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诗一出,万古同悲,谁人再敢言生死
发布时间:2025-03-10 15:14 浏览量:9
生死、天地、浮荣,历来是诗人笔下的永恒命题。
屈原问天,陶潜归田,杜甫忧国,苏轼超然……
无数文人墨客试图以笔墨丈量生命的厚度,却总在时空的无垠前败下阵来。
唯有李白,以谪仙之姿,寥寥数语,道尽人间逆旅的苍凉与超脱。
一句“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写尽宇宙洪荒中个体的渺小;
一句“浮荣安足珍”,刺破功名利禄的虚妄。
于是,便有了——
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淡然;
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孤绝;
苏轼“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豁达;
张若虚“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哲思。
然这些诗句,或拘于情,或限于景,终未如太白般将生死、时空、浮荣熔于一炉,锻成一把直指人心的利刃。
这便是李白的《拟古其九》。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
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
前后更叹息,浮荣安足珍。
天宝三载(744年),李白被赐金放还,看似荣耀,实为政治生涯的终结。
长安三年,他目睹权贵倾轧、盛世浮华下的腐朽,写下“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傲骨宣言。
离京后,李白漫游梁宋,与杜甫、高适同游,饮酒论诗,看似洒脱,内心却深藏对时局的忧虑。
《拟古十二首》正作于此时。表面上仿古抒怀,实则借古讽今。其九尤甚——
“生者为过客”,暗喻玄宗晚年沉迷享乐,满朝文武如过客般醉生梦死;
“死者为归人”,讽谏帝王求仙问道的虚妄(玄宗崇道,炼丹求长生);
“月兔空捣药”,直指方士蛊惑君心的荒唐;
“扶桑已成薪”,喻指盛唐如神话中的神木扶桑,终将被砍伐为柴薪,辉煌转瞬成空。
此诗本为私下游历之作,却因笔力千钧,在文人中传抄。
至德二载(757年),安史之乱爆发,长安沦陷,玄宗仓皇西逃。时人再读此诗,方惊觉太白早已预言盛世崩颓之象。
乾元元年(758年),李白流放夜郎途中,将此诗赠予杜甫,附言:“昔年戏笔,竟成谶语。悲乎!”
全诗五联,层层递进,由个体生死推及天地永恒,最终落于对浮荣的批判,与庄子“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一脉相承,却更添苍茫悲慨。
首联“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以生死对举,破题如惊雷。
“过客”一词,取自《古诗十九首》“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但太白以“归人”对“过客”,颠覆传统生死观——生如暂寄,死方为归,看似消极,实为对生命本质的终极叩问。
颔联“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将时空尺度骤然拉大。
“逆旅”典出《左传》“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但太白以“天地”为逆旅,将浩瀚宇宙化作一间客舍,万古尘埃中的众生皆为短暂栖居者。
此句之妙,更在“同悲”二字: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乃至蝼蚁草木,皆在永恒时空中同陷悲凉。较之陈子昂“独怆然而涕下”,更显普世性。
颈联“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以神话解构神话。
玉兔捣药本是长生象征,太白却着一“空”字,戳破求仙幻梦;扶桑乃日出神木,却沦为灶下柴薪,暗喻玄宗治下看似昌明,实则根基朽坏。
此联与李贺“羲和敲日玻璃声”异曲同工,然李贺奇诡,太白则悲怆入骨。
尾联“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以冷峭意象收束。
累累白骨与无知青松相对,言生死终归于寂灭,纵是长青之物亦难逃时序轮回。较之王维“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的禅意,太白此句如寒冰刺骨。
末句“前后更叹息,浮荣安足珍”,如黄钟大吕,震醒尘世迷梦。
“叹息”不仅为个人际遇,更为古今一切追逐虚名者而发。较之白居易“劝君莫惜金缕衣”,更具历史纵深感。
全诗气象,恰似太白醉后掷笔——
银河倾泻为墨,昆仑崩摧作砚,写就一篇宇宙级的“好了歌”。
李白的诗,向来以时空跳跃、视角恢弘著称。
《拟古其九》中,诗人以“天地一逆旅”为轴心,将个体生命置于宇宙长河之中,其时空跨度之广、哲思之深,堪称盛唐诗歌的巅峰。
