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木兰诗》：一篇错误百出的论文

【按】因为校阅《语文》教科书，我先后写了三篇关于《木兰诗》的短文，后来整理合并成了一篇1万多字的论文，投给了《南方学刊》（香港），不久就收到了退稿信。编辑认为我的论文价值不大且不规范，并推荐了一篇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导师柏俊才教授的论文《〈木兰诗〉的作时与文本经典化》（发表于《上海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让我学习。为了不辜负编辑老师的美意，我认真拜读了这篇论文，但却发现这篇论文中有很多事实及逻辑错误，有些错误还非常关键。这样的论文能够在核心期刊（《上海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是南大、北大“双核心”期刊）上发表，并且入选国家社科基金资助项目，又成为《南方学刊》编辑眼中的范文，令人吃惊。因为此文可能对人们的认知及《语文》的编写产生误导，特作批点，以正视听。

《上海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

【原文】今存最早的宋本《乐府诗集》(中华再造善本)此句作“木兰不用尚书郎”……

【批点】这是一处严重的错误！《乐府诗集》今存两种宋残本，《木兰诗》所在的第25卷均缺失。中华再造善本《乐府诗集》是国家图书馆收藏的宋残本，其中宋本81卷，另外19卷（第19—34卷、第96—100卷）以元刊本或旧抄本配补。这一点，中华再造善本《乐府诗集》的跋中有详细的说明。也就是说，中华再造善本《乐府诗集》中的《木兰诗》是元刊本（应为元至元六年刊本），不是宋本！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作者考证的结论就是：《乐府诗集》宋刻本中的《木兰诗》文本是“经典化”的版本。可是，一种最早出现在元代的版本怎么当得起“经典”二字？要知道，我就查到了至少3种宋代的版本，且与《乐府诗集》的文本多有不同，比如《乐府诗集》中的“唧唧复唧唧”，在《古文苑》的两种宋本中均为“促织何唧唧”。柏俊才所重视的《类说》摘录的唐人辑《古乐府》中也是“促织何唧唧”。这些都可以无视？连所据的版本都没搞清楚，可见考证之粗疏。

【原文】“综上所考，《木兰诗》反映的是北魏与柔然的战争，故作于北魏无疑。”

【批点】这是什么逻辑？反映的是北魏与柔然的战争，就一定是北魏时期的作品。难道后人就不能写此题材吗？唐人韦元甫不也写了一首《木兰诗》吗？《乐府诗集》中，两首诗排在一起。

【原文】北朝乐府民歌《折杨柳枝歌》第三、四首中有云:“不闻机杼声，只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这与《木兰诗》中的诗句相合。这说明《木兰诗》在北魏写定以后在北朝广为流传，已成为人们模仿之蓝本。

【批点】这又是什么逻辑？你怎么就知道是人家模仿了《木兰诗》，而不是《木兰诗》模仿了人家呢？这两首诗，谁先谁后，没有定论，甚至无法考证。

【原文】然曾慥距吴兢的时代，已过了五、六百年，其间舛误在所难免。《古乐府》(明天启六年岳锂秀刻本)所收录的《木兰诗》文本差异较大，如……

【批点】“《古乐府》(明天启六年岳锂秀刻本)”句中的“《古乐府》”应为“《类说》”，“岳锂秀”应为“岳锺秀”。这一错误，多次出现。

【原文】孙洙《古文苑》、冯惟讷《古诗纪》、陆时雍《古诗镜》、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等书题注与此略同。

【批点】《古文苑》是唐人（佚名）著作，孙洙（1032—1080）是宋人，只是相传孙洙于佛寺经龛中偶得此著，怎么就是孙洙的著作了？另外，《唐诗三百首》的编者也叫孙洙（蘅塘退士），很容易混淆视听。

