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颜《蓉城笔记》

发布时间:2025-07-31 00:00  浏览量:32

每到一座城市,我总爱去逛一逛这座城市的菜市场。不为什么,就是单纯地想去逛一逛。这个习惯,大概始于我在南昌上大学的时候。那时候,学校有一个小型的菜市场,开在研究生宿舍的一楼。一间20平方米不到的屋子,经营者是一对中年夫妇。我常去逛他家的菜市场。我是农民的儿子,在外省求学的日子里,见到他们,就仿佛见到了我远方的乡亲。市里的菜市场也常去,每次去都感到很亲切,蔬菜亲切,卖菜的人也亲切。大学四年下来,我逛过南昌的菜市场不下十处。

大学毕业后又去逛过庐山牯岭镇的菜市场、合肥的菜市场、独山县的菜市场和成都的菜市场。牯岭镇的菜市场建在庐山上,说是菜市场,其实更像是一条山道。道路由大大小小的规则或不规则的青石铺成,有的地方宽,有的地方窄。逛这样的菜市场,爬坡上坎、上下阶梯都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在这个菜市场里,我发现有人卖马齿苋,而且是一小把一小把地绑着卖的,这倒真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在合肥的菜市场里,冬天,我买到过荠菜。那种看起来瘦弱不堪似乎是营养不良的往往是野生的荠菜,味道鲜美至极。在独山县的菜市场里,常有人卖一种名叫“香藤粑”的小吃,形状像青团而略大,颜色为咸菜绿,里面包了花生芝麻白糖馅儿,软糯香甜,非常好吃。成都的菜市场,是我见过的服务最周到的最使人觉得安逸的菜市场。

在成都的菜市场里,卖菜人的脸上总是微笑着,他们的神情总显得很悠闲,动作总是不慌不忙、不紧不慢。2015年在成都高新区上班时,我常与同事去菜市场买制作连锅汤的材料。每次去,只要跟干杂店的老板说:“请你帮我们配一点做连锅汤的材料嘛!”对方就会会心地点个头道:“要得!”然后端起秤盘,这样给你抓两颗,那样给你来几片,最后一并称了用食品袋装好微笑着递给你。当我们走时,对方总是不忘说一句:“下次有需要又来哈!”

去买莲藕,对方总会问:“是要买来炖还是买来炒?”——“有什么分别吗?”——“买来炒,就买这种,这种炒出来又脆又甜,巴适得很;如果买来炖,那就买这边这种,这种炖出来又面又香,烥和得好。”买好了,对方还可以免费帮你去皮——在成都的菜市场里,买山药、买土豆、买丝瓜甚至买茄子,都可以请对方帮你去皮。我有一次去买铁棍山药,买完以后,卖菜的大叔便主动提出说:“我帮你把皮皮削了哈!你拿回去好整。”我说好。大叔拿出削刀,一刀一刀削下去,山药皮便像刀削面离开面团一样离开山药,露出雪白的山药肉,这时候大叔得意地说:“小伙子,你看看我这个山药,雪白!”这种得意的表情,在其他地方的菜市场里也是不易见到的。

在成都的菜市场里,时常能听到原汁原味的成都方言。我曾在成都人民公园附近的菜市场里跟一位大伯买过几个番茄。大伯称番茄的时候,我看了一眼秤,旁边一位已经买好了菜的大妈见状便在一旁说:“小伙子,你放心,他的东西落轿得很!”——“落轿得很”。你得承认:“落轿”,是一个绝好的词。你想,人坐在轿子上,当轿子还未落地之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心里自然觉得不安稳。但是,当到达目的地,轿夫喊落轿那一刻,轿子里的人连同轿子都平安落了地,那种感觉多么踏实。

相较而言,“落轿”可比“踏实”要形象生动得多,不是么?!有一回我去逛龙泉驿的菜市场,听见两位买菜的阿姨摆龙门阵。其中一位阿姨说:“我家那个,每次喝完酒都喊胃不好过,但是他每次出去耍,遇到朋友三四都会忍不住喝两杯,硬是莫得耳性!”另一位阿姨说:“管他的!”“不管他,不管他,他就像瞎耗子撞到铁猫儿一样——造孽(可怜)兮兮的。”“那不说他了嘛!我们待会儿去吃个麻辣烫嘛!”“要得要得!”——“耳性”“瞎耗子撞到铁猫儿”,用心细细品味,你会发现,成都人的这些语言,无不生动有趣。

