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学中的“诗词并序”:元结、苏轼已极好,杜甫以诗笔为序文

发布时间:2025-03-11 20:46  浏览量:7

写艺术,写人生,写兴亡,用杜甫这篇序里的原话评价这篇序正合适,曰:“ 浏漓顿挫”——此就节奏上、技术上而言;曰:“豪荡感激”——这是情感上、感染力上的。推而思之,杜诗的主要特点亦复如是。……

在我国传统文学中,“诗(词)并序”的形式很常见。譬诸中国人基本都会背的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一词,其序言部分“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也极好;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正文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亦即是古今无数读者背诵、吟唱此词的一部分。——但,不对吧,过誉了吧,就这么简简单单几句话,还“极好”?且还好到了“正文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一则,其中的历史信息非常明晰:作品的历史时段非常清晰(“丙辰中秋”:1076年中秋);且作者的写作状态非常清晰(“欢饮达旦,大醉”);乃至是作者竟在此一小序之中主动交代了本要费心去猜的词旨,交代得亦非常清晰——“兼怀子由”,好想我弟啊!整一阕词便不复只是会飞,翱翔文学的穹窿;还会降落,降落到天下无数平凡心窝的至柔软处。——历史信息即文献价值;是的,正因这几句小序,这阕词便平添了一层文献价值:苏轼的一部分人生乃至一部分宋史、中华文化史,借此长舒了一口热气……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画意

二则,自文学上论,“欢饮达旦,大醉”,又何不是已在兢兢业业地服务于正文了?——既铺垫了正文的情感底色,引发了它的总体风格,且未及开篇便已预约好了全篇的灵动、跳跃性……——总之是至少至少,以此两条,苏轼这区区几句小序就无愧于“极好”了……——罢了罢了,那,还有没有比这篇《水调歌头》更“好”的诗词并序之作?

——有啊,太有了;论《水调歌头》正文,千古诗词固然难有出其右者,然而,论序言对正文补益、增色的程度,它就不必是第一了。——如唐人元结元次山的《贼退示官吏》一诗,其序言底下的一把心肠——那般干净,那般仁厚;而行文又深味“史笔”尖锐、朴素之长,竟至导引其正文呈现出一种“以文为诗”的效益。

癸卯岁,西原贼入道州,焚烧杀掠,几尽而去。明年,贼又攻永破邵,不犯此州边鄙而退。岂力能制敌与?盖蒙其伤怜而已。诸使何为忍苦征敛,故作诗一篇以示官吏。

1、苏轼《水调歌头》小序的文献价值它有:正文的写作背景亦交代得极清楚——763年(“癸卯岁”),中唐之际,西原州境内少数民族攻入了今天的湖南道县;然而,764年(“明年”),一样的一拨人,一样地又来闹事,这次怎就饶恕了道县呢?因:2、“盖蒙其伤怜而已”——纵贼寇也知道这里的老百姓不容易啊!纵贼寇也知道这里的老百姓再经不起折腾了!所以:3、你们这些官员啊,问问自己的良心还在吗,难道你们还要继续盘剥百姓吗(“诸使何为忍苦征敛”)?

唐长安城城墙遗址

4、所谓《贼退示官吏》,毋宁说是元公次山对一干同僚的公开信、“@所有人”:不要以为是你们自家挡住了敌人,放下你们手中向朝廷邀功的笔吧!你我侥幸偷生而已,敌人又何尝不是被逼急了的百姓?他们甚至比我们这些父母官更懂百姓!——是所谓“干净”、“仁厚”,朴素笃实又不失尖锐;而这首诗的正文是:

昔岁逢太平,山林二十年。

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

井税有常期,日晏犹得眠。

忽然遭世变,数岁亲戎旃。

今来典斯郡,山夷又纷然。

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

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

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

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

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

思欲委符节,引竿自刺船。

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

唐帝陵石像生一瞥

其第一段,中唐版本的《桃花源记》也已——何赶奢求一“桃源”,“井税有常期”的日子足矣,不向老百姓乱收税的日子足矣。其最后一段,元公痛苦写下的《归去来兮辞》矣——就这么个“时世贤”当道的局面,就这么个官不如贼、“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的至衰之世,吾何之?吾谁与归?惟“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也已……——是所谓《贼退示官吏》竟然有一种浓重的“以文为诗”的味道——略少诗体本来的灵动之美、跳跃之美(如苏轼《水调歌头》),转而是一种“诗意的《资治通鉴》”、“有韵之《太史公书》”,亦或者:归去的理由更充分、更扎实的《归去来兮辞》……

——而这一特质,不由分说,自序言部分已然,即元公早已高高举起了那副心肠。

传说唐太宗手植银杏树(西安观音禅寺内)

彼苏轼写词以“天心”、“仙心”,兼怀“人心”,即其小序仅一华丽的幕布耳——飘飘乎引正文容与而来;此元公《贼退示官吏》之序却是正文的头颅,正文的志、性所在——全以人心写,高高举起“砸”着写下去,把正文砸实……——还有没有,还有没有更好的“诗词并序”之作?即是否有这么一首,兼具《贼退示官吏》和《水调歌头》的优点——既能让人读到“的的确确是序挺起了诗”,又能让人读到二者之间柔和一些的关系——更具“文学触感”一些的关系?

