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临空的夜晚

2025年9月7日，鬼节之后，白露之夜，在我们头顶上的那一轮银耀明月，将肉眼可见地渐渐地变了颜色。先是边缘泛红，继而全盘浸染，终成了一轮赤色满月，悬在墨黑的天幕上，宛如一颗巨大的血珠，欲滴未滴。如果在没有城市灯光污染的地方，熄灭四下的灯火，便会看到，只余这血月的光，泼洒在屋顶上、树梢间、院落里，一切将照得诡异而凄艳。

古今中外，关于血月的传说多如牛毛。古人见了，便惶惶不可终日，以为天狗食月，灾殃将至。汉时董仲舒倡“天人感应”之说，谓月变色则兵戈起，百姓流离，皆因血月乃阴气最盛之时，预示着灾祸与变乱。西洋人亦不例外，北欧传说中谓血月现世，狼人便要出来害人；中世纪欧罗巴的农人见了血月，则忙不迭在胸前画十字，口诵“上帝保佑”，生怕恶魔趁此机会降临人间。至于美洲的玛雅人，倒将血月视作神圣，以为乃是天神降谕之兆。

我想起查到的故纸堆：南齐永泰元年，也是血月三日后，大司马王敬则起兵造反，史书轻飘飘一句“月蚀，色赤如血”，背后却是千里刀光；《开元占经》更毒舌，说“月若变色，将有灾殃。青为饥而忧，赤为争与兵。”“血月见，妖魔现”，仿佛这红光是地狱的暗号；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出现月食，不久后崇祯帝自缢、明朝覆灭，这场巨变在后世叙述中常与异常天象关联，成为“血月兆兵”的著名实例；而在贵州苗寨，老人却唱“月亮姑娘偷摘了红莓果”，把灾异唱成了暗恋的羞怯。

——同一个月亮，被人类贴了无数表情包，或惊恐，或甜蜜，或干脆画成狼人复活的开关。

其实真相既没那么浪漫，也没那么惊悚。科学上的解释，倒是简明得很：所谓血月，不过是地球运行至日、月之间，将影子投在月面上，而太阳光穿过地球大气时，紫蓝绿被空气分子撞得四散奔逃，唯有红光倔强，偏折1.5°后稳稳落在月面，于是月亮披上了一层神秘的红铜色外衣，白玉盘变成了朱砂印。本来，此乃光学现象，与吉凶祸福无涉。宇宙只是按物理定律打卡上班，却意外点燃了地球人几千年的脑洞。然而，从古至今，血月都是妥妥的热搜体质，一出现，就被当成大事要发生的信号。也许因为血月提供了一个现成的、强大的意象，充满了幽暗、神秘、非自然的氛围，所以它一直被看作是战争、死亡和巨大灾难的征兆，成了天下大乱、邪祟横行的背景板。

古人对血月的恐慌，今日看来自然可笑。然细想之下，亦非全无道理——古人无知，见了异象便生恐惧，原是生物本能。况且月既变色，世间岂能无事？由此，人们将偶然看作必然，将巧合当作因果。古人习惯把解释不了的事和灾难联系在一起，因此形成了“确认偏误”：只记得应验的，忽略了没应验的。毕竟，灾难总在发生，而月食大约每两年半就有一次，重合并不罕见。想古人见月变色而惶恐，实因对自然之理懵懂无知。今人明知其故，仍不免被那诡异红辉触动心弦，大约是千年文化记忆作祟罢。在价值观多元的当代，我们可以看见这样的场景出现：鼓楼边，收摊的糖画老师傅抬头“啧”了一声：“血月哟，老辈人说要出事。”话音没落，旁边穿校服的女孩已经架好手机，一边调参数一边纠正：“是瑞利散射，大气把蓝光筛掉了！”——同一轮红月，隔着两代人，却是两种心跳。

这是2025年我国境内唯一全程肉眼可见的日月食。根据紫金山天文台预报，半影食始为9月7日23时27分，初亏为9月8日0时27分，食既为1时30分，食甚为2时12分，生光为2时53分，复圆为3时57分，半影食终为4时57分。也就是说，这是一场肉眼可见持续3.5小时的血月奇观。23:28，地球的影子开始啃食月亮，像极了古书里的“天狗”，只是此刻没人敲锣打鼓，月亮却像被谁偷偷调了色盘，一寸寸褪成暗红。01:30，月亮完全掉进地球的本影，血色越来越浓。此夜的月，将比今年3月那一回更暗，像一丸沉在酒里的朱砂，浓得化不开。03:50，月亮左缘先露出一线银钩，像有人悄悄揭开红绸，露出里面冷冽的刀锋。直到04:55，天快亮时，血色才褪尽，月轮复归银白。

天象只是天象。但人类的叙事，却为它注入了千年灵魂。血月终将褪去，天空复归常态。人类的恐惧与好奇，迷信与理性，亦将随着一代又一代人更替而不断演变。唯一不变的，恐怕只有这月——它不管人间的悲欢离合，只是循着亘古不变的轨道，时圆时缺，时白时红。我想到，人皆谓血月现象“罕见”，尤其中元节、白露、血月的相遇，堪称千年一遇。其实，只是人类寿命太短——对宇宙而言，血月不过是地球呼吸的一瞬，我们却把它当末日或奇迹。虽然古人观此月，心中充满敬畏与恐惧；今人观此月，则多了一份理解与欣赏。但是，抬头望月的今人，也并不比古人先进多少，我们仍是被时间牵着走的物种，只不过换了一套滤镜。天上明月依旧，变的不过是人间观月之眼。只有明月高悬千年，像一面刚被擦亮的铜镜，照见所有传说，也照见所有传说背后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