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记
发布时间:2025-09-28 10:24 浏览量:19
◇马海轶
小时候,三哥移植了一棵葡萄树,我每天脸朝地、屁股朝天,趴在葡萄树根处,想看葡萄从哪里长出来。之前我只是听说过葡萄,或许还吃过葡萄,但从没见过葡萄挂在树上的样子。那时候还没有网络,我也不识字,父母和哥哥们整天干活,没有时间也不屑回答这些愚蠢的问题。当时的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意识,固执地认为,“葡萄”和“土豆”是同类的东西,既然土豆是从地里挖出来的,葡萄也差不多。到了收获季节,葡萄根部的泥土起码要先隆起,裂开缝隙才对。三哥移栽的那棵葡萄树十有八九没有结果。因为我第一次看到成串的葡萄挂在树上,受到极大的震撼,那是在堂叔家的果园里,而不是我家的夹道里。
小时候,我曾被家里派去守过谷田,赶走吃新谷的麻雀。麻雀在空中低飞,我在谷田畔来回傻跑,这个活其实很辛苦。但把它写成文字,题目应该是《谷田守望者》,其浪漫程度仅次于“麦田守望者”。守望谷田的时候,除了麻雀来,也有谝闲传的人来。我因为要抄歌词,看小说,所以并不欢迎不速之客。但那时候年龄小,脸皮又薄,不好把人赶走,只是耐着性子听。大多数人说的都是废话,唯有一次,一个叫郑迁的人来,讲他爱上村里一个长辫子姑娘的事,我听着还有点意思。郑迁说,他的心上人住在一个小山包下,他的计划是,在小山包上钉根木桩,木桩上拴根绳子,然后抓住绳子,吊起身体,沿着绳子滑入她的窗口。当时我很羡慕他既有爱人,又有计划。后来家里有了其他更迫切的活,不让我做谷田守望者了,郑迁搬到了其他地方,我始终不知道他的计划是否实现。
小时候,识的字总是不够用。有个同学拿着一个生词来问我怎么念,什么意思。我也不认识,但我装作认识。我告诉他,这个词是“统销”。那时候,人人都吃统销粮,人人都说“统销”这个词。“统销”的使用频率高、念起来也扛饿,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词中明星。问我的同学听了答案,非常惊喜,长出了一口气说:“呀,原来这就是‘统销’啊。”没过多久,这个词汇被写在语文课的黑板上,教语文的大玺老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大家,这个词是“简直”,同时还带领大家读了好几遍拼音“jiǎn-zhí”。当时我就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妙。果然下课之后,我马上就变成了同学间的话题和笑料。为了克服自己的羞愤,我在心里一直把“简直”认作“统销”,时间一长,看“简直”就像“统销”,看“统销”就像“简直”,完全混淆了这两个词。这种装糊涂的情况一直延续到我有了幽默感才终止。
小时候,我最不理解的词是“空穴来风”。明明风都是来自空洞的地方,窗户,门洞,山谷,天空……空越大,风也越大。“空穴来风”是经验之谈,也是可以验证的事实。但词典上却说:“比喻消息和传闻毫无根据”,就这个问题,我肯定问过我的小学语文老师,他当时是怎么解释的,我现在记不清了。但我记得他有个妹妹,高我两级,有个特别的名字叫“蛾儿”。小时候,周围人的名字,有双虎,有猪来,有狗子等,也有春燕,有小鹰,有大鹏等,地上跑的和天上飞的都齐全了。另外,用“娥”取名的女孩也很多,比如“月娥”,妥妥的像嫦娥一样美丽的女子。但以“蛾”为名的确实罕见。第一次听到“蛾”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娥儿”,后来我专门到高年级教室,看她作业本的封皮,上面赫然在目的是“蛾儿”。“蛾”不是一种肢节动物吗?而且种类繁多,其中不乏害虫。“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灵,正义的来福灵……”记得这首歌吧?一个好看的女孩儿怎么能与肢节类的害虫联系在一起,与正义的来福灵作对呢?现在只有一种解释了,我们那里的人看戏,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最后结局的那一节,不说“化蝶”,只说“他们变成了面蛾儿”。是的,乡民把所有翩翩起舞于油菜花间的蝴蝶都叫面蛾儿。