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通诠

臣闻：欲经纬天地，必先洞悉人情。人性者，造化之枢机，治乱之锁钥也。其理幽微，犹深渊潜蛟；其变莫测，若流云蔽月。昔太公垂钓渭滨，能辨玉石于璞；管仲治齐九合，善察欲求于微。今试综先贤之智，参以世事之验，条析人性七律如左：

一曰趋避之性（生存本能与资源导向）

盖闻天地生物，莫不戴形含气以求存。故《易》称“天地之大德曰生”，《书》云“惟天生民有欲”。此趋利避害之性，乃阴阳所钟，非人力可移。观夫蚩蚩氓庶：

·营物质者（物质资源），若饥鹰逐兔，渴骥奔泉。粟帛未充，则兄弟析箸；金璧当前，则刎颈成仇。昔郑伯克段，非无手足之情，郐地之利蔽其目也；廉颇辱相如，岂真胸襟狭隘，朝堂之位灼其心耳。故谚曰：“仓廪实而礼义生”，然亦云：“米缸满则鼠雀争”。

·逐精神者（精神资源），如蛾扑明烛，蚁附膻腥。一语忤意，可伏尸于市井（尊严）；片言折辱，能溅血于华庭（认同）。周瑜叹“既生瑜何生亮”，非忌其才，实恐卧榻之侧失江东权柄（权力）；齐女窥邻而泣，非忧其丑，惟恐破镜难圆损闺阁颜面（爱）。此皆韩非所谓“舆匠欲人贵，棺工欲人夭，利在彼存亡”之奥义也。

二曰枵中之疾（自卑补偿机制）

《道德经》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然世人多昧于自察。观其驷马高盖，金埒铜山（炫耀），非真富埒王侯，实掩瓮牖绳枢之窘；听其高谈阔论，臧否人物（虚荣），岂是学贯古今？多为腹笥空虚之饰。昔楚王好细腰，宫娥多饿殍；齐桓服紫衣，国中无素缟。此皆内枵（空虚）而外炫，犹病羸者敷朱粉，虽暂掩菜色，终露膏肓。故庄子谓“嗜欲深者天机浅”，正指此辈以浮华填欲壑，如持漏卮注江河也。

三曰权度之衡（价值导向性）

迨至礼乐稍兴，文明渐启，人性之逐遂由浑沌入精微。智者察其有四端：

·货殖之利（经济价值）：陶朱公三致千金，非好积敛，乃乐其流通生息之妙；吕不韦奇货可居，岂真商贾？实谋邯郸质子换九鼎之重。

·冠冕之崇（地位价值）：苏秦佩六国相印，父母郊迎三十里；主父偃叹“生不五鼎食，死当五鼎烹”。此皆范雎所谓“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之注脚。

·朱丝之契（关系价值）：西子浣纱，鱼沉缘其貌（相貌）；伯牙碎琴，痛失子期心（情感）。孟尝三千客，鸡鸣狗盗皆收用（社会资本），非好杂冗，备缓急耳。

·玄珠之得（认知/精神价值）：孔子厄陈蔡而弦歌不辍，求道也（思想）；鬼谷授书而仪秦纵横，慕智也（智慧）；老子著书紫气东来，遗泽也（影响力）。管子“非名则利”之论，于此四维尽显矣！

四曰品性之殊（个体特性图谱）

若夫禀赋参差，犹林木之异质：

·荆棘之性：贪如和珅掘藏银于地宫，至死未餍；妒若庞涓刖孙膑之足，同门相残；惰似宰予昼寝，粪土之墙不可圬；疑如曹操梦中杀人，宁负天下勿天下负。

·兰蕙之质：信如尾生抱柱，洪水没顶不移；义若程婴存赵氏孤，忍辱十载；仁似子产济溱洧，舆人诵之。

·藤蔓之态：虚荣若东施效颦，愈增其丑；好奇类叶公好龙，真临则遁；情欲如登徒悦丑妻，宋玉犹讥其淫。故《淮南子》叹：“人性各有所修短，犹鱼之跃网，鸟之罹罗，其能脱者幸也。”

