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炎燊 的自学成才之路:“须知少年凌云志” 到 “年过古稀炳烛明”

发布时间:2024-09-27 16:39  浏览量:23

锲而不舍 自学成医

作者/何炎燊

本文摘自《竹头木屑集》(1991)

作者介绍:何炎燊(1922-2020),男,广东省东莞市人,内科主任中医师,首批国家名老中医,广东省名老中医,曾任东莞市中医院名誉院长,国务院批准为“有突出贡献中医药专家”。“既无祖传又无师授”的他通过自学成医,20岁起就以医术闻名,其后与人组建新生中医联合诊所,1958年东莞县中医院(现东莞市中医院)成立后,在东莞市中医院一直工作。其创立了肝、脾、胃并重的脾胃学说思想,扩大了中医下法在危重病抢救中的应用,并创立“伤寒温病融合论”,出版专著10余本,发表论文 60多篇。

一、小引

如所周知,在旧社会,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受人鄙视的“黄绿医生”。因为我既乏祖传,又无师授,完全是靠自学成医的。

从二十一岁悬壶问世至今,差不多五十年了。在此悠长岁月中,虽谈不上三折其肱,却幸未曾草菅人命。

现在有许多勤奋好学的中青年中医问我自学成医,有何秘诀。

其实,在书店里介绍名老中医成功之路的著作,琳琅满目,无须我再来铙舌了。然而,对同志们的恳切要求我又不好推却,惟有把如烟的往事中与医道有关者述其梗概,使读者知道我这几十年的道路是怎样走的。

虽则既无秘诀,经历又很平凡,却有一点可以自慰的,就是我所说的都是实话,并无任何夸张隐讳之处,这也许能得到读者的认可吧?

二、“不为良相,当为良医”

我童年时代,父亲还是个店员。后来他有了积蓄,和友人合股开设金铺,做起老板来。

这时他把我从一家低级的私塾转到李仲台老师的专家馆里读书,希望我在名师的培育下,有朝一日,“学而优则仕”,他便可以实现做老太爷的美梦了。

李老师是前清秀才,又进过师范学堂,可说是博古通今的儒者。我跟他读了五年书,就是这关键的五年,培养了我阅读古典书籍的能力,为我今后自学中医打下基础。这也许是一个“秘诀”吧?

李老师摸透了我父亲期望儿子将来光宗耀祖的心理;而他更深深地了解他这位学生的气质性格,不是为官作宦的坯子。

有一天,李老师病了,我到他的住处南薰园看望他。李老师问我读了《岳阳楼记》后有何感想,还告诉我范仲淹从小就有“不为良相,当为良医”的抱负。

最后,他语重心长地说:“良相匡君济民,确是非凡人物。但古往今来,称得上良相的能有几个?就连清官循吏也寥若晨星。

而千千万万在宦海中浮沉者,无非是争名夺利之徒,虽显赫一时,却无补于世,到头来,还是与草木同腐而已。

医虽小技,然能拯危济急,利世便民,故范文正公将良相与良医并称,并非说人人都要做良医,不过以此为喻,说明人生在世,必须以利济苍生为已任,有所作为,才不枉此生”。

听了李老师这番话,我真像沐在春风化雨之中,心神为之一爽。从此,我遵照李老师的教导,开始走上我一生的征途。

今天,我虽是垂暮之年,但每记起李老师的谆谆训诲,自己还像是一个小学生,垂手侍立于李老师之侧,肃然谛听,宛如昨日。

后来,我考入东莞中学,李老师也结束他的专家馆,到明生中学教国文,师生俩不能经常聚首了。

然而,“一日为师,终身是父”,我经常盘算着将来怎样报答老师。抗日战争第二年,华南沦陷,我和母弟逃难到香港,李老师也辗转避乱于水乡一带,不久便忧劳病逝了。

1939年秋,我们奔父丧返莞时,不料又闻此噩耗。目睹国土沦亡,又值亲人继丧,痛何可言!而且师病我不知时,师殁我不知日,殓不能凭其棺,葬不能临其穴,人间憾事,孰大于此!

