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水绕城邑 梭船连古今
发布时间:2025-08-27 14:55 浏览量:43
行走在潮州,俯仰之间皆是历史——那些散落在街巷深处的古建筑,是凝固的时光,是无声的史诗,承载着潮人精雕细琢的匠心、跌宕起伏的往事与生生不息的文化基因。本期潮州文脉聚焦古城内代表性建筑,在斑驳的砖瓦梁枋间探寻岁月痕迹,于精巧的格局形制中解码匠心传承,体悟潮州文化历久弥新的深厚底蕴与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广济桥连城卧波 宋金峪 摄
许驸马府:岁月沉淀宋代遗韵
穿过喧嚣的中山路,拐进静谧的葡萄巷,一座古朴厚重的府第赫然在目——许驸马府。这座始建于北宋治平年间(1064-1067年)的府第,是现存罕见的宋代基底建筑,其门楼简朴庄重,与内部三进五开间的宏大规模形成鲜明对比,体现了宋代仕宦“藏富不露”的审美与规制。
事实上,该府第的原主人许珏,是宋太宗曾孙女德安县主的丈夫,是为“县马”。
“房屋建设时间久远,在岁月流逝中,百姓认为与皇家有关系的女性便是‘公主’,‘公主’的丈夫自然就是‘驸马’,所以这座房屋也被称为‘驸马府’。”潮州市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中心专家陈贤武介绍。
步入府内,仿佛踏入时光隧道。每一处细节都诉说着昔日主人的显赫与府第的沧桑。中轴线上,门厅、正厅、后堂层层递进,布局严谨。“1982年经碳14测定,其二进木柱与三进楹桷为明初替换,但在维修中仍完整保留了宋代建筑特征。”潮州市古城文物保护管理中心文保二科副科长许洁表示,“许驸马府在技术和材料应用上都反映了宋至清时期该地区建筑的设计和施工水平,在保留有宋代府第建筑的规制与特征的同时又添加了明、清时期潮州民居的建筑手法。”
许驸马府中堂 林哲 摄
大厅上方的弧形梁称为“月梁”,兼具承托与均衡作用。中座与后座的月梁分为大弯、二弯和厚扁,实为穿梁合一的特殊构造。大弯之上承托两根童柱,潮州匠人称之为“一扁骑双童”。这种以插榫立童柱的方式,既增强结构稳定性,又填补屋架间隙,使整体视觉密实匀称、轻盈通透。厅面抹角圆润平缓,仍保留宋代《营造法式》中“月梁”形制的遗韵。
厅东侧两面“篾拍壁”,是府第保留最完好的两面墙。墙体中间用竹篾做骨架,两面涂泥抹灰,用于建筑隔断,既省工俭料,又能隔音隔热,竹编骨架部分与宋代《营造法式》“隔截编道”做法一样。整座木屋架、隔墙均立于石地袱之上,石地袱在营建中起抄平作用,使地基受力均匀,地震时还可互相牵拉,是古建筑“防震减灾”的典范。
这座府第,是潮州与中原王朝紧密联系的历史见证,也是“潮汕厝,皇宫起”的肇始,其建筑本身更是研究宋代官式建筑与潮州地方营造技艺相互融合的“活化石”。
广济桥:浮梁卧波通四海
韩江如带,穿城而过。潮州古城墙默立水岸,广济楼巍峨的轮廓倒映江心,与十八梭船连缀的广济桥遥相呼应。“一里长桥一里市”的奇观,不仅是古代桥梁工程的杰作,更如一条浮于水面的时光纽带,串联起潮州城千年不息的烟火与文脉。
夕阳西沉,韩江之上浮光跃金。十八艘梭船被徐徐拖离,桥中央豁然开朗,为往来船只让出通道。这独特的奇景,正是广济桥凝结了数百年的独特智慧。
广济桥始建于南宋乾道七年(1171年)、修建用时近60年,形成梁桥与浮桥相结合的基本形制。该桥桥墩巨大如舰,以巨石垒砌,形态各异,最大者宽逾10米,稳稳扎根于江流之中,浮桥设计既为大船提供航道,又便于丰水期泄水。桥上廿四座楼台亭阁次第排开,飞檐翘角,雕梁画栋,集亭、台、楼、阁于一身,远望如长龙卧波,气势恢宏。
“十八梭船廿四洲,廿四楼台廿四样。”这句流传甚广的民谚,道尽了广济桥的匠心独运。“古人修建桥墩时,利用水的浮力,将巨石以榫卯结构箍成框架,再投入砂石、木块填之。”陈贤武介绍,“现代重修广济桥时,还发现数百年前的桥墩巨石基底,其内砂石已随流水消失,但框架仍安然无恙,这足以窥见古人修建技术的高超。”