在成都的菜市场里,冬、春、秋三季还能买到中国古诗词里经常出现的“葵菜”,就是“青青园中葵”的“葵”。葵在中国古代,是百菜之主,它的地位即相当于今天的大白菜。不过,今天的成都人并不叫它葵菜,而是叫它“冬苋菜”或“冬寒菜”。“冬寒菜怎么吃呢?”我在成都龙泉驿的菜市场里买过一回,买完之后便问了卖菜的大叔这个问题。大叔说:“细细地切来煮稀饭,最后撒一点毛毛盐。”——“毛毛盐?!”嘿!我喜欢这个说法!这可比“少许盐”“淡盐”要生动有趣得多。“毛毛雨,毛毛汗,毛毛盐,有意思!”我一路走一路回味着卖菜大叔的话,回到家又按照大叔的说法熬了一锅冬寒菜稀饭。冬寒菜稀饭香浓,成都话回味无穷。

2016年,我因为身体不好,需要回家养病,就离开了成都。离开时,正是秋天,道路两旁的木芙蓉花开得正好。

一别六七年,每年一到木芙蓉开的季节,总还是会想起成都。想起成都,便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成都的菜市场。前几天跟几个初次相见的艺术家在一起吃饭。做自我介绍时,大家都很谦虚。画家说:“我是一位绘画爱好者。”摄影家说:“我是一位摄影爱好者。”音乐家说:“我是一位音乐爱好者!”轮到我时,我说:“我是一位‘逛菜市场爱好者’!”众人大笑。

不要笑!我说的是真的,我爱逛菜市场,尤其爱逛成都的菜市场。

川菜好不好吃?我一个四川人说了可不算,得看四川以外的人怎么说。在南昌上大学那几年,同学大多来自天南海北。没课的晚上,大家三个五个地聚在寝室里,操着各种风味的普通话,谈论着各自家乡的风物。那些岁月,实在叫人怀念。有时,遇到有同学过生日或者有吃够了食堂菜想换换口味的,便会有人提议(放心,提议的人不是我),我们今天晚上去“小成都”吧!“小成都”是一家饭馆,开在学校门口,出了校门,往左前方走五六十步便到。一个二个,在吃完冒牌的川菜之后,都爱冲我这个地道的四川人竖大拇指,点赞道:川菜,牛!我呢,总是回之以微微一笑,心里却分明在说:牛什么牛?!花椒不麻,辣椒不辣,豆瓣酱不是郫县豆瓣酱,这算是什么川菜呢?!

川菜,主要由成都菜(上河帮)、重庆菜(下河帮)、自贡菜(小河帮)三个部分组成。吃正宗川菜,成都当是首选之地,原因有二。一则成都是四川的省会城市,大厨云集;二则,制作正宗的川菜所需的调辅料——自贡的井盐、叙府的芽菜、新繁的泡菜、德阳的酱油、汉源的花椒、简阳的二荆条辣椒、郫县的豆瓣酱、保宁的醋、顺庆的冬尖、潼川的豆豉——也最易在成都买到。

第一次在成都下馆子,是在2014年冬天。那时我还是一个大四的学生,虽然离大学毕业还有半年多,但学校安排的课程都已经上完,该修的学分也都已经修满。同学们忙的忙为考研做准备,忙的忙找工作。我原本也打算考研,却遭到了家人的反对,无奈之下,只得提前到成都找工作。一天之后,在成都火车北站下火车,然后乘坐地铁到牛王庙,接着又换乘公交车到红瓦寺下车。当我下车时,前来迎接我的是好友刘子健。他早我一年毕业,彼时正在一家司法培训机构上班。接过我的行李包,他带我来到红瓦寺天桥西边的一家馆子里,为我点了八九个菜,摆了一桌子。具体菜名,我已经记不清,只记得其中有一道蒜泥白肉、一盆芸豆炖猪脚,都非常巴适,特别是那道蒜泥白肉,麻辣鲜香之中还带着一点点回甜味,余味无穷,至今难忘。

