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游以天地为怀以山川为伴
发布时间:2024-09-25 08:00 浏览量:16
江西省庐山三叠泉景区雨后再现“飞流直下三千尺”景观。
盛琴
中秋假期刚过去不久,国庆长假又将翩然而至,不少人早已定好了出游的计划。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中国的山河如此壮丽多姿,不仅令今人热爱不已,早在远古时代就已深得君王与百姓的喜爱。如今的许多游玩景点和方式,也都离不开古代著名“旅友”们的开拓壮举。
2023年2月4日,上海图书馆(东馆)展出清代学者郝懿行补注的《穆天子传》。
周穆王开创西域游
中华民族乐游的基因,早在远古时代就已显现。中华民族的始祖黄帝,就是一个善游的君王。据《史记》记载,“中国华山、首山、太室、泰山、东莱,此五山黄帝之所常游”。炎帝后裔共工的儿子,还因喜好远游而被封神。东汉应劭所著《风俗通义·祀典》中写道:“共工之子曰修,好远游,舟车所至,足迹所达,靡不穷览,故祀以为祖神。”意思是共工的儿子修喜爱远游,凡是车船和双脚行走能到达的地方没有不仔细观览的,因此被人们奉为路神来祭祀。在最早书写历史的古老竹简中,有一位君王的西游事迹特别耀眼,他就是被后世称为“帝王旅行家第一人”的周穆王。
这部竹简古书的发现也很不一般,是在西晋初年因盗墓贼挖掘河南省北部的汲郡战国古墓时出土的。晋武帝派官员对竹简古书进行考校整理,才有了流传至今的这部《穆天子传》(又名《周王游行记》)。这部珍贵的先秦时期历史文献,也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游记。全书详细记录了周穆王的两次西征巡游事迹。当时负责整理竹书的西晋大臣荀勖在该书《序》文中写道:“王好巡狩,得盗骊、绿耳之乘,造父为御,以观四荒。北绝流沙,西登昆仑,见西王母,与太史公记同。”从上述文字可以看出,有盗骊、绿耳这样的宝马,造父这样的驾车人,周穆王西行辽远,称得上是我国古代君王在西域最早的“深度游”。
周穆王的第一次西行,是从西周王都洛邑(今河南洛阳)出发,渡黄河,北越太行山,西出雁门关,到达今天内蒙古河套地区后,又西行至阴山下,后返回王都洛邑,总行程一万余里。周穆王的第二次西行,更加遥远和惊心动魄,向西到达了古人认为的黄河之源——昆仑山。他登上古昆仑山观瞻黄帝行宫,并封珠泽人在昆仑山边,让其守护黄帝宫室。之后周穆王继续一路向西,深度巡游赤乌氏、曹奴氏、长肱氏、容成氏、剞(音jī)闾氏、鄄(音juàn)韩氏等众多西域氏族生活的地方,直至到达“西王母之邦”。据历史学者王贻樑考证,“西王母之邦”应在今天新疆塔里木盆地与塔里木河东北缘的库尔勒、尉犁一带。周穆王见到的西王母也并非《山海经》中所描绘的“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的神话人物,而是一位真实存在的西域邦国女君主。两位国君友好会见,周穆王宴请西王母于瑶池(可能是今天的博斯腾湖或赛里木湖),西王母则为周穆王深情献唱,祝愿他健康长寿。在约定再会的作别唱和声中,周穆王踏上了万里归途。在穿越沙漠时,他经历了生死攸关的险境:口渴难耐却始终在漫漫黄沙中找不到水源,幸好经验丰富的禁军卫士高奔戎刺破马颈取血让他喝下,这才渡过一劫。
周穆王两次西游的总行程达到了三万五千里之遥。除去沙漠遇险,他还赶上过漫天大雪、大雨连绵七天不绝等极端天气,被迫延迟行程,也曾为了赶路而日夜不休地驱车疾驰。就连西王母都慨叹他西行之路悠远漫长,山川重重阻隔。但周穆王乐此不疲。他在途中饱览山水风情,在黄河边钓鱼,品尝燕然山上的木槿叶,在积石山下河流间的小洲上饮酒,在嘉谷生长的舂山上收集孳木花(或为雪莲)和粟米的种子,在玄池(或为罗布泊)边上植下翠竹,在群玉山上采美玉,在平坦广阔的原野上大会诸侯群臣……周穆王的西域“深度游”,为后世留下了西域地貌、物产风情等的丰富介绍,开创了西部游的先河。
