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风
发布时间:2025-09-25 19:23 浏览量:26
编者按:9月20日,著名作家王剑冰以长篇散文《念兹在兹》 荣获第二十一届百花文学奖。该奖项在国内文学界是国内具有权威性与号召力的文学大奖之一。
《念兹在兹》原文一万余字,评委会给予《斯文在兹》很高赞誉:“王剑冰以博雅之思、厚重之笔,探赜索隐于千载文脉之间,写就一篇熔山河胜迹与诗人风骨于一炉的文化散文。文章以李白、杜甫之游泰山为线索,徜徉于历史与文学的交会处,以史为经,以诗为纬,于巍巍泰山之巅,观照千年“斯文”之所在。作品文字典雅,气象恢宏,体现出作家深厚的文化素养与宽广的精神视野。”
本次刊发节选,以飨读者。
□王剑冰
一
李白与杜甫都是以天纵之才,谱写出沉郁雄浑、豪壮奔放的诗篇,不朽的光芒一直辉耀着中国文学,表明着一个时代的诗歌高峰。正如唐代的大文学家韩愈所赞誉:“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那么,也可以想到,对两位大诗人来说,如果不到泰山,则是他们写作生涯中的一大憾事。他们可以错过其他高山,却不可错过泰山;同样,对于泰山而言,没有李白杜甫的诗歌,也是一种缺憾。
由此,李白和杜甫来了,不约而同地来了,不约而同地书写泰山,将自身同泰山联系在一起。因而有了《望岳》,有了《游泰山》。
这一联系是久远的,超然的,超出了时间与空间的概念,超出了地理与文学的标高。尽管历经无数岁月,泰山与李杜的诗歌仍在告知我们,什么是伟大,什么是不朽。
李白是701年生人,杜甫是712年生人,也就是说,李白比杜甫大十一岁,在杜甫还是十来岁的孩童时期,二十出头的李白已经乘着盛唐之风离开故乡,经成都、登峨眉、下渝州、出夔门,手持长剑和一壶老酒,开始了他的激情壮游。他那雄奇豪放、瑰玮绚烂的诗歌,早就达到了唐代文学的艺术巅峰。
开元二十四年,也就是736年,李白携夫人许氏、女儿平阳,来到离泰山不远的任城。这个时候,五月里的梅子开始泛黄,桑叶已经采空,家家传出了机杼声。
任城也就是今天的济宁市任城区。李白的六叔父当时为任城县令,可以让我们的诗人有个依靠。
还不仅是叔父一人,还有一位近世族祖李辅,是鲁郡也就是今天的兖州都督。还有李白的族弟李凝,为单父也就是今天山东单县主簿,还有两个族弟李幼成、李令问,也在鲁地供职。加上他的从祖还做着济南的太守。这么一个人脉圈子,李白不怕没有好的照应。
对此他也是有私心的,把家安在亲人跟前,为的是自己更加放心地游走四方。
我们的诗人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或者说是一位有大志向的人。这样的人不能只是享受天伦之乐,老婆孩子热炕头,他还是要寻找他的理想。李白在当时所写的《五月东鲁行答汶上君》中,就表示出施展宏图的愿望。
生活在盛唐时期,不可避免地有着当时士人普遍的人格价值追求,但是他的这种建功济世的进取精神,却长期得不到回应。三年后,也就是开元二十八年(740年),李白来到了泰山跟前的徂徕山,与山东名士孔巢父、裴政、韩准、张叔明、陶沔结交并隐居于此。
或有人说,徂徕山离当时的政治中心又远又偏吧?但是,不要忘了这座巍峨雄伟的泰山,正是因为这座历代帝王为之景仰的圣山,才使得这个位置选得非同一般。徂徕属于泰山支脉,与泰山遥相呼应。唐代在泰山举行过两次封禅大典,一是乾封元年(666年),高宗与武后封泰山;一是开元十三年(705年)玄宗封泰山。
胸怀大志的李白早就对唐玄宗封禅泰山给予了密切关注。因为历代帝王都会在封禅之行心绪畅和,关注颇多,周围也会顾恩邀宠,推隐说逸,引荐明贤。这也就成了隐逸之士接触圣上的难得机遇。
你看,徂徕山中,峰峦突起,溪水西流,李白与朋友在竹溪地纵酒酣歌,畅论天下,又恢复了豪爽洒脱的性情。
杜甫虽然比李白出来得晚,却是比李白早到了泰山。杜甫来泰山那年是开元二十四年(736年),比李白早了四年。
