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奸臣者，比奸臣更奸

01

雍正六年（1728年），市面上悄然流行起一本畅销小册子，书名叫《天水冰山录》。

它之所以深受大众追捧，原因是：里面记载的，是前朝（大明）内阁首辅严嵩的全部家产。

换句话说，它就是份家产清单。

旁人的家产清单，大多都是几句话，了不起的几张纸也能记下。

可《天水冰山录》的全文，竟长达六万字！

这可就爆了热搜了。

中国人向来对政治的敏感度很高，就算老农们在田间地头忙活，开的玩笑大半也是“皇帝老儿的金锄头”。

一时之间，《天水冰山录》成功登顶当年图书畅销榜No.1。

（Ps：《天水冰山录》这个书名儿也大有深意，天水是严氏的祖籍郡望；

“冰山”则暗指严嵩虽煊赫一时，而一旦嘉靖下定决心，要将这只“黑手套”献祭之时，严嵩便像经烈日炙烤的冰山一样，迅速消融了。）

那么，严嵩做为大明王朝的政坛常青树，入阁二十余年，又积攒下多少巨额财富呢？

首先，严嵩名下投献的田亩，共计约120余万亩；（明代投献成风，徐阶名下也挂着不老少）

其次，房产一项，老严在全国各地的豪宅府第加起来共有约8200余间，总规模只比紫禁城略小一些；

各类黄金、白银、金银器、锦缎布匹共折价230万两，如果按现代米价折算，光这一笔就有10个亿；

另外，各位看官老爷别忘了，严嵩是曾经获弘治十八年（1505年）乙丑科二甲第二名，是全国第五名的大学霸，文化造诣一点不低，所以他还是个“文贼”。

除了跟一辈子的心头好《清明上河图》失之交臂之外，老严基本做到了“应收尽收”，家藏古今名画手卷册页条幅共计3201卷（如今故宫里的书画收藏量也不过才4600余卷）。

…

02

因此，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五月，严嵩倒台时，他的罪名是十分清楚的：贪污，况且还是明代首屈一指的大贪污犯。

可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嘉靖接到报告以后，什么处理动作也没做，反而很淡定的下了一道旨。

《明史·严嵩传》载：“令致仕，驰驿归，有司岁给米百石。”

这妥妥的是退休老干部待遇啊！

问题是，以嘉靖的精明程度，他能不知道自己手下的这个二把手是什么成色吗？

其实嘉靖是知道的，他比谁都清楚。

老道士就是故意的。

一般史书上在总结的时候，都会说类似严嵩这类的奸臣都是靠吹吹捧捧爬上去的，老头儿靠着一笔青词窃据朝政二十年，纯纯投机分子，呸！

但把奸臣的爬升，只描绘成简单的投机，其实是一种思维上的惰性。

道理很简单，能进入三品以上的高级文官序列，已经是凤毛麟角；

能踏进内阁，更是百万中无一；

能在首辅椅子上稳坐二十年的，整个大明三百年间，就只有严嵩一个人。

这含金量，老爷们细品。

所以，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是嘉靖选择了严嵩，让他办一些嘉靖老板本人不方便办、甚至不能办的事情，至于严嵩贪污的东西，嘉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的一切都是朕的，只是暂时寄存在你这儿罢了。

03

那么，致使严嵩倒台的最直接原因是什么呢？

答：他没有管好儿子。

实话实说，严嵩这辈子还是很专情的，连个偏房都没纳，只有一个老婆欧阳氏。

直到33岁上，独子严世蕃才姗姗来迟。

（按古人的成婚年龄，绝对算晚）

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老严年过半百才开始发迹，严世蕃就靠着老爹的东风，走恩荫的路子，先进国子监读书，毕业后直接略过科举，进吏部待选，直接当上了公务员。

不过这位大明顶级官二代也有缺点，简单来说：胖、丑、瘸，还瞎了一只眼。

但他聪明绝顶，博闻强记也是出了名的。

最关键的是，朝野上下，都知道老道士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极难伺候，但偏偏严世蕃最能通晓嘉靖的心意。