“明代知府王源重修广济桥,在其上修建了两百多间店铺。”这使得它不仅是一条交通要道,更变成了繁华的“桥上集市”。据陈贤武介绍,古代潮州盐业发达,赣州、福州、嘉应州皆食潮州盐。韩江上来往船只如梭,下游潮州的食盐、海产品、日用品,上游的杉竹木、山货等,通过韩江往来各地,交易相当频繁。
这座桥,是潮州人勇于开拓、善于经商的海洋性格的象征,也是古代潮州作为“省尾国角”却联通海内外的重要枢纽。它目睹了韩江上千帆竞发、商旅络绎的盛景,也经历了战火硝烟与洪水肆虐的创伤,屡毁屡建,其坚韧恰如潮人精神。2007年,这座凝聚着历代工匠心血与智慧,被誉为“世界上最早的启闭式桥梁”全面修复完成,重现昔日荣光,成为潮州闪耀的文化地标。
雪居:融古汇今的活化新生
潮州古城内,像广济桥、许驸马府这样的各级文物保护单位达139处,古民居超1000处,它们如同星辰散落,共同编织成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璀璨星空。如何抵抗时光的侵蚀、保护理念与技术的局限,有许多人一直在努力着。
踏入位于广东省潮州市牌坊街义井巷的雪居,略带岁月痕迹的屋檐、明艳动人的琉璃窗、五彩斑斓的水泥花砖一一映入眼帘,宛如开启了一扇通往昔日岁月的时光之门。这座老宅始建于1946年,落成于1948年。房屋内镌刻的文字,向后人讲述着它的来历——民国时期赫赫有名的百货商号“吴祥记”创始人吴雪薰,让母亲安享晚年而精心设计建造。
如今,这座饱经沧桑的老宅,已化身为热闹非凡的咖啡茶舍。凭借其中西融合的建筑风格、气势磅礴的建筑特色,及文化与服务深度交融的独特魅力,已然成为各地游客来潮州游玩时的热门“打卡”地。
雪居成为咖啡茶舍 曾柯权 摄
“过去,这里因为长期闲置,近乎荒废。”吴雪薰的外曾孙张庆春介绍,2016年,潮州市启动古城“微更新”计划,雪居前的义井巷得到蜕变。“门口的巷子变得干净平坦,路灯也修缮一新,夜晚明亮。”张庆春说,看到外面的环境越来越好,自己不忍心看到老宅被荒废,在潮州市相关部门的动员和指导下,2018年,他自掏腰包对老宅进行修缮,并于2019年对外开放。
“雪居既保留了潮州传统建筑风格,又融入了西洋、南洋建筑的设计理念。通过中本西末的处理,使潮州的传统技艺与西洋技术巧妙地融为一体,不违和而和谐统一。”陈贤武说。
为最大限度保护建筑的本色,张庆春在修缮过程中,始终秉承“修旧如旧”的原则,像原有的吊顶、花砖、门框上的‘红毛灰’(水泥)等老物件,都得到了保留。
“例如大堂内破损的玻璃,原材料都是当时国外进口,如今很难修复成一样。于是我们只用亚克力板封住,不让其受到二次破坏,保留岁月的痕迹。”张庆春说,“修复后的经营模式上,我们思考了很久,如何在活化老宅的同时又最大限度地保护它?所以我们不搞大拆大建,设置了工夫茶和咖啡饮品等餐饮供应,也算是在中西合璧的建筑中让游客体验中西合璧的服务。”
全民护厝,潮韵新生映韩江
雪居正是潮州发动社会力量参与文物建筑保护利用的一个缩影。“保护古建筑,不仅仅是修旧如旧,更要读懂它承载的历史信息和地方智慧。我们要守住街巷肌理的‘形’,守住工艺传承的‘魂’,守住延续生活的‘烟火气’。”陈贤武说。近年来,潮州在古建保护领域探索出“微更新”“活态保护”等新路径,力求在保护真实性与完整性的前提下,注入当代生命力。
作为第二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广东省文物古迹最密集的地方之一,潮州始终担当“保护好城市历史文化遗存,延续城市文脉”的使命,围绕古城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发动群众参与,下足“绣花”功夫,深入实施古城提升行动计划,让古建筑重焕光彩。
在全市的共同努力下,广济楼不再仅仅是地标,其内部空间被精心设计为“潮州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馆”,陈列着潮绣、木雕、陶瓷、麦秆画等精粹,让游客在古楼中感受潮州技艺的生生不息;广济桥成为非遗艺人展示的天地,“一里长桥一里市”的旧景重现韩江;许驸马府常年设置潮州民居与民俗艺术展览,邀请非遗大师进行展演,实现了文物保护与文化传承的双重效益;在百花台民俗文化综合体,潮州古城首座文商旅综合体雏形初现,建成后将和镇海楼、廖厝祠等交相辉映、相得益彰,成为激活古城北部发展的“关键一子”;牌坊街两侧的众多明清古宅,则被改造为特色民宿、茶舍、工艺坊。游客可以在修复后的古院落里,品一杯工夫茶,听一段潮州弦诗,体验“住在历史里”的独特韵味……