五曰群氓之惑（群体行为特性）

《周书》有言：“民罔常怀，怀于有仁。”然群情激荡时，常失其常：

·从众若川决：昔国人暴动，周厉王奔彘，非皆与王有隙，众嚣难犯也；市井讹言“麋首为兽”，曾参杀人，三人传之，慈母投杼（从众性）。

·智昏同雾塞：楚人献璞，卞和再刖，群臣皆指为石（独立思考削弱）；燕国慕邯郸步，匍匐而归，举国效其颦（非理性化）。此即《韩非子》“不明度量而妄举，国必乱”之谓，亦如荀卿所警：“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

六曰境移之变（情境依赖性与可塑性）

观人性如观水：

·平川则镜澈：文景之治，路不拾遗，非民性本善，轻徭薄赋使然（无利益冲突显善）；

·曲涧则湍怒：二桃杀三士，非勇士愚鲁，名位相逼酿祸（小利诱惑显私）；

·沧海则鲸吞：易子而食，析骸而爨，长平坑卒四十万，岂尽豺狼之心？存亡绝续之际，廉耻尽丧矣（巨大威胁显恶）！故孔子曰“性相近，习相远”，譬诸练丝：“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非虚言也。晏子使楚，橘逾淮为枳，水土异也；吴起杀妻求将，鲁人疑其忍，魏人重其才，境遇移人至此！

七曰纵欲之殃（放纵之害）

《尚书》警曰：“不役耳目，百度惟贞。”若纵性妄为：

·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贪褒姒一笑，终殒骊山；

·智伯瑶索地无厌，恃强凌弱，反遭三家分尸；

·夫差纵越十年生聚，姑苏台成而属镂剑至。

此皆如《礼记》所诫：“敖不可长，欲不可从。”盖欲火炽则灵台黯，利令智昏，虽太公复生不能谋，商君再世不能法矣！

通变之论（辩证总括）

综而论之：告子谓“食色性也”，道其本真；韩非察舆棺之利，明其机杼；管子揭名利之网，析其经纬；仲尼言习染之力，示其通变。是知人性非素丝（僵化标签），实五色丝杂织之锦：

·处尧舜之世，许由洗耳，巢父饮犊，高风亮节；

·逢桀纣之朝，比干剖心，箕子佯狂，魑魅横行。

其枢机何在？ 利也！（关键变量）

·锥末倒置而不坠者，利微也；

·百金委地而杀人者，利重也；

·尾生抱柱守信者，情利（精神价值）重于生利也。

昔大禹导洪水，非逆水性，因势利导也；周公制礼乐，非灭人欲，节之以度也。故明君治国：

·立律法如铸鼎（制度设计）：使贪者畏刑不敢取，譬诸设陷阱待虎豹；

·施教化若春风（道德规范）：令顽廉懦立，犹时雨润枯苗；

·通货殖类疏渠（引导向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则荣辱生。

太史公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然利有巨细，欲分正邪。善驭世者，不责人性皆尧舜（悲观犬儒），不纵慾望成跖蹻（放任本能），但使：

·农得耕于野，工得肆于廛，商得通有无（物质基础固）；

·士可慕荣名，女可守贞静，老可安耄耋（精神价值彰）；

·法律如日月悬空，无幽不烛（制度约束明）；

·教化似江河行地，无远弗届（道德引导深）。

如此，则趋避之性可导于耕织，枵中之疾渐愈于礼义，权度之衡得正于法度，品性之殊各安其分，群氓之惑消弭于弦歌，境移之变不逾矩矱，纵欲之殃绝于未萌。此谓“执人性枢机而运天下，犹庖丁解牛，官知止而神欲行”者也！故曰：通人性者，王道之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