣城近郊的敬亭山,便以巨然的晕染手法表现山间云雾,却不再局限于 “烟岚朦胧” 的单一效果,而是根据不同时段的光影变化,让云雾呈现出 “晨雾淡如纱、暮雾浓如墨” 的层次,使 “师古人” 的技法真正服务于 “师造化” 的观察。​

二、宋代:米芾、米友仁的 “米点皴”,解锁烟云意境新表达

宋代米芾、米友仁父子开创的 “米点皴”,以 “点染” 替代传统皴法,擅长表现江南烟雨朦胧的意境,这种 “不拘一格” 的笔墨方式,与石涛 “我自用我法” 的主张高度契合,成为他表现 “烟云意境” 的重要借鉴。

米友仁的《潇湘奇观图》,以大小错落的墨点铺陈山水,烟云缭绕间,分不清山石与云雾的界限,尽显 “水墨氤氲” 的韵味。

石涛对 “米点皴” 的学习,核心在于突破 “山石必用皴、云雾必用染” 的传统定式。他在《清湘烟雨图》中,画宣城周边的水乡烟雨时,将 “米点皴” 与自己观察到的自然现象结合:近处的河岸用 “浓墨点” 表现湿土,远处的山峦用 “淡墨点” 表现烟雨笼罩的朦胧,云雾则以 “破墨” 晕染,让墨点与云雾交融 —— 既保留了米家山水的 “烟云感”,又让画面有了 “近实远虚” 的空间层次,避免了米氏山水 “点多而乱” 的局限。

更重要的是,石涛将 “米点皴” 从 “江南烟雨” 拓展到 “黄山云雾” 的表现中。

在《搜尽奇峰打草稿图》里,画黄山的云海时,他用 “淡墨米点” 点缀云层边缘,模拟阳光穿透云雾的 “光斑感”,让云海不再是单调的留白或晕染,而是有了 “流动的质感”—— 这正是石涛 “师古人” 的精髓:不被前代艺术家的题材局限,而是将其技法 “移植” 到自己亲历的自然场景中,让古法在新的语境下焕发生机。

三、元代:倪瓒的 “简淡” 与黄公望的 “气韵”,淬炼笔墨精神​

元代文人画 “重意轻形” 的特质,对石涛影响至深,其中倪瓒的 “简淡” 与黄公望的 “气韵”,更是塑造了他笔墨语言的精神内核。

石涛青年时期曾潜心临摹元人作品,尤其对倪瓒 “逸笔草草” 的极简风格与黄公望 “干笔积墨” 的气韵营造,有着独到的领悟。​

倪瓒的画作向来 “疏林坡岸,浅水遥岑”,笔墨简省到极致,如《渔庄秋霁图》,仅用几株枯树、一片空白水面,便营造出 “孤冷萧疏” 的意境。石涛学习倪瓒,并非模仿其 “枯淡” 的表象,而是吸收 “以少胜多” 的笔墨智慧。他在《墨竹图》中,仅用寥寥数笔勾勒竹枝,竹叶以 “破笔” 点画,不追求工整对称,却尽显竹子的挺拔之态;画面留白占去三分之二,却让观者感受到 “竹下清风” 的空灵感 —— 这正是对倪瓒 “留白造境” 的继承,却又褪去倪瓒的 “孤冷”,注入自己对自然生机的感知,让简淡笔墨有了 “活” 的气息。​

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以 “干笔皴擦、积墨成韵” 的手法,表现富春江两岸山水的厚重与灵动,笔墨间透着 “天人合一” 的从容。石涛对这幅画的临摹与研究,重点不在山石的形态复刻,而在黄公望 “随山水气韵调整笔墨” 的创作逻辑。

后来石涛游历黄山,绘制《黄山八胜图》时,便借鉴黄公望的 “干笔积墨”:画黄山的花岗岩山体,先用淡墨干笔勾勒轮廓,再层层叠加墨色,让山石显露出坚硬质感;画山间松枝,则改用湿润笔墨,与山石形成 “刚柔对比”—— 这种笔墨的 “取舍与融合”,正是石涛对黄公望 “气韵说” 的创新实践:黄公望的气韵源于对富春江的体悟,石涛的气韵则来自对黄山的亲历,古法只是桥梁,自然才是最终的归宿。​

师古人是路径,见自我是目的。​

石涛对前代艺术家的学习,从来不是 “被动接受”,而是 “主动选择与转化”。他学董源、巨然,是为了找到表现江南山水的笔墨秩序;学倪瓒、黄公望,是为了淬炼 “重意轻形” 的精神内核;学米氏父子,是为了解锁烟云意境的新表达 —— 每一次 “师古人”,都是为了更好地师造化,见自我。​