1. 空间:从尘世到神话的撕裂与重构
诗的前四联,空间不断切换——
首联立足人间,写生者与死者的归宿;
颔联骤升至宇宙层面,俯瞰天地如逆旅;
颈联则撕裂现实帷幕,引入“月兔捣药”“扶桑神木”等神话意象;
尾联复归人间,以白骨、青松的荒冷景象收束。
这种空间跳跃并非无序,而是以“悲”为纽带层层推进:
生者的彷徨(人间)→天地的永恒(宇宙)→神话的虚妄(超现实)→寂灭的真实(人间)。
较之杜甫“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静态空间描摹,李白的空间书写更具动态撕裂感,仿佛以剑气划开三界,让读者窥见生死轮回的本质。
2. 时间:万古尘埃中的个体觉醒
“同悲万古尘”五字,将时间尺度拉伸至洪荒:
“万古”涵盖从盘古开天到盛唐的漫长岁月;
“尘”既是物理意义上的微粒,亦隐喻历史长河中的芸芸众生。
诗人以“逆旅”喻天地,实则是将时间具象为一座永恒客栈,每一粒尘埃都承载着无数代过客的叹息。
这种时间观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形成鲜明对比——
张若虚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聚焦于“初见”与“初照”的起点,流露对生命起源的困惑;
李白则直言“同悲万古尘”,否定线性时间的意义,断言一切辉煌终将归于尘埃。
两相比较,张诗如月下清溪,绵延婉转;李诗似冰山崩裂,寒意彻骨。
3. 笑傲:解构神话与嘲讽浮荣
诗中最高妙处,在于对神话与现实的“双重解构”:
神话的祛魅:
“月兔空捣药”一句,刺破长生幻梦。
《淮南子》载嫦娥窃药奔月,玉兔为其捣制仙丹,此意象本为永恒象征。李白却以“空”字点破虚妄——纵是仙药,亦难阻天地逆旅中众生的必然消逝。
历史的嘲讽:
“扶桑已成薪”更显犀利。
扶桑乃《山海经》中“十日所浴”的神木,象征至高无上的皇权与不朽。但在诗中,它被砍伐为灶下柴薪,暗喻玄宗晚年迷信方术、滥用民力的恶果。
较之李商隐“瑶池阿母绮窗开”的含蓄讽喻,李白此句如利刃剖开盛唐华丽外袍,直指内里的朽坏。
至此,全诗完成对时空的终极超越——
诗人站在宇宙尽头回望人间,将帝王将相的功业、方士神巫的谎言、凡夫俗子的执念,尽数碾作万古尘埃。
若说前文所述为诗之筋骨,此节则析其血肉。
李白以虚实交错之笔、动静相生之法,将哲学玄思化为可触可感的艺术形象,成就了本诗“形神俱灭而气韵长存”的独特美感。
1. 意象的冷热碰撞
诗中意象极富张力:
“白骨”与“青松”:
“白骨寂无言”是死之静默,“青松岂知春”是生之麻木。二者并置,构成生死之间的荒诞对话。较之王维“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的幽静,李白的松骨更显残酷——长青不过是时序循环中的无知囚徒。
“月兔”与“扶桑”:
神话意象的“动”(捣药、生长)与现实结局的“静”(空、成薪)形成强烈反差。这种对比与李贺“昆山玉碎凤凰叫”的诡谲不同,其内核是冷眼观天的悲悯。
2. 语言的虚实转化
李白擅用虚词点化实景:
“空”“岂”“安”:
三字如三把钥匙,逐一解开诗歌的哲学之门。
“空”否定求仙的意义(月兔空捣药);
“岂”质问自然的冷漠(青松岂知春);
“安”审判人性的贪婪(浮荣安足珍)。
较之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物我两忘,李白始终以“介入者”姿态撕开世界表象。
3. 节奏的顿挫与绵延
诗句内在韵律亦暗合主题:
首联“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对仗工整,节奏平稳,如判官铁笔定论生死;
颔联“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突然拉长音节,“一逆旅”“万古尘”三字连绵,似时空洪流奔涌不息;
尾联“前后更叹息,浮荣安足珍”回归短促顿挫,“叹息”“安足”二字如铡刀落下,斩断一切虚妄。
这种节奏变化,与白居易《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的声效摹写不同,李白的节奏是思想的脉动。
4. 留白的艺术与未尽的悲怆
诗至结尾“浮荣安足珍”,似已言尽,实则留下巨大空白:
谁来叹息?是诗人自己,还是古往今来的众生?
浮荣既不足珍,生命又该以何种姿态存在?
这种留白与庄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机锋迥异——庄子指向不可知的逍遥,李白则让问题悬置于虚无之中,迫使读者直面生命的荒原。
《拟古其九》如一面铜镜,映照出盛唐华丽帷幕后的累累白骨。
当杜甫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中批判现实时,李白已跃升至宇宙维度,将整个文明置于审判席上。
王国维曾言:“太白纯以气象胜。”此诗气象,非关风月,而是挟宇宙以问苍生的孤绝。千年后的今天,当人们仍困于功名利禄的罗网时,太白之问依旧如雪夜惊雷: “浮荣安足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