我欲到墓前祭扫,但在风鹤频惊的日子里,又不知李老师确实葬在何处,惟有望空遥拜,临风洒泪而已。

今天,惟一可以告慰老师者,就是您的学生,虽然不肖,但是五十年来,一直遵循您的教导,兢兢业业,不敢稍有差池。老师泉下有知,当含笑首肯罢!

三、少年立志,永矢不移

南薰园的一席话后,“不为良相,当为良医”的宏亮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响着。当然,李老师的本意是告诫我不要听从父亲的摆布,徵逐于荣名利禄之场,并不一定要我当医生。

而我总觉得自己的脾性是适宜于做医生的。于是啮指为誓,矢志学医。觑着个方便时刻把心里话向父亲诉说,不料却招来一番责备。

他说我胸无大志,不想玉带横腰,却喜欢穿件“烂棉衲”。(注:东莞人一向称做教师的为捧“破饭碗”,称做医生的为穿“烂棉衲”,意思是干这两行,仅能免受饥寒之苦罢了。)父亲既不支持,我便决心自学。

孔子说得好“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我又想起王冕把积攒的工钱买胭脂水粉学画荷花的故事,便拿着零用钱到觉觉斋书局去买中医书。

“买哪一本?”心中没个底,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又不敢去问人,只好先去瞧瞧。

我看见书架上摆着一堆堆线装中医书,便把书目从头细看一遍,自作聪明地选购了三本:陈修园的《医学三字经》和《医学实在易》,李梴的《医学入门》。

当时我是这样想的:我初入私塾时,最先读的是《三字经》,那么,《医学三字经》大概也是启蒙的医书吧?又从“实在易”、“入门”等字眼,我便猜出这些书是给初学的人读的,便把它买了。

从此,便偷空躲在斗室里看医书。文字是看得懂的,义理却不很明白。我知道,万事起头难,世上哪有不费气力,一学就会的科学技术?

我得先学学陶渊明,“不求甚解”,把书中的疑难之点,边读边标出来,留待“下回分解”。奇怪的是,有时读到下文,再联系前面的某个难点,竟会豁然开朗起来。

读完一遍,再读第二遍,疑难的问题也会解决一小部分。把两本书的论点互相印证,领会也多了些。

我尝到这点点的甜头,兴趣便越来越浓厚了,从此把课余攻读古文诗词的时间挤出一半来偷偷摸摸地读医书。

一天晚上,我的秘密被父亲发现了。他攒着眉头问:“你真的想学医?”“那不一定”。我预料我的秘密总有一天会被发现,早就想定一套应付的办法。

“那你为什么不做功课而在看医书呢”?

我知道父亲是最尊敬孔圣人的,便说:“孔圣人有言,‘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我有充足的课余时间,看看医书完全没有妨碍功课。”

“那你为什么不多看点将来立身处世的书呢”?

“古人说过,为人子者不可不知医,为人父母者不可不知医。我觉得读医书总比你教我读的什么《交际大全》之类的书有用得多。

我每想起小弟弟不到周岁夭亡,就是由于我们家没有一个知医的,不善择医,以致药石乱投,害了性命。现在,我学些医学知识,作为防身之宝,不是有点用处吗?”