据明人周玄暐《泾林续记》记载：

嘉靖因为常年修仙，搞得自己作息颠倒。

半夜没事儿，随便翻本书看看吧。

然后，每当读到费解不通的地方，老道士就开始找事儿了：

将该句抄在小纸条上，让太监闪送到内阁：阁老，这啥意思？陛下立等回话。

阁老们每天的主要工作就变成了收纸条猜谜语，猜对了，圣眷日隆；猜错了，卷铺盖滚蛋。

时间一长，大家都吃不消了，秘书天团即使再会念书，毕竟不是人形百度啊…

尤其是严嵩，老头儿七八十岁了，脑筋难免跟不上，晚上再没觉睡，很容易猝死啊，这时候，严世蕃就成了一号场外求助。

有一次，嘉靖半夜传旨，询问某事当如何办理。

（具体啥事周玄暐没记）

或许是因为这事比较棘手，严嵩、徐阶和李本三位大佬在内阁值房研究半天，每人写了一张票拟（处理意见），却都不敢让太监进呈御览。

但总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事儿啊，严嵩脑袋一拍，对众人言道：再等等，小儿马上就到，有他在，这事儿一准能妥帖。

但是传旨太监在旁边一个劲儿的催促，还吓唬内阁诸人说，皇上对他们这种磨洋工的行为很不爽。

严嵩还在犹豫，徐阶只能劝他，皇上已经生气了，咱们就先把票拟汇总了呈上去吧，就算东楼兄在这里，估计也没有更好的意见。

等严世蕃赶到西苑，传旨太监已经走远，追赶不及，他只能看底稿。

“不妥，不妥，一会儿便有消息。”

严世蕃话音刚落，只见太监已到值房门外，送来的票拟揭帖上被朱笔涂得一塌糊涂，显然不符合嘉靖的心意。

三人只能重拟，但这次有严世蕃从旁辅助，票拟异乎寻常的顺利，最终，嘉靖表示认可，众人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嵩曰：“姑徐待，当呼小儿来共评定，庶不忤上意。”

传命者始出，而内竖索报踵至云：“上位立待，且嫌迟滞，有怒容。”

嵩犹豫不发，二公曰：“兹事裁度再三，似亦妥当，即贤郎有高见，恐不能更越此。”矧上命严迫，难以因循，嵩弗得已乃录上闻。

须臾蕃至，示以前拟，蕃摇首曰：“未妥未妥。”

顷间，内降将揭帖用朱笔涂抹，令再拟来看，蕃因出己意，调旨以进，上果依拟，二公乃服。）

除了当枪手之外，朝臣们日常向严嵩请示政务，也得经过严世蕃。

这可不是严世蕃故意卡大臣的油水，因为他们就算见到严嵩本人，老严大多也只会交代一句：这事儿，你跟世蕃商量着办吧！

久而久之，官场上便流传起一句话：

“上不能一日无嵩，而嵩又不能一日无其子也。”

然而，所谓 “此时父子两阁老，他日一家尽狱囚”。

自认天下奇才前三的严世蕃（另外两个，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一个是兵部尚书杨博），虽然把自己修炼得像老道士肚子里的蛔虫一般，也难免覆亡的结局。

04

严嵩失势的起因，源自一场火灾。

嘉靖四十年（1561年）正月，西苑万寿宫忽然火光冲天，被焚烧一空。

这事其实很正常，无非是道士炼丹太多，又不注意防火，自然很容易烧着。

嘉靖只能搬家，暂时在比万寿宫低矮狭窄的玉熙宫安身，心中悒悒不乐。

群臣上表，让他干脆搬回大内来住，但嘉靖不听，因为二十年前的一场宫变（壬寅宫变，差点被勒死），他老觉得宫里有人要暗害他。

这时候，严嵩上疏，奏请皇上移居南宫。

得，砸锅！

南宫什么地方？

破败不堪不说！

还是当年英宗朱祁镇被亲弟弟朱祁钰长期幽禁的所在！

现在你老严让我住到那种地方去，这是什么政治寓意？

你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朕看你老年痴呆，早上没吃药吧？！

而徐阶聪明的多，他和工部尚书雷礼上了联名折子，请求营建新宫，嘉靖就很满意。

反正花得不是我徐家的钱，皇上爱折腾，你就随他折腾呗！

05

人要倒霉，放屁都砸脚后跟。

或许又是徐阶授意，还或许是嗅到严嵩即将失宠的蛛丝马迹，御史邹应龙上了一封弹劾严世蕃的奏疏，在里面爆了一个大料：

严世蕃曾通过户部，将皇上赐给裕王朱载坖“岁赐”（工资）私自截留！拒不给付！而且一连三年，裕王没能从户部领过一分银子！

但裕王府总得开支啊，不能喝西北风不是？

朱载坖没办法，从别处“凑”了1500两银子送给了严世蕃，这事儿才算了了。

小阁老缺这1500两银子嘛？

根本不缺！人家家里流动资产都230万两白银了，为什么要搞这出呢？

有一大半是为了出风头！

此后，严世蕃逢人便吹：正经王爷又咋滴！还不是得乖乖给我送钱！没有我严家，这大明朝一天都转不下去！

其实，说起来，这事儿的罪魁祸首其实是嘉靖本人。

老道士听信陶仲文的“二龙不相见”理论，不立太子。

朱载坖和弟弟老四景王朱载圳的各项待遇一直是拉平的。

（Ps：当然近几年有种论调替他洗地，即，嘉靖这么干是为了保护朱载坖。因为之前早定名分的庄敬太子朱载壡行过冠礼，三天后就莫名其妙的死了，这是明史上的一大谜案，也是嘉靖本人一生的痛。）

