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香久 ▏兀那东西好动不好静——西门庆的金钱观

发布时间:2025-09-18 11:26  浏览量:29

作为商人,西门庆有着强烈的商人自我意识,他很懂得货币的流通价值,他曾说过一句名言:

「兀那东西好动不喜静的,曾肯埋没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

「那东西」,指的是货币。

这句话有着石破天惊的意义。

「好动不好静」,是西门庆和商人阶层对货币流通机能的朴素而形象的解释。

货币投入流通领域,才能产生剩余价值,因而能获得更多的货币。

马克思把资本特有的运动形式概括为C-W-C’,这个公式表明,货币C 通过商品W 交换增殖成更大量的货币C’。资本的积累要求货币始终不断地处在这个运动中。

西门大官人是深得其堂奥的。

西门庆资本增殖的主要手段也全在于货币的流动。

这也是明中后期新兴商人的一个主要特点。

中国是个重农抑商的国家,商人历来受到政治歧视。汉时分「士、农、工、商」四民,商人在「四民」的最底层,商业成为最不受人尊敬的职业。

这种分法被元朝统治者打破,元朝统治者为了控制统治下的汉人和南方人,引进了几十种新的户籍分划类别。

到明代,朱元璋又恢复「四民」之制,并申明天下:「四民各守其业,不许游食」【1】。

朱元璋甚至采取了对商人极端的政治歧视政策,禁止他们穿丝绸。他们的绸缎衣服只能在家里穿,出门就要换衣服或外面再罩上一件葛麻或棉布质料的外衣。

实际上,中国又是世界上较早进入商业时代的国家。

从宋代开始,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就已经领先世界诸国。按照学术界的估计,宋代城市人口的比例远远超过汉唐,也为

清朝和民国所不及。换一句话说,宋代城市化程度在整个汉唐到明清再到民国,都是最

高的。高到什么程度?城市人口最高估计差不多达到了百分之十七到十八,最低估计也

不低于百分之十一到百分之十二。大体上看,城市人口占居民人口的百分之十四到十五。

这是一个商业时代到来的标志。

《明会要》影印本

可是不幸的很,对商人的政治歧视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商人的形象依然很糟糕,「为富不仁」「无商不奸」「惟利是图」似乎成了贴在商人脸上一个个揭不掉的标签。

在宋元话本里,十个商人有九个是守财奴。我们来看看一个在京城开质库(也就是当铺)的张员外:

这富家姓张,名富,家住东京开封府,积祖开质库,有名唤作张员外。这员外有件毛病,要去那:虱子背上抽筋,鹭鸶腿上割股,古佛脸上剥金,黑豆皮上刮漆,痰唾留着点灯,捋松将来炒菜。