杜甫为什么要来泰山,一方面是泰山那巨大的影响力,一方面是他的父亲杜闲于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到开元二十八年(740年)间,任兖州司马。泰山属兖州管辖,虽说兖州司马没有什么实权,却也是五品官员,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经济能力。正当“少年壮志不言愁”的杜甫,也算是个官二代,虽然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到洛阳应试,落第而归。却未受到多大打击,自然还是豪情满怀。这让杜甫有条件从容优游,把泰山当成豪情的载体。于是二十四岁的诗人漫游来到东鲁。
说来也巧,杜甫来时的开元二十四年(736年),也是李白把家搬到兖州的时候,只不过他把家安在了兖州属下的任城,虽然离杜家不远,却不知为何当时没有相交。兖州的主要官员,还是李白的亲人,而杜甫的父亲也在这一年任职兖州。
也许杜甫那个时候不如李白出名,跟李白一起玩的人,都已经是当时的社会名流。这些事,可能两人几年之后聊起来,会哈哈一笑,当时怎么就失之交臂了?
因为后来两人的关系很好,不是一般的好。互相欣赏,互相关心,加之都是官场的失意者,所以结伴作诗,长久记挂。
四
杜甫与李白相识在天宝三载,也就是744年的四月。
泰山之游不久,杜甫即离开山东去了洛阳。那年三月,李白被“赐金放还”离开朝廷,四月途经洛阳,于是三十二岁的杜甫和四十三岁的李白见面了。
杜甫对李白倾慕已久,李白也听说过杜甫的诗名,加之相同的际遇,使两人一见如故,可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难怪闻一多先生这样评述: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
夏秋之际,他们又结识了当时已经十分有名的诗人高适,三人相携同游梁宋,也就是今天的河南开封和商丘,登临鼓吹台和单父琴台,一路饮酒对诗,畅怀古今。
天宝四载夏至天宝五载,李白他们又一次踏进了齐鲁大地,在泰山南北、汶河之畔留下了愉快的身影。
他们来到济南,与北海太守李邕等文坛巨擘聚集一堂,高歌长吟。杜甫写了一首《陪李北海宴历下亭》。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们相见后不足两年的天宝六载(747年)正月,李邕遭受诬陷,被奸相李林甫投入大牢。李邕以七十岁高龄在北海郡,也就是青州任上横遭杖杀。
噩耗传来,杜甫不胜悲愤,写有《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李白也抑制不住愤怒大声疾呼:“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
历下盛会以后,杜甫北上临邑(今德州临邑县)看望担任县令的弟弟杜颖,李白南返任城家中,李邕则由高适陪同西游东平。而后杜甫还是惦记着李白,便来到任城与李白相聚。他们与好友任城许主簿一起登高望远,饮酒赋诗。由于泰山就在兖州境内,他们一定聊到了泰山。杜甫由此向北望向泰山,泰山那边云起雨骤,他不仅感慨万端,写下了这样的诗句:东岳云峰起,溶溶满太虚。震雷翻幕燕,骤雨落河鱼。此后,杜甫与李白又一起游览了东蒙山,寻访道教名士董炼师及元丹丘,访问了鲁郡城北的隐士范十。
玩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两人各自还有事,杜甫要西入长安,李白则想重游江东。行将分手,两位大诗人便在兖州城东的尧祠亭上宴饮话别。两年时间的交游,二人情同手足,离别之际,深情厚意,依依难舍。酒自然喝得不少,离座的时候,都已经醉意熏熏。李白作有《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阙范侍御》。
几天之后,还要接着再喝。于是又在尧祠附近洙河上的石门举行第二次宴别。兄弟两人举杯相劝,连连灌酒,又是喝得醉眼朦胧。李白写下了《戏赠杜甫》和《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