在他之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秦始皇和汉武帝也都曾多次巡游。登泰山、游渤海,是他们相同的名山大川之旅。秦始皇还沿汉水往荆楚之地,渡长江、浙江抵丹阳、钱塘(今杭州)、会稽(今绍兴),畅游南方山水。汉武帝的出游范围更加广阔,足迹遍及今天的陕西、山西、内蒙古、宁夏、辽宁、河南、山东、湖北、江西等地,广袤中华大地的地理风物尽收眼底。
清代拓本《历代君臣图鉴》中的谢灵运画像。
魏晋兴起沉浸式山水游
在战乱频仍的春秋战国时期,有志之士为实现自身理想抱负,常常周游列国。儒家学派创始人孔子就有游历齐国时闻听韶乐而被深深吸引,以至三个月不知肉味的故事。孔子在《论语》中有关山水与品格的开创性论述,对后世的影响也十分深远:“知(古代同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意思是智者喜爱水,仁者喜好山。智者像水一样灵动,仁者如山一样静固。智者快乐,仁者高寿。孔子用山水之美来譬喻人的品格、德行,体现了亲近、热爱山水,人与山水相融相通的自然观。在后来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更多追求身心与山水交融的文人雅士,他们共同开创了沉浸式山水游的先河。
这一时期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被人们誉为山水诗派鼻祖、发明了“谢公屐”的谢灵运。谢灵运酷爱山水,在任上也常常丢下工作跑去与好友游名山,后归隐家乡会稽始宁,更加热衷山水游。石室山、石壁山、石门山、浮玉山、天姥山……正如《宋书·谢灵运传》所说,“ 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嶂千重,莫不备尽”。谢灵运沉浸山水的程度,到了差点儿被当成“山贼”的地步。那回是他带领数百随从远游,从家乡始宁南山伐木开路,浩浩荡荡来到天台山,扎进山中数日沉浸游,结果把当地官府都惊动了,以为是山贼。幸好太守王琇识得谢灵运,这才知道是虚惊一场。全身心融入山水的谢灵运,对山水的感悟与描摹入木三分,成就了他山水诗鼻祖的文学地位。他的千古名诗《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读来满是人在如画山水中的沉醉:“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
谢灵运才华横溢,曾戏言:“天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同用一斗。”为了登山方便,“才高一斗”的谢灵运发明了登山利器——“谢公屐”。比起当时南方常见的普通带齿木屐,这种木屐高明在前后齿均可自由拆卸。《宋书·谢灵运传》记载,谢灵运“登蹑常著木履,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去其后齿”,这样身体就可以在向上攀爬和下坡时都很好地保持平衡。性能优良的“谢公屐”一经问世,就受到登山“旅友”们的大力推崇,直到三百年后的唐代,诗仙李白梦游登天姥山时,依然想的是“脚著谢公屐”。
谢灵运之后,爱好沉浸式山水游的名人当属陶弘景。陶弘景以医药学家和医学著作闻名后世,实际上他还有着辞官归隐的经历。陶弘景所处的时代王朝更迭频繁,他曾两朝为官,后脱朝服挂于神武门上,上表辞官归隐,由此留下了“神武挂冠”的典故。归隐后的陶弘景十分享受在茅山(位于镇江句容市,即“茅山道士”之所在)的山林生活,外出每逢涧谷都要好一番沉浸坐卧,不深度融入其中誓不言归。以至于贵为君王的梁武帝多次想请他出山,却都被拒绝。梁武帝想不明白,山林之间到底有什么神奇的东西,会令陶弘景如此流连?于是下诏询问。陶弘景遂作诗以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将自己沉浸山水的怡然自在表露无遗。
