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来美术馆看山水
发布时间：2025-08-31 16:55 浏览量：31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章咪佳
观众为什么要来美术馆看“山水”？
向总策展人高世强提出这个问题，是关于展览的主题，也是问艺术的载体——“山水行动：新媒体影像装置艺术展”正在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展出。影像早已是当代人随手可得的事物，我们为什么需要在展厅里观看没有剧情的山水影像？
高世强还没有展开聊的时候，很高兴地说起上周在二楼“海山·南国”展厅里看到一个观众，“他特别放松，几乎躺在椅子上看四周巨屏上的山水。”工作日的美术馆，他描绘的这个青年像是找到虫洞，闯入了桃花源。
“退到山水里，是中国人的一种本能。”
斯特拉斯堡
一直到2017年之前，大约有10年时间，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学院的高世强教授，就经历过这样一次从“人间”到“山水”里的“逃离”，他放弃了此前给他带来艺术盛名的实验影像创作，这种艺术形式更注重个体表达。
在沉寂的阶段，他过着带孩子、教书、读书、思考的生活，职业做一名教师、业余做个艺术家，更像中国传统文人画家。
2017年，中国美院在法国斯特拉斯堡作了一次艺术宣言，高世强领衔的影像团队以“山水”作为一种重新开启世界想象的媒介，提出了一个长期的创作、研究计划。
“整个二十世纪从‘五四’开始到八十年代兴起现代主义思潮，在西方文化逻辑影响下，中国山水艺术背后的世界观几乎被遗忘了。”
“比如中国山水画有‘三远’（高远、深远、平远）来表达空间，但这个‘远’不是物理距离，不能通过对象化的写生得来，它是‘心远地自偏’，是心画，包含了伦理、道德意蕴。”
当年在十多米高的斯特拉斯堡莱茵宫里，艺术家以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作为图示，布置了3个8米高的屏幕、6个4∶3的屏幕展示山水影像。一个展厅里，搜罗了创作集体行走、拍摄的河南云台山，安徽黄山、齐云山和浙江雁荡山。
《山水：一份宣言》（斯特拉斯堡莱茵宫展览现场） 2017年
斯特拉斯堡是中国美院乃至中国艺术的一处故地。1924年，以林风眠为首的26位留法中国艺术家在这里策划了首个中国美术展览会，集中展示了485件中国古今艺术品。这次艺术展成为那个年代振奋国人心志的一次文化宣言。
也正是通过这次展览，林风眠及留法艺术群体进入中国现代教育先驱蔡元培先生的视野。四年后，蔡先生力邀林风眠组建国立艺术院并担任首任院长，中国高等艺术教育的历史由是展开。
2017年这次大展，在高世强他们发布“山水宣言”的空间中轴线上的另一端，中国美院的姚大钧团队发布了“世纪提案”：邀请中国与欧洲重要的思想者、艺术家，对过去百年中一系列重要的历史时刻重新进行讨论，并向未来提案。
中国的山水传统，与世界的问题和未来，在时空上是两个平衡的支点。
山水替
墨蓝的云光间，山色有无中。
在“山水行动”第一个展厅的作品《山水：云山六章》里这段镜头，用摄影片场的行话叫“抢密度”：天将亮未全亮时，物象与天色之间具有理想的密度比——没有密度，天空一片漆黑；密度过大，环境会显白色。这段时间通常只有二、三十分钟，就得“抢”。
2018年拍摄的那天，山顶大约6点能看到日出；清晨5点多，艺术家们就扛着机器进山了。
高世强团队常开玩笑说，他们的作品是当代都市人的“山水替”。
是啊，光凭“凌晨5点的光”这一条，影像里的山水就足够有吸引力了——有几个“牛马”有时间有动力，清早起得来去爬山？
开展以后有个观众每天下午来看几个小时——展览太大了，四个展厅有近百部影像，片长就有二三十个小时——有一回她遇到高世强，知道他是策展人，就跟他谈“这是个很养人的展览”。
艺术家会心这种体验，他们一开始做山水艺术展览，就是为了给都市人解压。“现在有太多费脑子的展览，观众得带着解码的心思进展厅，反倒紧张了。”
山水影像不要求人调动思维逻辑，首先需要纯粹享受审美体验。跟周末自驾几十、上百公里去山里打麻将是一个思路。
《山水：云山六章》 2018年
在展厅里，观众在一件作品里不止能看到此时此刻的山水状貌，还能看到一天里从黎明破晓到日落黄昏、午夜降临的山水，体味到一年四季不同节气、物候里，同一处景象的不同意境。
高世强说，这里面透露着一种时间观。“科技加速发展，生活效率越来越高了，但是我们并没有获得更多的幸福感，甚至反而被时间奴役了。”
