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华:秋日的蚊虫

发布时间:2025-08-13 12:51  浏览量:34

立秋虽过,暑气渐收,那嗜血的蚊虫却似得了秋令的赦书,愈发猖獗起来。

纵使身居二十几层高楼,亦不能阻其登堂入室之途。

夜半辗转,不免揣度其来路:或是趁电梯开阖的瞬息,如暗夜的刺客悄然潜入;又或是窗前那几盆草木太过殷勤,水汽氤氲,反成了孽障滋生的温床——草木有情,竟无意间为敌寇营了巢。

昨夜,复遭此小贼劫掠。

凌晨一点半,困意如山压来,正是酣眠深处,忽觉手掌、手背乃至薄嫩关节处,裸露的肌肤皆遭针砭,痛痒钻心,直透骨髓。

骤然开灯,强撑倦眼搜寻,刺目的光撕裂黑暗,敌踪却杳然。

灯一灭,那恼人的嗡嗡声便如影随形,贴耳盘旋,挑衅般忽左忽右,俨然戏弄笼中困兽。

徒手扑打,屡屡落空,只搅得满室空气震荡。

这般拉锯缠斗,耗至四更天,心力交瘁,只得颓然躺下。

六时起身,晨光熹微,终见其影,赫然伏于雪白墙壁之上——它早已饱食鲜血,腹圆如鼓,安然停歇。

趋前伸指,轻轻一按,墙面顿留一抹暗红的血痕。

这一抹微红,竟成了对我彻夜无眠的惨烈祭奠,无声诉说着人虫鏖战的荒诞与疲惫。

此情此景,蓦然想起陆放翁那首《熏蚊效宛陵先生体》:

泽国故多蚊,乘夜吁可怪。

举扇不能却,燔艾取一快。

不如小忍之,驱逐吾已隘。

宁闻大度士,变色为蜂虿?

译文:水乡自古多蚊虫,乘夜肆虐实堪怪。挥动扇子驱不散,焚烧艾草求痛快。不如暂且忍耐它,驱逐反显我心窄。岂闻真正大度人,会因蚊虿变了态?

这寥寥数语,竟道尽了古今同慨!那“举扇不能却”的徒劳无功,那“燔艾取一快”的急切焦灼,何其熟悉!放翁最终选择了“小忍”,劝诫自己心胸莫要为这区区飞虫所“隘”,莫要因此失了“大度士”的从容气度,仿佛被毒蜂蝎子蜇咬般失态变色。

这自我开解里,透着几分无奈的自嘲,几分通达的智慧,却也一针见血地点破了人与微虫缠斗的某种本质——那锱铢必较的驱逐,是否反令自身格局显得促狭?是否值得为此耗尽心神,失了暮年应有的平和?

我向来对蚊虫深恶痛绝,直欲除之而后快。

先前在院中广施药水,铺筑硬化地面,蚊虫确乎销声匿迹。

未料回到这京华高楼,竟仍遭此荼毒,一夜煎熬,遍体鳞伤。

每念及此,对那传说中四季如春、无需空调烦扰、亦少蚊蚋滋生的彩云之南,便愈加心驰神往。

人至暮年,难道还要日日陷于与蚊虫的无声鏖战,与自然的锱铢必较之中吗?如放翁诗中所思所劝,人活到了最后,终究该懂得“顺其自然”的智慧。

在生命余晖尚能照亮之处,择一安身之所,让身心得以休憩安宁,远离无谓的缠斗,这怕正是滋养暮年心境、免于为“蜂虿”变色的不二法门。

秋意渐深,霜寒终将令蚊虫匿迹销声。

人至暮年,亦当在自然宏阔的怀抱里,寻一处“不战”的净土,与万物相安。

当生命的行旅即将抵达终点,大约已不再需要征服的雄心与驱逐的执念,只需一片宁静的屋檐,让疲惫的肉身在安宁中悄然卸甲,如一枚秋叶,归于泥土般的自然。

彼时回望这秋夜斗蚊的旧事,或能如放翁一般,付之一哂,心境自宽——那墙上的血痕,不过是岁月长河里,一粒微不足道的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