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取名为“蝴蝶”呢?也不行,“蝴蝶”这名字太斯文了,那些以粗犷为自豪的人们受不了。他们会嘲笑,明明是一只“面蛾儿”,为什么把它叫“蝴蝶”,如果这不是“酸”,什么才是“酸”呢?在低河的语境里,“酸”没有抬承人的意思,绝对是一个贬义词。不管“蛾儿”这个名字如何,语文老师的妹妹还是不错的。人长得漂亮,穿着也时兴,走过去,走过来,都有人注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蛾儿的负面传说也很多。她曾在我之前的文字里出现过。至于那些传闻,是不是空穴来风,我就不知道了。
小时候,每当听到“乌鲁木齐”这个地名,我就会产生遥远、繁华和神秘的感觉。记得很清楚的是村里有位妇女,与丈夫不和,私自出走,这种行为在方言里被称作“颠山”。这位“颠山”女主角的目的地就是乌鲁木齐。可是她并不知道这座幸福唾手可得的城市有多远,在步行了几个小时,大概走了30里路,又饿又渴、精疲力竭的窘迫里,她问山坡上耕地的农夫:“快到乌鲁木齐了吗?”农夫扬鞭一指,告诉她:“快到了,翻过前边山梁,就可以看见了。”当家里有了第一张地图的时候,我按照课本上教的方法和地图右下角标注的比例,算出从低河到乌鲁木齐的直线距离至少有4000华里。我为那位圆脸盘、大眼睛,剪了齐耳短发的妇女感到难过。我敢肯定,要是她早知道乌鲁木齐如此遥远,她就不会那么问了。不管怎样,乌鲁木齐成为我记忆里第一座大城。后来到乌鲁木齐时,我的激动远远超过到了法国的巴黎和意大利的罗马。歌里唱得好:“不觉爱上你,乌鲁木齐,和你遇见,是一场奇迹……”
小时候,下过大暴雨之后,村东的庙河湾就要发大洪水。“看河”成为村里人的一种仪式性活动,大人小孩杵在河沿上,一眼不眨盯着河湾底,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张牙舞爪、嘶鸣嚎叫的洪水来了。它裹挟着泥土、草木和石头,或许还有已被淹死的牲畜,扭结涌动在狭窄的河道里,像一头垂死挣扎的野兽。人们一边看,一边惊呼,一边议论。一直看到天黑,疲倦地回到家里。父亲见我昏昏欲睡的样子,有时会问一句:“做啥去了?”“看河去了。”但看河的收获在念书之后写作文时才清晰地显示出来。每次碰到有关先进人物的作文题,我脑海里首先浮现的是庙河湾的洪水景象。我塑造了好几位勇敢的村民,在关键时刻跳进洪水,与死神搏斗,最后把公家的财产或者邻家的家畜救了出来。农村虽然闭塞,但哪个村子非正常死了人,还是传得很快,方圆十里都知道。所以我不能让救人者牺牲,免得老师说我撒谎。在现实主义至上的氛围里,虚构是非常可耻的行为。所以我让救人者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后,终于爬上河岸,被村民们围在中间。我不知道当时的语文老师怎么看,让我们村里的每个人说,不管多么华丽的辞藻,都掩盖不了这些作文“嚼舌根”的本质。因为人人都知道,现实中庙河湾的洪水,其实是挟带着滚滩石的泥石流,想在那里表演凫水才能,无异于找死,谁也不会傻到跳进泥石流去捞一只死羊或者一条死狗。
小时候,我也和所有的孩子一样,爱听古代的英雄故事。恰好村里有位赵大爸。既会做毡,也做箍窑,还会打拳。农闲的时候,他会讲《水浒传》《粉妆楼》《说唐演义全传》,风格比后来的袁阔成还要鲜明生动。晚上睡在火炕上,外边飘着雪,听他活灵活现讲“古今”,连当时听不懂的“有诗为证”都感到韵味无穷。可惜的是,他从没讲过《三国演义》。这使我错过了人生的第一个重要关口。小学二年级那年,一个名字中有“兰”的美丽女孩问我:“三国是谁?”我吞吞吐吐好半天,突然想起读过的三家分晋的故事,就自作聪明,说三国就是韩魏赵。没想到兰姑娘说:“除了我爸,还有谁晓得?我爸爸知道三国,所以才娶了我妈。你不知道三国,就别想娶女人了,尤其不能娶我。”我当时年幼,虽然对兰姑娘有强烈好感,但娶她做老婆的想法还不是很明确,所以对她的警告除了痛心还是痛心,并未做任何补救措施。后来有机会读《三国演义》,想起这件旧事,不免有些惆怅。话说回来,当我们老之将至,坐在暖色的斜阳里,回忆童年往事时,哪一件、哪一桩不让我们感叹和感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