父亲脸色变得阴沉,半晌,黯然离去。是我的话撩起他对亡儿的哀思,我十分后悔,然而,从此以后,父亲再没有干涉我读医书了。

入了中学以后,功课多了些,同学们又介绍我看《大众哲学》、《读书生活》等进步书刊;鲁迅的杂文又使我爱不释手。

尽管时间很紧,我宁可夜眠早起,也要挤出一点时间来读医书。从十一岁到十六岁,我约摸读了十多部中医书,不过是初涉藩篱,一知半解而已。

四、焚膏继晷,兀兀穷年

1939年,我丧父破产后,蛰居沦陷区中,全家靠一个在南洋佣工的姑母资助度日。

这时,不但父亲未能实现其做老太爷的宿愿而饮恨黄泉;而我自己的理想——高中毕业,考医科大学,将来做个能中能西的良医,也变成泡影。唯一的出路,就是发愤自学,争取做一个“黄绿医生”。

逃难到香港那年,我在东莞联中读书,中医书没有带出去,丢荒了一年。这时幸喜家中旧书未失,重新翻阅,如睹故人。从此,便日夜埋头苦读,不敢稍有懈怠。

过去,曾经怀疑过“苦功失,何处下,三更灯火五更鸡”这句古话有点夸大,今天轮到自己亲身体验,尝到其中苦辣酸甜各种滋味了。

“自学中医,谈何容易!你看那姓何的正在海底捞针呢!”一位在我家附近挂牌的“世医”在别人前讥笑我。

的确,这几年我碰到了不少几乎是无法克服的困难。

首先是买书难。沦陷时书坊里的书给抢光了,又没有新印的。求人借阅吧,又没有人愿意借,读来读去还是旧时的十几本。

一天,我正为此发愁,忽然,街上传来“收买烂铜烂铁、旧书、旧报纸……”的声音。我灵机一动,跑出门外,把收买佬叫住。

“你收买的旧书肯卖给人吗?”

“怎么不卖?只要你肯出价钱”。

我翻了翻他的筐子,发现有几本残缺不全的《证治准绳》和《寿身小补》,而令我惊喜的是有一部完整的《温病条辨》。

经过讨价还价,我统统把它买了。邻居们都说我是呆子,出这样价钱来买这些当烂字纸收购的旧书。

我虽然很穷,就算少吃几顿饭也要买书。从此,收买佬便主动寻上门来,日积月累,我架上的医书也颇为可观了。

其次是读书难。一家四口,除了我,都是老幼病残——八十岁的祖父,体弱多病的母亲,八岁的弟弟。不久,在南洋的姑母也病故了,无人接济,家中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我只好硬着头皮,在家中开设私塾,教二三十个小学生,靠微薄的学费,勉强度日。白天要教书,抽不出空来,只有下午七时至深夜十二时才是真正的学医时间。

那时没有电灯,战争年代,没有煤油,居民用以照明的是桐油或菜油。用一个小灯盏,盛着油,象《儒林外史》里面的严监生临死时那样,点的只是一茎灯草。

微风一拂,黯淡的灯火便摇晃不定。我在它下面看书写字,十分吃力。有些旧书的字,又细得像蝇头,看不清楚时,拿起书凑近灯光来看。“吱”的一声,一阵焦味,原来凑得太近,头发给烧焦了。

这样年复一年,我的体重一天天减轻,我的视力一天天减弱。现在,我右眼已经失明,左眼1100°近视,加上散光,白内障,身体也患有多种慢性病,溯本寻源,实始于此时。

然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确实一点也没有后悔。

三是解惑难。韩愈说:“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小时候,李老师替我解了不少的惑。

今天,“惑”,愈来愈多,却找不到像李老师那样的金玉君子了。我曾经十分谦虚而又恭敬地去请教老前辈,而所得到的不是哂笑便是揶揄。

有一次,我看见一位老中医向病人大谈他的脉象是怎样怎样的,我便乘机向他请教脉理。怎知老先生摇晃一下脑袋,打着马师曾的腔调说:

“脉理,脉理,其理甚微!”真使我一头雾水,啼笑皆非。老祖父见我艰辛若此,不禁叹息曰:“你已经尝到了俗语说的:‘上山擒虎易,开口向人难’的味儿了。

人家的医术还是传子不传女的,怎肯教你这个外人?”好,既然开口向人难,我就下决心上山擒虎去!

