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於” 究竟怎么读——古籍里地名与人名的 “读音密码”

站在丹江之畔，若问 “商於之地” 的 “於” 该念 “yú” 还是 “wū”，恐怕连秦岭的风都要卷起几片落叶作为迟疑的注脚。《史记・商君列传》里 “封之於商十五邑” 的记载，让唐代司马贞在《索隐》中笃定 “於，音乌”，认为此 “於” 通 “乌”，乃古国名；可清代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里又抛出另一种可能：“於” 本为 “於邑” 合音，古音近 “yú”，似水流转间竟成地名专称。类似的读音迷局遍布古籍：是 “番禺（pān yú）” 还是 “番禺（fān yú）”？“郦食其（lì yì jī）” 还是 “郦食其（lì yì jī）”？这些看似冰冷的文字符号，实则是古音长河冲刷出的河床，藏着汉语读音演变的基因密码。

孔子曾言 “名不正则言不顺”，可地名与人名的读音偏偏在时光里悄悄变脸。比如 “龟兹（qiū cí）”，汉魏时本读 “qiū cí”，唐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却记作 “屈茨（qū cí）”，只因西域语音与中原雅音碰撞后，舌根音 “k” 逐渐弱化为 “q”。再看 “允臧（cáng）”，《诗经・小雅》里 “允臧” 本指 “甚善”，但宋代朱熹注《诗》时发现，吴地方言中 “臧” 因与 “藏” 同音（cáng），竟被误读为 “隐藏” 之意 —— 这恰如叶燮在《原诗》中所言：“音之变，犹水之趋下，性也。”

浙江 “台州（tāi zhōu）” 的 “台” 不读 “tái”，源于吴语中 “台” 与 “胎” 同音；广东 “东莞（dōng guǎn）” 的 “莞” 念 “guǎn”，因粤语里 “莞” 指水葱，读音随物产名固定。这种现象恰似扬雄《方言》所记：“东齐谓之…… 南楚谓之……” 地名读音如散落各地的方言活化石，明代李实《蜀语》曾载 “蜀人谓‘县’曰‘悬’（xuán）”，至今四川部分地区仍称 “县” 为 “xuán”，正是古音在方言中的顽强留存。

“召陵” 的 “召” 读 “shào”，因它通 “邵”；“番阳” 的 “番” 读 “pó”，因它通 “鄱”。这类现象正如王念孙在《广雅疏证》中所言：“训诂之要，在声音不在文字。” 最典型的是 “金日磾（jīn mì dī）”，本是匈奴休屠王之子，“日磾” 为匈奴语 “金天” 音译，汉人按汉字读音规则强译为 “mì dī”，恰如清代钱大昕 “古无轻唇音” 理论的鲜活注脚 —— 若按上古音，“日” 本读 “nì”，“磾” 本读 “dī”，读音穿越两千年仍带着草原的回响。

有些读音纯粹是历史形成的 “语言契约”。“瓦窑堡（bǔ）” 的 “堡” 不读 “bǎo”，因西北方言称 “堡垒” 为 “bǔ”；“仇（qiú）” 姓、“查（zhā）” 姓的读音，早在《通志・氏族略》中便已定型。这让我想起《礼记・曲礼》“号呼之名，不尚讳” 的智慧 —— 当 “墨翟（dí）” 的 “翟” 读 “dí” 而非 “zhái”，当 “禽滑釐（qín gǔ xī）” 的 “滑” 读 “gǔ”，这些特读如同古人为后人留下的读音暗号，唯有潜入历史语境才能破译。

读古籍如行山径，欲辨地名读音，需持 “三问” 之钥：一问《说文解字》《广韵》等字书的古音标注，二问《史记正义》《资治通鉴胡注》等注疏的读音笺释，三问地方史志与方言活态传承。清代学者陈澧在《切韵考》中创 “系联法”，正是通过归纳反切用字来还原古音，这种方法至今仍是破读专名读音的利器。

当我们读懂 “於（wū）” 在《诗经》中作语助词时读 “乌”，作地名时因声韵流转读 “yú” 的微妙；当明白 “樊於期（fán wū jī）” 的 “於” 因人名译音固定为 “wū”，便会发现：古籍中的读音之争，从来不是简单的 “对与错”，而是历史长河中语音、语义、语用交织的生命印记。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言：“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 读通古音，亦需在 “昨夜西风凋碧树” 的困惑中，寻得 “衣带渐宽终不悔” 的执着，方能抵达 “灯火阑珊处” 的豁然 —— 这或许正是古籍读音留给我们的文化启示：每个音节都是时光的琥珀，封存着文明前行的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