也许是由于沉浸式山水游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十分盛行,人们今天常用的“旅游”一词,也是在这一时期诞生的。它最早出现在陶弘景的好友、诗人沈约的《悲哉行》一诗中:“旅游媚年春,年春媚游人”,表达了诗人赏春日美景的愉悦心情。
到了国力强盛的唐代,山水游更加繁荣,从《全唐诗》中山水诗所占的大比重就可见一斑。上文提到的梦中“脚著谢公屐”登山的诗仙李白,就是当之无愧的个中翘楚,在沉浸式山水游方面可以说是与谢灵运等一脉相承。他在晚年诗作《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中,袒露了“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心迹。李白25岁即“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出自李白诗作《上安州裴长史书》),畅游山水长达二十多年,到过江苏、湖南、湖北、浙江、陕西、安徽、江西、四川等许多地方,长江、黄河、雁门关、庐山、蜀道等许多中华大地的独特风景都在他的诗作中留下印记,被人们吟咏至今。在华夏大地的诸多名山大川中,他对庐山情有独钟,曾五次前往,晚年时还在此隐居。被李白深爱的庐山,壮美奇丽古今相通。今年夏季,网上广为流传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庐山视频,惊艳了一众网友。今人记录的动感画面,还原和印证了李白当年看到的仙境般的庐山奇景,也不禁让人感叹,果然只有深度融入山水的超级“旅友”,才能偶遇最出神入化的绝景。
更有意思的是,作为一名沉浸山水游二十多年的超级“旅友”,李白不仅自己十分推崇前辈谢灵运,不惜跋山涉水前往会稽故地重游,而且当他听闻朋友要去稽山旅游时,还特意写诗做起了旅游“推介”:“闻道稽山去,偏宜谢客才。千岩泉洒落,万壑树萦回……”意思是听说你要去游览会稽山,那里太适合你这种和谢灵运一样有才华的人了。接着李白就向朋友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了会稽山的千岩飞瀑、绿峰曲幽等诸多景致,保管朋友去了会开心得想要饮酒赋诗。最后,李白还不忘向朋友推荐新的旅游景点——天台山。这般殷勤周到的“导游”,绝对当得起古代文人中最能带动沉浸式山水游的“扛把子”。
内蒙古博物院内,模拟展示着忽必烈会见马可·波罗时的场景。
元代外国人来华深度游
元代时,国内外海运盛极一时,海上丝绸之路畅达,方便了外国人来中国深度游。著述《马可·波罗游记》的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写下《东游录》的意大利旅行家鄂多立克、著有《伊本·白图泰游记》的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图泰等,都是当时深度游览中国的外国知名旅游家。其中开创来华深度游先河的,当属马可·波罗。
在西方人的游记中,马可·波罗是第一个提到北京的。公元1275年,21岁的意大利小伙儿马可·波罗随商队来到上都(今内蒙古多伦西北),受到元世祖忽必烈的接见。后来他随忽必烈回到大都,也就是今天的北京。在他的口述著作《马可·波罗游记》中,他把北京描绘为“梦幻黄金城”“尘世可以想见的最繁华地方”。“在如此美丽的大都城内,有很多美丽的宫殿和旅舍”,驿站“房舍满布极富丽之卧榻,上陈绸被”,“外国巨价异物,百物之输入此城者,世界诸城无能与比”。他还称赞北京的卢沟桥“是世界上最好的、独一无二的桥”,“即使十个骑马的人并肩而行,也不会感到狭窄不便”。由于他的介绍,卢沟桥在欧洲也被称作“马可·波罗桥”。