杯中酒一饮而尽,终是要离别了,互道了珍重,两人眼含泪水,踉踉跄跄地分手了。此时是天宝四载,也就是745年的秋天。
只是,世事弄人,此次石门一别,两位大诗人再也没有相见,所有感情,都留在了茫茫的思念与回忆中。
五年之后,李白再次来到泰山脚下,在平阴沙丘城,想到好友杜甫,再喝酒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沙丘城下寄杜甫》留下了他的内心情感:
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一向豪气飞扬的李白,竟然也有了些许儿女情长,除了杜甫,他还能与谁这个样子呢?杜甫不在身边同游,即使是十分喜欢的“齐歌”,也激荡不起什么感情,即使是非常爱喝的“鲁酒”,这次也提不起酒兴了。想念老友的心情啊,就像眼前的汶河水,浩波连绵,永不停息。
杜甫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在乎始终景仰的李白的感情,时时挂牵不已。尤其是自己遭遇困窘,更是会想到这位兄长。“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他的那份心境,我们在《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中愈加能感觉到:
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在那些不能相见的时光里,杜甫不停地念及李白,可以说,李白的名字已经深深地渗透进他的生命中。他刻骨铭心地写下了《赠李白》《梦李白》《春日忆李白》《冬日有怀李白》《天末怀李白》等十二首诗作。人间真情,莫过如此吧!真可以说,有一种友情,叫“李杜”。由于性格的迥异,杜甫的命运同李白的命运是不同的,虽然都没有进入政界,只是在仕途的边缘走了一遭,但李白多数都是过着潇洒不羁的生活,诗中的那份洒脱随处可见。
杜甫就不一样了,即使游走四方,广交朋友,也放不开,撂不下,命运多蹇,生活也颇多窘迫,写出的文字也总是忧国忧民,悲世悲己。沉郁顿挫成为杜甫诗歌的最大特点。
杜甫所在时代,如果没有进入政界,就不可能有大的作为和影响,也比不得早已蜚声文坛的李白,所以他一直是李白的粉丝,也崇敬张九龄、王昌龄、王维、岑参等人。也就是说,到这个时候,杜甫实际上还没有怎么扬名。
杜甫生前在《梦李白》一诗中写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两句诗更像是说自己。为什么呢?他的诗在很长一段时间得不到社会的公认,诗稿静静地躺在家人收藏的书箱里。
到了公元九世纪,杜甫死去四十三年后,他的孙子杜嗣业背着祖父的遗骨及诗稿,准备将祖父葬回老家河南。
途经湖北荆州时,他找到了在这里做官的元稹,当时没有别的想法,只想请这位大诗人给祖父写一篇墓志铭。
元稹一口气读了杜甫的遗稿,竟然激动得不能自持,如何就让杜甫埋没了这许多年!挥笔就写出了惊世骇俗的《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
其比之古今,对杜甫极尽夸赞,最后更是一锤定音:“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就此,《春望》《北征》《三吏》《三别》……杜甫几十年封于尘埃的一千五百首诗歌,如晴天一声响雷,一下子炸响了沉寂的晚唐诗坛。其不断延续的深远影响,直至宋代而赢得“诗圣”的美誉。同被公认为“诗仙”的诗人李白,同立于文学的泰山之巅。
说起有着不平凡人生的杜甫,留在他记忆中的美好时光,也只有“快意八九年”,也就是他漫游齐赵,登上泰山,写下《望岳》之诗,以及与李白、高适等携游泰山南北。
对于李白来说,又何尝不是呢?他们之间的互相怀想,以及写出独一无二的诗章,全然因了一座泰山。
泰山也没有忘记李杜,其以一座山的名义,托举着他们,铭记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