我自制许多大卡片,分门别类地把读书遇到的“惑”详记下来,并作一些自以为是的注释;在别的书上遇到同类的问题时,便把它记在一起;记的多了,把它们综合起来,互相参证,一些疑难的问题就这样给解决了。

一年半载后,再回过头来,看看旧时的注释,常常觉得幼稚可笑,甚至荒诞不经,这说明自己有了进益,便再做第二次注释,甚至第三、第四次地做下去。

我这种笨拙的方法的确要费很大力气,然而我走了这一段曲折崎岖的道路后,便渐入坦途。到了五十年代,这些写得潦草歪斜的卡片,叠起来竟有一尺多厚。

真是“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了。“文革开始,这些卡片全被查抄,红卫兵想在它的身上找到我进行“反革命”活动的蛛丝马迹,结论却是“里面虽无黑话,毕竟是谬论连篇”。

于是,一个秋风萧瑟的晚上,在王氏家庙前面的空地上,我被勒令亲手把自己半生心血写成的纸片,连同全部古书,一一抛进熊熊的劫火之中。呜呼!而今而后,我这些“谬种”,不复流传于世,“贻害后人”了。

四是验证难。医家有句口头禅:“熟读王叔和,不如临证多。”“王叔和”,我确实读得滚瓜烂熟,而临证呢,却空空如也。

战国时赵括徒然纸上谈兵,导致了赵国军队的全部覆没。他日我出而问世,诊起脉来,会不会“心中了了,指下茫茫,”从而误尽苍生?

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我想出了一些办法。首先就是经常替自己的几十个学生检查身体,鉴貌辩色,察舌按脉,从无病的人中去知其“常”;

同时,又义务替学生、亲朋、邻居治病,用症来测脉,以识其变。由于治疗小病有点效果,竟有人上门求医,我也从脉症合参中,渐渐地心领神会了。

1941年秋,暑湿热疫流行,我把叶天士的甘露消毒丹制了好几斤,免费赠给患者。群众反映,效果比时医开的方子还好。

从此,我的医名渐为人所知。1942年春节,我便挂起“儒医”的招牌,正式悬壶问世。那年,我才二十一岁。

五、循序渐进 学以致用

陈修园的医书对我学习中医帮助很大,但也耽误了我一些宝贵时间。陈氏是个崇古尊经者,他把圣人的经典吹得神乎其神。

我既然立志要做一个有所作为的医生,便先从圣人的《内经》下苦功。不幸所买的又是“张马合注”本。

马元台的注还不怎样,而张隐庵的注解,真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反比原文更难理解,而且不切实用,(他的《伤寒论集注》也是如此)。

我在傍徨苦闷当中,想起“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那句名言,又回忆李老师教我读书时,先是从“秋夜有蟋蟀,鸣于墙下,……”一类浅近的学起,接着读《桃花源记》,《项脊轩志》等,后来才读《四书》、《五经》以及诸子百家。

我想,学医也如学文,必须循序渐进,不能躐等。于是,把陈修园抨击为浅陋不足道的《本草备要》、《汤头歌诀》、《医宗必读》、《濒湖脉诀》,以及《医学心悟》、《笔花医镜》……等重新钻研。

有些早在中学时代已经读过的,今天仔细玩味,得益更多。一天晚上,我专心研究程氏止嗽散的组方义理,略有所悟。

第二天恰巧有一商人咳嗽两月,遍服燥热寒凉攻补诸药不效而来求诊。我用止嗽散,竟一剂知,两剂已。

此人叹为奇迹,到处宣扬。这时,我深深体会到:深入浅出而又切合实际的医书,说它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像我这样一个无牌的青年医生,要跻身医林,树立威信,必先善治见效快的“时病”。