和西方线性进展性的时间观不同，中国人讲求轮回的时间观。这种观念里不会强调“效率”，因为可以重来，再接再厉。它其实更科幻、更未来，因为它和计算机的“递归”逻辑一样，都是不断地在“行动-反馈-调整”中激发、调动自身。
“我小的时候（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去同学家玩，家里连个座机都没有，骑个车直接去了，到了就喊‘***！’不在？留张纸条：‘我明天还来啊！’”
慢节奏时代，人们对这样的交流乐此不疲，一切都很自然，也不影响任何事情。可是今天，即时通讯一刻得不到回应，人就会焦虑。
相比“内卷”，中国的时间观是往外卷的，越卷越海阔天空、包罗万象。
《山水：太行》 2022-2024年
“山水行动”的影像里也没有流量视频中常见的奇观景象。甚至这几年走下来，山水影像集体更喜欢走进非5A景区的山水当中，“现代文化旅游业对于自然景观的打造，是基于一套西方化的资本逻辑。比如成熟的景区中许多大型的团建设施，是一种与自然山水非常生硬的嫁接。我们用中国文化意义的眼光重新定义‘山水’，再‘搜尽奇峰打草稿’，用影像的蒙太奇技术把山水画面带进展厅里，邀请观众来观赏。某种意义上是创造了一种新的文旅方式。”
行动&开机
意外也不意外的是，新方式的背后，竟然还是老老实实地行走。自古以来，山水行走者往往富于行动力和执行力。
2018年“抢密度”那天刚进山不久，高世强落水了。
背着十来斤的设备趟过溪水时，他脚下一滑整个人横卧进水里。溪水不深，但也没过了胸口，寒冬呐。
起身得继续抓紧时间去“抢”。他说他们的运动量，“爬山没多久，（全身里外）就腾干了。”
今年展览名叫“山水行动”，Shanshui Action，对“山水影像”创作集体来说，既是“行动”又是“开机”：在将近十年的创作时间里，他们走遍了中国大江南北几十座山。
开展以后创作集体发布了许多创作花絮，有一条是在拍摄二楼方厅展出的作品《海山：南国》时，深圳海上，高世强和另外两位年轻艺术家在礁石上取景；年轻人早已雨衣、雨鞋全副武装，就高世强T恤、球鞋，燕鸥一样立着。远处浪过来了，后排大家惊呼，他即刻敏捷一跳，至少70/%避开了一波温柔浪花，总之手里的摄像机稳如泰山。
《山水：海山·南国》 2024年
轻盈的身手，早就是多年训练所得的本能反应：2018年在舟山东极岛的礁石上找机位时，刚扭头跟同伴交流，一个拍岸的大浪就给高世强打到海里去了，“我第一反应马上摸眼镜、手机。”
隔几年在湖州的深溪大石浪一带，高世强看到水库的水面上飘着白色垃圾，正想着是不是等水流带过去再取景，结果一不留神滑进水里。“这次很爽”，他索性游起来，把远处的白色垃圾全捡回岸上。
山水影像创作团队的成员常年保持一种精神气，个个消瘦有力。高世强说秘诀很简单，因为山水行走需要充沛的体力和精力，得早睡早起，扎实吃饭。
他说一直参与山水影像拍摄的“老山水们”践行起这套行动，“简直‘很不体面’”，比如一旦一天的“山水行动”开始，只有早餐能正经坐下来吃。所有成员都心照不宣，能吃多饱吃多饱，吃完自觉顺走宾馆餐厅里的（所有）煮鸡蛋。进山以后，食物的压力也很大，需要维持住团队艺术家们十几甚至二十个小时的活动——
“抢密度”那天，团队在山里工作到凌晨12点，为了节省经费，下山以后又连夜从衢州开车回杭州，“一路上大家（为了保持清醒不得不）高歌嘹亮。”
多么让都市人羡（害）慕（怕）的高能状态。
《山水：富春江作为方法》 2019-2022年
这次采访结束道别，高世强说“下次再来。”隔了一秒钟，“不一定采访，一起去山里。”
我格外珍惜他这句邀请，心里高兴。两年前第一次采访他，我就提过想随队进山体验，他并没有答应。
可是当下我又犹豫了：有没有足够的假期？我这种晚上睡不着白天起不来的神经衰弱，能跟上“山水行动”杀伐果决的节奏？
啊呀，现代病太重，还得去趟美术馆：山水方子，继续用上。我们首先可以在展厅里，把他们走过的路都变成自己的路。
特别致谢：
“山水行动”新媒体影像装置艺术展策展人、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副教授 唐晓林
展讯
山水行动：新媒体影像装置艺术展
时间 2025年8月12日-10月8日
地点 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杭州南山路218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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