【原文】“唧唧何力力”是目前唯一可考的《木兰诗》原始文本形态。

【批点】《文苑英华》是宋人编的，怎么会是“原始”的呢？唐代文献《古文苑》的两个宋刻本均作“促织何唧唧”，唐代文献《古乐府》（见于《类说》）也是“促织何唧唧”。论现存版本之远近，北宋碑拓本中的“唧唧何历历”比《文苑英华》中的“唧唧何力力”早得多。

【原文】《乐府诗集》有五处文字来自《古乐府》，却没有采自时代较近的《文苑英华》，表现出郭茂倩谨慎校勘的学者风范。

【批点】此说纯属扯蛋！《乐府诗集》没有采自《文苑英华》，是因为《文苑英华》虽然初编于北宋之初，但因为错误太多，一直修改校订，直到南宋才刊行于世。这说明作者对《文苑英华》，包括《乐府诗集》《类说》的刊行信息缺乏基本的了解。

【原文】“愿驰”，《文苑英华》作“原得鸣駞”。

【批点】在《文苑英华》明隆庆刻本中（宋残本无此卷），此字作“驰”，而不是“駞”（此为“驼”的异体字）。此文两次提到《文苑英华》的版本，一是四库本，一是明抄本，却没有提到明隆庆刻本。中华书局影印的《文苑英华》就是明隆庆刻本配宋残本。最容易找到且最好的版本不引用，却引用明抄本和四库本，不知道手抄本和四库本比较不靠谱吗？另外，所谓“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抄本”也不清不楚，国家图书馆所藏《文苑英华》明抄本至少有3种（善本书号：A01793，善本书号：06659，善本书号：02146），你不说清楚，别人怎么知道你指的是哪一种呢？

【原文】《文苑英华》“阙山度若飞”之“阙山”系“关山”抄写之误……

【批点】《文苑英华》明隆庆刻本和四库本均作“关（關）”，而非“阙”。

【原文】笔者查阅了《乐府诗集》宋刻本元至正元年（1341）集庆路儒学刻明修本、元至元六年（1269）刻本、汲古阁本、四库全书本，发现其所收录的《木兰诗》完全一致。

【原文】这段话有两大问题：一，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刊本就是所谓“宋刻本”（中华再造善本），列举重复了，这再次证明作者对古籍文献的版本非常不熟悉。二，《乐府诗集》的多种版本并非完全一样，也并非“没出现一处异文”，事实上，所谓“宋刻本”亦即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刊本中，首句是“蝍蝍复蝍蝍”，而其他版本作“唧唧复唧唧”。

【原文】如“唯闻女叹息”之“唯”的“口”字旁《古文苑》作“厶”，显然是传抄之误，古今均无这个字。

【批点】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传抄之误”，而是异体字。古籍版本中，这种写法很常见。《敦煌俗字谱》中就有很多这种写法。

【原文】“唯”，则“维”、“惟”是传抄之误。

【批点】“唯”写作“惟”也成“传抄之误”了？这两个字通用，非常常见！即使是最新版的《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也说“唯”通“惟”——在第1361页右下角，不信可以查查。“维”与“唯”、“惟”也可通用，也不是传抄之误。《字汇》：“《六经》：惟、维、唯，皆作语辞。《尚书》皆用惟字；《诗经》多用维字；《论语》多用唯字。”在《木兰诗》的古籍版本中，这三种写法都不少。

【原文】《木兰诗》自北魏写定后，经过南朝、隋唐文人的润色与加工，收入《乐府诗集》时形成经典文本。

【批点】《乐府诗集》中的《木兰诗》是“经过南朝、隋唐文人的润色和加工”的经典文本，然后在宋代版本中固定下来，这是本文的核心观点。可是，他所依据的“宋本《乐府诗集》”并不存在。他所说的经典文本中的“唧唧复唧唧”，在真正的两个宋本《古文苑》，包括他一再强调非常重要的《类说（古乐府）》中，均作“促织何唧唧”。

以上，只是事实和逻辑方面的错误。文中的分析充斥着毫无根据的主观臆断，一言难尽，不说也罢。

《〈语文〉有可挑剔——发现课本中的错误》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