我便把伤寒温病作为学习重点,专心钻研。这时不敢好高骛远,但求学以致用。

古往今来,注解《伤寒论》的不下百数十家,而我却从浅近的《伤寒论类方》入手,继而钻研柯氏《来苏集》。

说老实话,几十年来,各种各样的《伤寒论》我浏览不少,而得力者还是此两书。

学温病不消说是以《温病条辨》与《温热经纬》为主,旁及吴又可、杨栗山、俞根初、何廉臣、雷少逸诸家。

我在中学时,学过一点点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法,这对我学医很有好处,它使我避免陷入主观主义的泥淖中。

我熟读《伤寒论》,但没有成为固执仲景方的“经方派”;我深究温病、也没有成为徒尚轻灵的“时方派”。

我很早以前就认识到温病学说是伤寒论的发展和补充,主张“寒温合流”。在氯霉素尚未广泛应用之前,我运用仲景的桃花,黄土诸方,与吴氏安宫、清营、复脉等方化裁,治愈好几例肠伤寒下血重病,就是明显的例证。

六、俱收并蓄 待用无遗

听说行道数十年的老中医,必有几套看家本领,或长于温补,或擅用寒凉,或善治惊疳,或专医崩漏。

甚至对一方一药的运用,也有独到之处,如“竹茹先生”、“平胃散大夫”等等。而我真是十分惭愧,可说是一无所长。

如果硬要我说说自己几十年来读书临证有哪一点成就,那末,一言以蔽之曰:“师古而不泥于古,能撷采各家之长;而辨证细心,据理治病,不拘一格”,如此而已。

我能做到这一点,一方面是如上文所述,学得一些辩证法的皮毛,另一方面,和我缺乏师承很有关系。

本来,没有祖传师授,光靠自学,“事倍功半”,是件坏事,但对我来说,却变成了好事。好就好在全靠自己独立思考,不会给一家之言先入为主,印定眼目,以致临床思维,“偏”向一边。

我对宋金元明时期争鸣的百家,用历史唯物观点详细分析他们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存任何偏见,而是采其所长,为我所用。

例如,我用刘河间的防风通圣散治愈脑血管意外重症。用李东垣的清暑益气汤治愈“恶网”。用朱丹溪的越鞠丸治愈腹部手术后肠粘连。用张景岳的大补元煎治愈慢性肾炎。用王肯堂的神芎导水丸治愈急性肾功能衰竭。用谢映庐的大回生汤抢救危重的小儿慢脾风。用吴鞠通的三甲复脉汤治愈血小板减少性紫癜等。

这些微小的成就,放在繁花似锦的医学园地里,不过是几茎野草;但可以作为我对寒热攻补诸法,是因病而施,不拘一格的例证。

我对古今有成就的医家都十分尊敬,但不盲目崇拜。

我很佩服叶天士,但不同意他那“柴胡劫肝阴,葛根竭胃汁”之说。几十年来,我治疗温病,常用柴葛,都很应手,没有出现过他老人家所说的不良反应。

我也很赞赏王孟英、却惋惜他偏好寒凉,畏羌、独、芎、防如虎。而我于1957年夏秋之际,用活人败毒散治愈流感七百多例,最近,又用此法加石膏治登革热,能收捷效,不是证明王氏未免偏执了吗?

自己随着对伤寒温病在实践中不断摸索,对某些传统的理论也敢于提出不同的见解。

例如,叶天士引述张凤逵《伤暑全书》之言,主张治疗暑温不必用下。余师愚治暑热疫也反对攻下。我却认为,既然“夏暑发自阳明”,且其热较伤寒温病为甚,寒、温之邪可以传腑,而暑温岂有只传经而不入腑之理?