——有的,有请我国文学史上Top 3级别的超一流大诗人:诗圣杜甫他老人家。

诗圣他老人家晚年有一首《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其序曰:

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别驾元持宅,见临颍李十二娘舞剑器,壮其蔚跂,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

开元五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 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舞女, 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

玉貌锦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亦非盛颜。 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抚事慷慨,聊为《剑器行》。

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

若说元结的《贼退示官吏》是“以文为诗”,则杜甫的这一首便是“以诗为文”——先行给您摆上一篇绝好的散文诗。

对于此序:1、就不再重复做“文献价值”方面的分析了,概而言之:公孙大娘啊,她的剑舞彪炳盛唐——乃至盛唐之所以是盛唐,盖有佳人异士者如斯;嗯,五岁的时候我有幸见识过公孙氏(“开元五载”:717年),没曾想:五十年过去(“大历二年”:767年),今又见到了她的弟子李十二娘重现其神技——有一瞬:原来我的盛唐还在啊,转一瞬:哀哉我的盛唐不在了(参考廖仲安观点)……

之所以说它是散文诗:2、主语、虚词大半省略,写得诗一般极为“省净”;且散文文体本应稳稳当当地转折,这里却跳着转折——笔下写着李十二娘,思绪却飘到了公孙氏、唐玄宗;而再一飘、一跳,竟又跳出了个“草圣张旭”:寥寥几笔,方寸之间,大唐群星璀璨,那个时代的独特风度扑面而来(化用王嗣奭、廖仲安观点)……

杜诗并序画意

写艺术,写人生,写兴亡,用杜甫这篇序里的原话评价这篇序正合适,曰:“ 浏漓顿挫”——此就节奏上、技术上而言;曰:“豪荡感激”——这是情感上、感染力上的。推而思之,杜诗的主要特点亦复如是。——序文既已至此,正文又当作何感慨?甚至不禁替杜甫闲操心,已经给写成这样了,您还有什么可写的呢?

——唉,果然是Top 3,其正文曰: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㸌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动昏王室。

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

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萧瑟。

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1、开篇八句,一气五个“如”字——把公孙大娘的剑舞写得气概吞天,摧枯拉朽而来。便咿咿呀呀草草读之,精神亦陡然一振;便咬碎了牙也管不住自己去想:这该是如何神奇的技艺,如何摄魂的魅力呢?此诚舞蹈版本的《琵琶行》也!2、再下六句,笔一转,庶几回到了本诗的序言——回到了事情的缘起——五十年后又见李十二娘;并以此才教人反应过来:原来上一段还不是《琵琶行》那样现场的写生啊,而是向着回忆深处的想象

视彼元结《贼退示官吏》一诗便无此章法、虚实层面的洒脱开合,故而近乎于“文”——虽得益于“实”却略嫌损失于“平”;苏词则不同,杜诗的这一优点它就有:至下片“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方才进入实写,事实上悬置了上片的酒与明月云云——以虚启实,又反过来教人凭实味虚,味:诗意无穷……——是所谓此一杜诗并序兼具了元、苏二者的优点:实而不嫌它平,亦人生亦梦生。

唐仕女人俑

再下:3、两处优点的融合更见显豁——“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动昏王室”,不仅它向着回忆深处的想象更见宽广,宽到了一个王朝的广度;以此至实而极虚,梦幻泡影渐渐吹到了最大;便更教人对泡影崩溃之时——“梨园弟子散如烟”、“金粟堆前木已拱”(玄宗陵寝所在)——的訇然作响——听得真真的,真到耳膜生疼。此至虚而又转入了极实。

结尾:4、虚实进一步交叠,而悲欣愈不明其交集——“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有李十二娘助兴的这场宴会终究是散了;出门,月动于东山之墟,一个饱经风霜竟至于被“一己”加“一国”的风霜联手死死锁住的老诗人,此刻,也不知是该走得快一些啊,还是该走得慢一点了(“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杜甫的这首“诗并序”,竟神奇地结在了虚实二者的分界线上——亦艺术、人生、兴亡三者的分界线上……

——诗启于序,序又蘸饱了诗;其序也如明月,其诗也如江流,“明月照大江”。

“明月照大江”画意

综上,一则,诗词并序的形式惯见于我们的传统文学——此中杰作,譬诸苏轼的《水调歌头》、元结的《贼退示官吏》;而杰作中的杰作,属诗圣他老人家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

然而,二则,何必视杜氏《公孙大娘》一诗为这一体裁“杰作中的杰作”?——不仅“文献价值”它有,其“文学价值”又说不完道不尽——踪迹周折,虚实共舞,遣词造句亦又登峰造极,又全无匠气或“设计感”:推一个硕大无矫饰的“真我”给你,一个广大无边际的大唐给你……而序言与正文的关系,竟又给他杜甫神奇地处理成了百分百绝对的“互相成全”——诗意互补,志性乎补,浑然若头、体……——这么说吧,背《水调歌头》而不背“丙辰中秋”云云还勉强可以,品杜甫的这一首而不从序言品起,没有一丝丝勉强地道:“不可以。”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5年3月11日星期二

【主要参考文献】《新唐书》,计有功《唐诗纪事》,王嗣奭《读臆》,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萧涤非《杜甫诗选注》,马茂元、程千帆、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本文多参考此书之中廖仲安老师观点),罗宗强《唐诗小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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