这就导致朱载圳一直怀揣着早晚有一天，自己也能当皇帝的大头梦。

拉拢朝臣，结党营私这些戏码，朱载圳干得不亦乐乎，连严嵩都上了他的船。

有人或许会说，严嵩傻啊，直接投资裕王，后面也没那么多事。

但其实，朱载坖除了比朱载圳早出生25天之外，别的哪样他都不占优。

嘉靖从一开始就没喜欢过朱载坖的生母杜氏，在嘉靖二十八年之前，皇位怎么看都是他二哥朱载壡的，他就是个小透明。

朱载壡死后，嘉靖在继承人问题上从来都是模糊化处理，朱载圳成年之后，嘉靖并没有让他立刻就藩，而是一直住在京城里。

而且，如果严嵩这个当朝首辅摆明车马，坚定支持“无嫡立长”理论，恐怕嘉靖就该怀疑自己要被架空了。

因此，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严嵩都必须是景王一派。

迫于朝臣压力，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嘉靖下诏，让朝臣开始准备景王之国事宜，这时候才基本确立了朱载坖的储君资格。

所以，当邹应龙踢爆严世蕃截留裕王岁赐这件事情的时候，嘉靖必须表态，而且得坚定的站在朱载坖，不然他这个太子直接就干不下去了。

很快，让严家父子汗流浃背的一封诏书出炉了：

“嵩小心忠慎，祗顺天时，力赞玄修，忠君爱国，人所嫉恶既多年矣。却一念纵爱悖逆丑子，全不管教。言是听，计是行，不思朕优眷。疏内有名各犯，锦衣卫逮送镇抚司拷讯。”

嘉靖对严嵩有感情，毕竟也是二十年的老白鼠了，但他对严世蕃却没感情，同时，为了严嵩考虑，老严想要脱身，平安落地，只能把箭全都射向严世蕃。

但严嵩的脑子，显然慢了半拍：儿子被抓了，覆巢之下无完卵，自己还能有几天好活？徐阶那些人会放自己平安回家？

06

严党立刻行动，先抓了嘉靖身边的道士蓝道行，企图逼迫他扯出徐阶，把火再烧到党争上，接着便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因为蓝道行曾借着扶乩的机会，向嘉靖进言，说严嵩是奸臣。

审问蓝道行的，是刑部侍郎鄢懋卿和大理寺少卿万寀，这俩都是老严党了。

同时，俩人联手糊弄，操纵三法司，判决坐严世蕃收赃银 800 两，发配雷州卫；其子严鹄、严鸿也分戍边远卫所。

笑话！

严世蕃身上挂着工部侍郎兼尚宝司少卿的差事，一手抓着钱袋子，一手抓着印把子，就抄出800两银子，这是查出个忠臣来吗？

嘉靖当然不相信这等小小把戏，但为了使严党众人不至于狗急跳墙，他默认了这个处理意见。

严嵩光荣退休，一切待遇依旧，回到袁州府分宜老家养老去了。

但老严明显还不想休息，这不，刚回江西没几天，碰巧记起来，马上就临近嘉靖的生日了。

这不得表现一番？

老严就跑到南昌府的铁柱观（当初王守仁洞房花烛夜之时，曾在此逗留一晚），设坛做法事，还放出风去，说自己在给皇帝祈福。

又跟道士要了很多符箓，再加上自己的小作文《祈鹤文》，派人快马加鞭送去北京。

只有紧跟领导刷存在感才能保住饭碗，否则黄花菜都凉了。

老道士看了之后，还是很感动的，赐给老严银币，以示关系融洽。

这结果，老严感觉很满意。

温水煮青蛙，咱们慢慢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老严上疏乞怜，说自己年纪大了，请求将儿子严世蕃和孙子严鹄从戍所放归。