早在六十年代,我就用下法抢救过许多例乙脑危症。又如麻后肺炎,从《医宗金鉴》以迄清末名家,都主张用辛凉宣肺,苦寒清热解毒的治法。

我通过大量的临床观察,发现有半数以上的患儿出现火盛刑金,肺叶焦枯的证候,便采用以喻氏清燥救肺汤为主的甘凉濡润,沃焦救焚的治法,前后救过二百多例危重患儿(多合并心衰),全部治愈。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所以我从不曾为自己不是正途出身而妄自菲薄。

凡是活人之术,不论古的、今的、中的、西的、以至针灸、外治、民间草药、单方,我都不肯摒弃。

早在四十年代,我认识一位姓陈的外科铃医,他说自己少不知书,不懂内科,只会用点草药。但有好几例肠伤寒误用温补,出现严重毒血症的,他用鲜崩大碗二斤,捣汁加水频灌,都转危为安。

我吸收他的经验,了解到崩大碗甘淡而寒,清热解毒祛湿之力甚强又不伤正气。后来在医院同道的启发和协作下,用它治疗尿毒症,降低血中非蛋白氮,很有实效。

韩愈曰:“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良”则吾不敢当,“俱收并蓄”,不存偏见,这一点自问尚能做到。

七、学无常师 不耻下问

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他老人家犹且学无常师,何况于我?

在行医的四十多年中,我曾经“偷”过师,拜过师,也和同道们在共事中,互教互学,能者为师。

直到如今,垂老之年,还牢牢记着《尚书》的一句话:“谦受益,满招损”。

早年,医界前辈中我最熟识的是陈炜如。沦陷时,他一家逃难乡间,衣食无着,我父亲曾周济过他几次。可惜我每次虚心向他请教时,他一味敷衍搪塞,甚至“王顾左右而言他”。

陈炜如擅长温补,但又泥执温补。有一次,他用补中益气汤治愈一麻疹内陷危症,病家送来匾额金猪,以示酬谢。我向他道贺,顺便恭维他几句。

他立刻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谈论这病前手怎样误治致危,当时脉症如何如何,医皆谢绝不敢治,他为什么大胆用补中益气汤的道理。

这样,我就“偷”到了师。事有凑巧,前面说的那位朴实的外科铃医用崩大碗治愈的肠伤寒毒血症,就有一例是陈炜如用温补治坏的。

正反两面事例,使我深刻地体会到,医贵圆通,切忌固执,病万变,药亦万变,正如叶天士所云:“治病当活泼泼地,如盘走珠耳。”

从1959到1979的二十年间,除了被囚于“牛栏”的三年及其前后一段时间外,我负责留医部工作达十五年之久。

以我这个中医学术根基浅薄,西医知识又只懂皮毛的人来负此重任,惟有勤勤恳恳,谦虚谨慎,向同道们学习。

一碰到疑难病例,我必请人会诊。李翼农、谢其彦两位老中医在抢救危重病人中就提过许多宝贵意见,我也学到他们许多专长。

由于留医部是搞中西医结合的,十多年来,我每天都有向西医大夫学习的机会。尤其是陈婵娟医生,她既肯学,又肯教,和我共事时间较长。

她向我学中医,我毫无保留地,而且用简明快捷的方法教她,她很快地就上手。我向她学西医,她言传身教,悉心指点,我也学到不少东西,陈医生不幸早逝,使我失去一位良师益友。那天向她遗体告别时,我不禁潸然泪下。

要向高级医务人员学习,是不容易的,但我绝不放弃每一个机会。

大跃进期间,县委组织医务人员下乡防治水肿。虽然短短几天,我就向张崇炜站长学会触诊肝脾的方法。

全国西学中班的高级医生来我院实习,空军医院李主任是个心脏病专家,每天下午,她跟我看门诊。通过病例的共同探讨,我把自己的心得体会一一告诉她;她也把独到的心脏听诊技术传授给我。对她的无私和热忱,真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学如积薪,后来居上”,此乃理之常也。所以我不但向专家学者们学习,还向小字辈学习。

我的许多学生,都已“人到中年”,从事医疗专业也有近二十年了。例如痔瘘、针灸、正骨、五官等科,我碰到问题时,经常找他们会诊,并向他们请教有关方面的知识,从来不摆老师的架子。

