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勤：《无逸》商王年数

《尚书》的《周书》部分有《无逸》一篇，述及商代王年，对年代学研究甚有价值，为历代学者所引用。现将其中最重要的一段话，摘录于下：

周公曰：呜呼！我闻曰：昔在殷王中宗，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惧，不敢荒宁。肆中宗之享国七十有五年。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阴，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小大，无时或怨。肆高宗之享国五十有九年。其在祖甲，不义惟王，旧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肆祖甲之享国三十有三年。自时厥后，立王生则逸，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自时厥后，亦罔或克寿，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

《书序》云：“周公作《无逸》。”由篇文通冠“周公曰”看，是可信的。《史记•周本纪》《鲁世家》均云《无逸》之作在还政成王以后，《鲁世家》还说周公“恐成王壮，治有所淫佚”，是此篇当在成王前期，上距商朝覆亡为时不远，殷商遗民尚在。因此周公讲的商王年数，应该合乎实际，不能出于臆撰。

《史记 •殷本纪》以大甲为太宗，大戊为中宗，武丁为高宗，本当时《尚书》家说，学者无异议，只有古本《竹书纪年》称：“祖乙滕即位，是为中宗，居庇。” 王国维先生 1917年作《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据《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所收的一片卜辞 “称祖乙为中宗，全与古来《尚书》学家之说违异……由此断片，知《纪年》是而古今《尚书》家说非也”[1]其后，“中宗祖乙”的称号在卜辞（何组、无名组）内屡次出现，遂成定论。

高宗是武丁，虽未见于卜辞，没有不同意见。祖甲则有异说，杨筠如《尚书覈诂》云：“祖甲，郑谓武丁子帝甲也。……马注与郑同。按《史记》’帝甲淫乱，殷复衰'，《周语》’帝甲乱之，七世而陨’， 则祖甲非令主，故伪孔传从今文释为大甲。”[2]但看《无逸》列祖甲于高宗武丁之后，说成大甲是不妥当的。同时，看《无逸》下文又说：

周公曰：呜呼！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3]

商三王的前后仍是一样，更可说明不是大甲。

新出的《小屯南地甲骨》2281 是武乙时的无名组卜辞：

或以“中宗祖丁”连读，以为在中宗祖乙之外另有“中宗祖丁”。于省吾先生提出，“中宗祖丁”乃是中丁。姚孝遂等先生说明，这种看法是不对的，‘中宗祖丁’有可能分读为‘中宗’、‘祖丁’”[4]无名组此片中的“中宗、祖丁、祖甲”，其实就是《无逸》的中宗、高宗（武丁）、祖甲（“父辛”是

辛）[5]。

商三王年数中，高宗武丁年数有异文，《史记•鲁世家》作五十五年，熹平石经作百年。享国百年，违反人寿常理，可以排除。五十五年可能是有错字，仍以从《尚书》传本为妥。

与祖乙、武丁、祖甲三王年数同样重要的，是《无逸》所说：“自时厥后，亦罔或克寿，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前人都以为系指祖甲之后列王，如孔颖达《正义》云：“从是三王其后所立之王，生则逸豫，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苦，惟耽乐之事则从而为之，故从是其后，诸王无有能寿考者，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言逸乐之损寿。”

按殷商世系，祖甲之下尚有五世六王，除

辛、康丁为兄弟（汉人云系孪生）外，均是父子相传。如果六王中有四王，分别在位三至十年，总和不超过二十八年，在情理上是绝对说不过去的。据古本《竹书纪年》，武乙至少三十五年，文丁至少十一年，也都多于《无逸》所说。现在由卜辞又证明文丁至帝辛三王皆多于二十年[6]，尤与《无逸》不合。

有学者主张放弃《无逸》的说法，或以为不符事实。陈梦家先生说： “这不过说祖甲以后诸王游逸，故有享国不久者，不能因此就说祖甲以后诸王年数都在10年之内。”[7] 这否定《无逸》的可信性，乃是不可取的。

其实，《无逸》周公讲的“自时厥后”，是兼指祖乙、武丁、祖甲三王而言。《殷本纪》载，商朝“自中丁以来，废适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是仲丁至阳甲（卜辞

甲）九世，必有在位甚短者。在祖乙以下，以迄商末，有一些王不足十年，以至仅三四年，是合理的，故周公以之戒告成王，不能说他的话全不足据。

1999年6月14日

注释

[1] 王国维：《王国维遗书》第2册，《观堂集林》卷九，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

[2] 杨筠如：《尚书覈诂》， 第 236 页，陕西人民出版社，1959年。

[3] “中”字，魏三体石经作“仲”，与甲骨卜辞一致。见杨筠如：《尚书覈诂》，第241页，陕西人民出版社，1959 年。

[4] 姚孝遂、肖丁：《小屯南地甲骨考释》，第49—50页，中华书局，1985年。

[5] 武丁在何组、无名组卜辞中称 “祖丁”，见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第426—427页，中华书局，1988 年。

[6] 常玉芝：《商代周祭制度》，第294-299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

[7] 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第209页，中华书局，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