但嘉靖认为，严嵩身边已经有一个孙子严鸿伺候他了，所以不许所请。

这一系列操作，让远在北京的徐阶意识到，要想不让严老头回来，就必须置其于死地。

怎么置严嵩于死地呢？

老头儿老奸巨猾，不好弄啊。

徐阶正发愁呢，恰巧严世藩自己就送上了一把“杀猪刀”。

07

徐阶收到消息，严世蕃虽然被发配雷州，但他刚走到南雄（今广东、江西交界处），就买通官差，私自潜回了老家。

流放，彻底变成了公费旅行。

他的党羽罗龙文也有样学样，俩人在江西招纳亡命之徒，还宣称要取邹应龙和徐阶的项上人头，以泄心头之恨。

一开始，徐阶并未声张，他得先号准嘉靖的脉，万一老道士还是一味包庇严嵩，徐阶就是往上捅了也没用。

但在严世蕃看来，这简直就是变相的鼓励，他的胆子越来越大，甚至公开招募工匠一千余人在袁州府大兴土木，继续醉生梦死。

严府的下人也和过去一样，横行不法。

一切如常，好像严嵩还是当朝首辅。

可巧，某一天，袁州推官郭谏臣因公到访严府。

门子向郭谏臣索要红包不果，恼羞成怒，海扁了郭大人一顿。

郭谏臣当然不会忍气吞声，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写信告诉了自己的同年兼好友——巡按御史林润。

（官僚都是有圈子的，背后有多大能量，能牵到谁，谁也不清楚，还是少得罪的好。）

林润再一封奏疏，直接告到御前，说严世蕃诽谤朝政、勾结倭寇，聚众谋反...

嘉靖一看，呦呵，不仅叛逃，还不把尾巴夹好，你丫给脸不要脸啊，即令司礼监批复，让林润将严世蕃逮捕回京。

嘉靖真的是对老严家仁至义尽了，直到这个时候，严世蕃都还有一个儿子严绍庭（同时也是陆炳的女婿）在锦衣卫正常打卡上班。

小严收到风声，立刻派人飞马赶到袁州，让他爸赶紧溜号去雷州戍所，就当什么事都不存在，别人说什么死活都不要认。

可还是晚了一步，林润将严府大门堵的结结实实，严世蕃连同罗龙文一个都没跑成。

嘉靖命三法司继续审讯。

京城里的严党又发力了，严世蕃连牢门都没进，像个富家翁一样照常居住在京师府第，表情淡然的安慰着罗龙文：“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

因为他设下了一个政治死套：

私下嘱咐科道官中的亲信，重点宣扬起几年前严家父子迫害杨继盛、沈炼之事，还说一旦把这事儿坐实，严氏必然彻底垮台。

这事儿吧，严嵩和严世蕃确实是幕后最大凶手，但为什么说是死套呢？

因为判决书是嘉靖点头同意了的！

现在把这两桩案子揪出来，那嘉靖的圣明光环不就有污点了吗？

千错万错，皇帝是不可能犯错的，既然嘉靖没错，只是作为具体执行者的严家父子，当然也不会有错！

所以，错的只能是三法司那些意图“迫害”严家的人！

不得不说，严世蕃对嘉靖的心思摸得那叫一个透！

可惜，他遇到了徐阶。

08

老徐叫来刑部尚书黄光升、左都御史张永明、大理寺卿张守直三人，交给他们一封奏疏，吩咐到时如此如此。

三人得到指示，分头行动，很快，三法司的定案报告新鲜出炉，上面分列着：

严世蕃收受有罪藩王贿银、违制建造类比皇宫、勾结倭寇阴谋外投日本…

故此拟定，斩立决！

根本不给你扯之前的案子。

到这儿为止，小阁老再无翻身机会。

但嘉靖却还要再添上一把火，批示道：

“此逆情非常，尔等皆不研究，只以林润疏说一通，如何能够昭示天下，给后世以警示？”

意思是，嫌给严世蕃定罪定的小了；

还有，严党的跟脚得全都挖出来。

说白了，之前不动他们，就是防止严党狗急跳墙，转移脏财。

那嘉靖还怎么吃？

姜还是老的辣啊！

三法司自然不敢放松，一经审讯，又挖出一大堆新证据，同时，朝野内外鸡飞狗跳，严党被连锅端走。

老严忙了二十多年，到头来也不过就是嘉靖行走的仓库和提款机。

09

写在最后的一个小知识：

《明史》上对于严嵩最后的结局，是“寄食墓舍以死”，按白话翻译，是老严头儿靠在坟地吃贡品苟活。

但现实却有那么一点误差，因为明代有这么一条规矩，但凡达官显贵，哪怕被抄家，祖坟上的产业是不会收回的（这一点，在《红楼梦》里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时也有体现） 。

严嵩完全可以靠着这些产业继续收租子，虽然过的不像当首辅时那么显赫，但做个小地主一点问题没有。

事实上，在严世蕃死后，严嵩又硬挺了两年才死，比老道士要硬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