科学大师牛顿说他的成就,仅仅像个在海边玩耍的小孩,拾到几个贝壳以自娱;真理的大洋,还躺在他的前面而是未被发现的。对比起来,我真是渺沧海之一粟了。生也有涯,知也无涯,惟有遵照周总理的教导:“活到老,学到老”。

八、知难而进 教学相长

少时读古人医案,经常见到“……辞不治”这句话,如果套上“四人帮”的纲,就是见死不救了。

我想,医生这样做,大概有两种原因,一是宣告自己技穷,希望病家另请高明;一是为了保全声誉,怕沾上“医死人”的恶名。

我行医四十多年,除了主持留医部期间,有些病人限于本院条件必须转院或上送者外,对危重病人,从不推托。

我开业第一年,有一位产后瘫痪的病人,更医十七手无好转,呻吟床第,动弹不得,已奄奄一息。许多名牌医生,匆匆一诊,便辞不治了。

病家无法,希望“大鬼不灵小鬼灵”,请我诊治。我把病史、四诊及前后治疗经过详细记录下来,并查阅古今医籍,对症下药,终于把病治好。

此病人现犹健在,已白发如银,儿孙绕膝了。有些病人,我明知其必死,也全力救治,不但病家毫无怨言,我的声誉也没有受到损害。

孙真人教导我们这些当医生的:“若有疾苦来求治者,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已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

这些至理名言,我虽不能完全做到,但面对疑难重病,我从来没有畏缩不前。

医疗方面如此,教学方面,我也是知难而进。1959年,我鉴于本县中医队伍青黄不接的情况,向上级提出办中医学徒班的建议,得到党委和卫生部门的支持,并委托我主持其事。

这时卫生院正当医药合一,红彤彤的“大老粗”掌权。在某些人眼里,中医都是“封建余孽”,因此,学徒班得不到医院的某些人的支持。

那时候,我们不但没有办班的经验和现成的教材,甚至连课室和桌椅也不给我们。

上课的地点,一会儿在饭堂,一会儿又叫我们挤在中药店的小阁子里,一会儿又被赶到西城楼上去了。

由于学习条件差,有两个学员中途退学了,于是,某些人又乘机飞短流长,吹起一股冷风,学徒班面临散伙的危险。

面对着这样困难的局面,我毫不动摇。一方面不分昼夜地工作,细心批改作业,认真编写教材;一方面对学员进行细致的思想教育,并积极争取上级的重视。

后来,得到省卫生厅精神上的鼓励和物质上的支持,学徒班才能安定地办下去,而且一届比一届办得好。

从1959到1979的二十年间,我们办了四届中医学徒班,一届中医赤医班,两届西学中班,上课时间长达十六年之久。

老师担课是没有报酬的,后来只有很少的茶水费。在课程分配方面,我总是把方便让给别人,把困难留给自己。

先让老师们尽量选择自己所喜欢的或是驾轻就熟的学科,剩下来的都由我担任。因而我担的课比别人多一倍,也比较深奥难教些。

在那漫长的十六年里,白天工作又十分繁忙,但为了把年青一代培养成材,我备课十分认真,往往工作到夜阑人静,月斜窗纸,经常连星期天也不休息。

各种自编的补充教材和备课的手稿,除了“文革”期间被烧掉的一部分外,现存的还有十余万言。这既是我辛勤劳动的留痕,也是我不断进步的标志。

有人说我这样做是“老衬”(意即笨蛋),而我却认为自己不但不笨,而且既利于人,又利于已。

魏征在谏唐太宗的《十渐不克终疏》里,提醒他在文治武功鼎盛煊赫之时,开始演变,不能像过去那样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了。

一个医生当他有点名气,诊务日繁,薪金优厚的时候,往往也会像唐太宗那样觉得自己差不多了,该松一口气,歇歇脚了。于是从此停滞不前,甚至倒退了,

“懒意一生,即为自弃”,我时常用“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话来警惕自己,我多担一些较深的课程,就是强迫自己不断学习,不断钻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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