正如他在《苦瓜和尚画语录》中所言:“古之画者,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 前代艺术家的笔墨,对石涛而言,只是 “写天地万物” 的工具,而非最终的目的。他真正的高明之处,在于将 “师古人” 与 “师造化” 完美融合:以古人笔墨为 “径”,走进自然的深处;以自然山水为 “魂”,激活古人的笔墨 —— 最终,既超越了古法的束缚,又让自然的生机有了笔墨的依托,这正是他能成为 “清代画坛革新者” 的关键所在。​

四、意境:续文人山水之 “脉”,藏自我心境之 “真”

石涛的山水意境,始终牵着一条 “文人画” 的古脉 —— 从宋代郭熙 “可游可居” 的山水观,到元代赵孟頫 “书画同源” 的逸气,再到明代董其昌 “南北宗论” 的雅趣,都在他的画里留下了 “古意的回响”,却又被他的生命体验酿成了独有的滋味。

他的山水里,藏着宋代 “可游可居” 的古意,却少了刻意的 “隐逸感”。宋代山水常以 “茅舍、渔舟、板桥” 勾勒 “人间仙境”,似在邀人归隐;石涛在《淮扬洁秋图》中,也画了临溪的茅舍、泊岸的渔舟,却让茅舍的柴门半开,渔舟上立着闲钓的渔翁 —— 没有 “与世隔绝” 的疏离,反而像 “旅人暂歇” 的从容,那是他漂泊多年后对 “居所” 的理解:古画里的 “可居” 是理想,他画里的 “可居” 是当下,古意里裹着 “随遇而安” 的真性情,让千年的山水观有了 “落地的温度”。

他的山水里,更有元代文人画 “逸气” 的古意,却褪去了 “孤冷” 的底色。元代文人画以 “逸笔” 抒胸臆,倪瓒的 “枯树远山”、王蒙的 “密树幽居”,都带着 “避世的逸气”;石涛在《清湘烟雨图》中,以淡墨晕染烟雨,画几株斜斜的芦苇、一座小小的石桥,笔墨松散如 “不经意的挥洒”,却在烟雨深处藏了一行归鸟 —— 那是他 “浪迹后盼归” 的心事,让元代的 “逸气” 变成了 “温柔的牵挂”,古意不再是 “不食人间烟火”,而是 “藏在笔墨里的人情味”,如古人的诗句,读来有韵,品来有心。

五、题跋:承诗书画印之 “统”,显古今对话之 “趣”

石涛的山水画,从不是 “孤立的图景”—— 他常在画面空白处题诗、跋语,书法或行或楷,墨色或浓或淡,与山水笔墨相映成趣,这正是对文人画 “诗书画印” 传统的继承,让 “古意” 从笔墨延伸到 “文心”,似与千年前的文人隔着宣纸对话。

他的题跋里,有对前人画论的 “古意呼应”。在《搜尽奇峰打草稿图》的题跋中,他写 “董北苑(董源)以江南真山水为稿本,黄大痴(黄公望)隐虞山而写虞山,予亦是以黄山为稿本也”—— 字里行间是对董源、黄公望 “师自然” 古训的认同,却又以 “予亦是以黄山为稿本” 点明自己的路径,似在对古人说 “我懂你的意,也走我的路”,古意里藏着 “传承中的自信”。

他的题跋书法,更有 “以书入画” 的古意。

石涛的书法学过王羲之的飘逸、颜真卿的厚重,却常以 “画画的笔意” 写书法 —— 题跋时,笔锋的提按转折似画山石的皴擦,墨色的浓淡变化似画云雾的晕染,如《山水册》中某开的题语,“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字迹随文句的节奏起伏,“高远” 二字笔锋上扬,似山巅的挺拔,“深远” 二字笔锋下沉,似山后的幽深,书法与山水意境浑然一体,续了 “书画同源” 的古脉,却又以 “画意入书” 的巧思,让古传统有了 “新的互动”。

石涛山水画中的 “古意昂然”,从不是 “向后看” 的怀旧,而是 “带着古人的眼睛,看自己的山河”—— 他从董源、黄公望、倪瓒那里借来的,不是 “笔墨的模具”,而是 “观察世界的心境”:

古人见江南写温润,他见黄山便让温润有了奇劲;古人见隐居写孤冷,他见漂泊便让孤冷有了从容。

这份古意,是他与前代文人的 “精神共鸣”—— 让千年的笔墨精神,在他的画里仍能呼吸;这份昂然,是他对自我的 “坚定表达”—— 让古人的智慧,成为支撑他 “开新境” 的力量。所以他的山水,既能让懂画的人读出 “董黄倪米” 的古韵,更能让每个观者感受到 “石涛眼中的山河” 的鲜活,古意与新境相融,如陈年的酒,酿着新的故事,饮来既有岁月的厚味,又有当下的清欢。

古意不是 “复古”,是 “与古人共赴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