马可·波罗在中国的游历长达17年,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他在中国的旅行有两条线路,一条是从北京前往中国西南地区,一条是沿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在西南旅行中,他在太原品尝了当地久负盛名的葡萄酒,在成都见到了像海一样宽广的大川,对云南当地如何捕捉巨蛇(鳄鱼)和入药作了详细描述。在江南的旅行中,他盛赞杭州为天城,是“世界最富丽的名贵之城”,还称西湖画舫的泛舟乐趣胜过陆地上的任何游乐。
《马可·波罗游记》记述的中国深度游,像一部详实的来华导游手册,在欧洲掀起了强烈的东方热,让许多西方人都对中国向往不已,由此产生的中国情结经久不衰。
浙江省绍兴有条“霞客古道”。这条古道因《徐霞客游记》而得名,总长度约120公里。
明代徐霞客亲试“温泉游”
明代时,中国的商品经济相对更为发达,山水游之风也更盛,“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成为不少文人的行动指南,游历名山大川的旅行家也更多见。这其中,首屈一指的当数“游圣”徐霞客。
徐霞客能在二十多岁时就开启名山大川之旅,与家中的大力支持分不开。特别是他的老母亲王孺人,对他的支持和影响很大。在父亲去世孝期满后,徐霞客思及家中老母,踌躇着不肯出游。王孺人很了解儿子的心思,明确表态支持他外出游历。在徐霞客好友陈函辉所书《徐霞客墓志铭》中,记述了徐霞客老母亲对儿子出游的支持和鼓励:“志在四方,男子事也。即《语》称:‘游必有方’,不过稽远近,计岁月,往返如期,岂令儿藩中雉、辕下驹坐困为?”因女红闻名当地的王孺人,还特意为儿子的出游制作了一顶远游冠,以壮其行色。后来,为鼓励儿子继续远游,王孺人在80岁高龄时仍陪着徐霞客游览茅山、华阳三洞等名胜景观,还总走在徐霞客的前面,一时传为佳话。
在长达三十多年的旅行中,堪称特种兵式“旅友”的徐霞客遍访祖国名山大川,常常深入人迹罕至之处,用自己的双脚走遍了中国的十多个省。在远游途中,他曾多次遇盗,数度绝粮,但从没有放弃过,用坚定的意志和无比的智慧践行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生理想,并为后世留下了六十多万字的鸿篇巨制《徐霞客游记》。他首次记录了中国的丹霞地貌,发掘出后世知名的黄果树瀑布,也是世界上考察喀斯特溶洞等各种洞穴最多的人。
在《徐霞客游记》中,有关西南之旅的游记占了绝大部分。特别是《滇游日记》部分,占了全部游记篇幅的百分之四十,由此可见徐霞客在云南的游历之深入。徐霞客云南游中的一大关注点,是对温泉进行了诸多考察体验。在昆明的安宁县,他详细记述了堪称云南第一的温泉池:“池分内外,外固晶莹,内更澄澈……内池中有石高下不一,俱沉水中,其色如绿玉,映水光艳烨然。余所见温泉,滇南最多,此水实为第一。”在云南丽江鸡足山,他用温泉治疗风疹,“久浸而蒸之,汗出如雨”。在浪穹(今云南大理洱源县)九炁台,他用沸泉煮鸡蛋,吃后感到“味胜于汤煮者”。这些有关温泉的旅游体验,后来都成了人们温泉游的“标配”。他的云南游历路线,也不断有后来者按图索骥。在民国初年,近代学者丁文江前往云南考察矿洞,就是沿着徐霞客在云南的足迹前行。
看了古代“旅友”们的种种壮游经历,是不是已按捺不住想要畅游祖国山水的激动心情?“江清月皎,水天一空,觉此时万虑俱净,一身与村树人烟俱熔,彻成水晶一块……”徐霞客当年夜泊杨村时“天人合一”般的感受,是所有爱游之人的终极向往。这个国庆假期,尽情地拥抱祖国的大好河山吧,就像古代“旅友”那样,在融入山水的那一刻体会乐游人生的诗意与美好。
本版供图: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