在古城的一些街巷,像张庆春一样的古城居民定期巡查、维护祖辈留下的老宅。在保留原有格局的基础上,被改造为社区书屋、文化驿站,成为居民日常交流、孩童读书的公共空间。古建筑重新融入现代生活的肌理,成为社区认同的载体。
然而,挑战依然存在。如何平衡旅游开发与原住民生活需求?如何吸引更多社会资本投入保护性利用?如何让年轻一代真正理解并传承古建筑蕴含的深层文化价值?这些课题,仍是潮州古城持续焕发生机必须解答的命题。
当暮色四合,广济桥上的灯光次第亮起,勾勒出亭台楼阁的秀美轮廓,与古城墙、广济楼、笔架山共同倒映在韩江的柔波里,构成一幅流动的、古今交融的画卷。这画卷,是历史的馈赠,更是未来的起点。古建筑里的时光印记,不仅记录着潮州辉煌的过去,更在精心的守护与智慧的活化中,被不断赋予新的内涵,成为滋养城市未来发展的不竭源泉。它们提醒着每一个潮州人,也告诉世界:真正的城市灵魂,深植于对历史的敬畏与对文化的传承创新之中。
文 | 记者 曾柯权
文脉众议
粤税之大者 无过此桥
陈贤武
广济桥有如横江锁钥,这种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文化氛围,又使它成为征收税务的绝佳关卡,发展商贸的核心区,在明清已有海关的作用。光绪《海阳县志》载,桥市上一年仅征收“鱼虾果品小税额银一千三百三十两”。可想而知,加上盐和其它大宗货物,这里的税收是十分可观的。其中尤以“桥盐”为龙头。
潮州盐业资源十分丰富,自唐代已有官设盐场,至清初,潮盐须供粤、闽、赣三省三府二州二十九埠之所需。明代时“潮州盐饷,先年岁计一万二千两,至隆庆六年(1572年)增额一万八千余两”。清代时“潮桥盐课正杂饷项每年约13万两”。
到了民国时期,财政总长兼盐务署督办周学熙在1915年报告说:“潮桥地方为广东盐政一大分支,居沿海八埠之一……至光绪十五年(1889年),……每年正饷增至三十五万两。……(民国)二年(1913年)三月十一日起,扣至五年三月十一日止共计三年,第一年认饷七十四万四千元,第二年认饷八十一万六千元,第三年认饷九十四万五千元,再加借运闽盐出口课厘年约五十万元,综计国课方面,因潮桥盐务而收入者,一年已达一百四十余万元,以视清季正饷数目,所增不可谓不巨。”
“粤税之大者,无过此桥。”(明·王临亨《粤剑编》)借助粤东行政机构中心,潮州府所辖潮阳、饶平、澄海、惠来等7个盐场所产的盐,都要经过专用的官船运到广济桥附近的盐仓存贮,再由盐商纳税后掣配到各地,故历代皆设专卖机构以严格管理。清康熙初,设潮州盐运同知(简称“运同”),与潮州知府共主盐政。于是,以桥中间浮船为界,东9只船13墩属运同“掣放引盐”;西9只船10墩属潮州府稽查税务。桥下还设有盘查馆,掣配座船、放关座船、收买花红盐趸船、巡哨船各一只,配置司事、书办、巡役、水手等专职人员。(参见乾隆《潮州府志·盐法》)
而各地盐商来潮州贩盐的船只不是空船而来的,所运是当地土特产,也得在广济桥完税后转运出海贩卖到各地。由于桥关口晚上停止运行,滞留的客商必须留下来过夜,使以广济桥为中心的东西两岸“侧馆傍岸,挑贩络绎,茶居酒帘闹其上,水榭笙歌喧其下”(饶宗颐总纂《潮州志·丛谈志》),带动南北戏剧、菜肴等在此汇聚,文化交流日新。而桥上商铺更是林立,“踏上湘桥不知桥,疑是身在闹市中”,这则民谚所体现的,正是当年的广济桥曾经名传遐迩之一大特色。清嘉道年间郑昌时的《韩江竹枝词》:“东西弦管暮纷纷,闽粤新腔取次闻。不隔城根衣带水,马头高调送行云。”可谓是现场的写照。
在盐运的带动下,明清时的广济桥成为一个繁忙之商业中心,“繁华气象,百倍秦淮”(清·俞蛟《梦厂杂著·潮嘉风月记》),可以说是古代以“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经典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