这个员外平日发下四条大愿:一愿衣裳不破,二愿吃食不消,三愿拾得物事,四愿夜梦鬼交。是个一文不使的真苦人。

他还地上拾得一文钱,把来磨做镜儿,捍做磬儿,掐做锯儿,叫声「我儿」,做个嘴儿,放入箧儿。人见他一文不使,起他一个异名,唤作「禁魂张员外」。【2】

这样的商人形象,在《古今小说》等话本和拟话本小说中,是随处可见的。

西门庆这一代商人就不会是这样一种形象了。

他们是懂得货币与商品属性的新兴商人。

西门庆开生药铺挣了钱(也包括发的两笔「老婆财」),没有用来购置土地,在土地上投资,媒婆薛嫂说他「田连阡陌」,实在是夸大其辞。

西门庆只买过一块地,是他家坟地紧邻赵寡妇的庄园。西门庆把这块地买下来,是为了扩大他家的坟地,在那块地上建了一个私家游乐会所,而不是用来出租或耕种。

他把钱投在扩大经营规模上,不断扩张经营领域,发展新的业态,不断拓宽市场,增开了数家铺面,由一间药铺而发展成为一个资本雄厚的「西门商业集团」。

西门庆的钱时时在流动过程中,长途贩运、批零兼营、资本扩张、规模投资,或者洗钱放债,总之一句话,让那个圆圆的铜钱高速地转起来,在转动中去产生新的财富。

所以他的钱基本上都成了流资。他的一个结拜兄弟常时节向他借三十两银子买房子,他答应了,却也一时拿不出现银。

他出手也很大气,几百两、上千两的生意,一句话就拍板儿,从不犹豫。行贿送礼更是敢下大本钱,一席酒宴动辄花费上千两银子,眉头不皱一下,魄力十足。

朋友求到他门上,也慷慨解囊,出手大方,吴典恩沾了他的光,谋了个清河县驿丞的官职,上任需要置办衣类,见官摆酒,西门庆给他提供了一百两银子的借贷,不收一文利息。

常时节没房子住,西门庆又一出手送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应伯爵家添了人口,他也是几十两银子送上去。

庙里的和尚、尼姑,观里的道士来打各种名目的秋风,他也总是出手阔绰,总能满足他们之所求。

戴敦邦绘 · 西门庆

然而他有时又表现的很小气,他身上带的都是碎银子(零花钱),妻妾们饮宴,他看见她们喝价格比较昂贵的金华酒非常心疼,赶紧让她们去拿两罈价格便宜的双料茉莉酒,用这酒掺着金华酒喝。

他家日常用的酒,是向一个姓丁的南方人(丁蛮子)赊来的,为的是不占用做生意的资金。

从点滴细节上都不放过。

西门庆心里很清楚,哪些钱该花,哪些钱不该花。该花的不惜一掷巨万,不该花的却锱铢必较,一个小钱掰两半。

这也许就是学者们说的,西门庆身上,流着旧商人的血液,却有着更多的新商人的因素。

我个人认为,正是他身上新商人的因素才成就了他自己。他的金钱观,在当时绝对是有超前意识的。

商人以追求利益最大化为终极目的,西门庆当然也不例外。商人求利,更直接的目的是为了甘食美服,过一种偎红倚翠的生活。

徽州大贾,藏镪有至百万者,而拥有二三十万资产的商人,不过是中贾而已。他们腰缠巨万,但个人衣食上还是相当菲啬。

徽商的小气,在明代是相当出名的。一个铜钱掰几瓣花,家里臭猪油成罈,肉却不买四两。

即使大熟之年,米价只有五钱一石,他们也只是吃些清汤不见米的稀粥。菜肴不是盐豆,便是咸鸭蛋。

可是他们在纳妾、宿娼、争讼诸方面却个个一掷千金,那挥金如土的气概,和平日判若两人。

西门庆身上,又何曾不闪动着他们的影子?

明人陈绎有一首以〈盐商〉为题的曲子:

与陈铎同时的薛论道,也有一首同题曲子:

花乡酒乡,处处随心赏。兰堂画堂,夜夜笙歌响。五鼎不谈,三公不讲;受用些芙蓉锦帐,粉黛红妆。江湖那知廊庙忙?舞女弄霓裳,金樽饮玉浆。三枚两谎,真个是人间天上。

两首曲子主题各异,却反映了当时商人真实的生活状况。

西门庆短暂的一生积累了多少财富?他临终时给女婿陈经济交了一个非常清楚的底码:

我死后,段子铺是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

教傅伙计把货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绸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

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教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吧。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

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吧,印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开了河,

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了来家,卖了银子交进来,你娘儿们盘缠。

前边到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欠我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催去。【3】

从以上账单上看,西门庆的动产大约有十五万两以上白银。如果折合成今天的货币,差不多一千万左右。

按现在的眼光看,显然进不了富豪排行榜,就是在明代,也绝不能说「富甲天下」。但别忘了,这仅仅是他几年内达到的一个水平。

如他不在是三十三岁的英年纵欲暴亡,他能富到什么程度,就不是我们能预料的事了。

《何香久研究精选集》 台湾学生书局发行(2015)

注 释:

1《明会要》

2〈宋四公大闹禁魂张〉,见《宋元小说家话本集》(济南:齐鲁书社,2000 年)。

3《金瓶梅词话》第七十九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