后来在成都上了班,同事们经常在一起聚餐,点得最多也吃得最多的有樟茶鸭子、麻婆豆腐、回锅肉、廖记棒棒鸡、干烧鱼、水煮牛肉、麻辣排骨。概括起来,重滋味,尚辛香,是川菜的主要特点。我以为川菜的历史可以分成两段,一段是辣椒传入之前,一段是辣椒传入之后。辣椒传入之前,大概在秦汉时期或者更早,四川人就已经形成了嗜食辛香的饮食习惯。

那时候,蜀地所产的花椒(“蜀椒”)和生姜(“蜀姜”)已经闻名遐迩,被广泛运用于烹饪、医药等领域。那时候,四川人喝茶,连茶水里也要加进一些葱、姜之类的香料,这种喝茶的习惯深为后来那位撰写《茶经》的陆羽所反感,觉得那简直就是在暴殄天物,跟把茶水倒进臭水沟里没有什么分别。其实,他不知道,蜀地湿气重,而茶又是至寒之物,如果长期被四川人直接煮来饮用,必定会对四川人的身体产生不利影响,加入葱姜,正是为了中和茶叶的寒性。

同样,川菜尚辛香,跟四川的气候也有着密切关系。拿成都来说,冬天多雾且不易散开,湿冷;夏天,昼多晴朗夜多雨,湿热。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吃点辛香的东西可以起到醒脾、开胃、祛湿的作用,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刘皇叔以香辣适口的回锅肉犒赏士卒。于是,花椒成了四川人做菜的常用调料。于是,在辣椒传入中国之后,四川成了最早使用辣椒烹饪菜肴的省份之一。

辣椒传入中国的时间,大约在明末。传入之初,主要被人们当作观赏植物来进行养殖,但很快就被一些喜欢吃辣的人所相中。

中国民间一直流传着“云南人,辣不怕。四川人,不怕辣。贵州人(一说湖南人),怕不辣”的说法。人说湖南人最能吃辣,我看未必。我有一个自称很能吃辣的大学同学,姓徐,是湖南长沙人,有一年冬天跑到成都来看我。我给他做了一锅麻辣烫。他吃了一口,立马闷声。我问他:“是不是被辣到了?”他喝了一口水,“嘘哈——嘘哈——”缓了好几分钟才说:“嘘!小声一点!一个湖南人被四川的辣椒辣到,让人知道了会很没面子的。”

四川的辣椒品种极多,最常见的有大红袍、二荆条、朝天椒、七星椒、千层辣、小米椒、蛐蛐辣、牛角椒、灯笼椒。不同品种的辣椒辣的程度也各不相同。大红袍,颜色有余而辣味不足,多用于提色;灯笼椒,辣味最轻;二荆条,辣味适中;千层辣,辣得很有层次感;小米椒,得算是比较辣的辣椒,剁得越细越辣;朝天椒,辣味一般,适合用来做泡菜;最辣的应该是蛐蛐辣,时常能把人辣得像蛐蛐儿一样叫唤。

四川人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善于吃辣椒的人。新鲜的红辣椒蘸盐巴辣子面,我小时候常吃。这种吃辣椒的方法,大概也只有四川的小孩子想得出来;“成吃力气酱把滑,不得辣子吃眼睛瞎”(意思是:吃盐才会有力气。吃酱能把滑。如果没有辣椒吃,人的眼睛就会瞎掉)这句四川民谣,奶奶在世时常挂嘴边。这样的民谣,大概也只有四川人才编得出来;七八个绿色的二荆条,周一根筷子长的竹签儿拦腰穿起来,放到柴火里两面烧烧,以火钳夹出,放在清水中洗洗,撕成粗丝拌入豆瓣酱里,非常下饭;紫红的新鲜辣椒摘回来洗净,晾干水汽,泡进泡菜坛;红透的辣椒可做辣椒酱,或者晒干,用碓窝舂成辣子面,以备四时之用。

熟油辣子,制作四川凉菜的法宝。四川的熟油辣子,制作方法极其讲究,单是配方就不简单:光有辣子面是不行的,辣子面中还要放进新鲜的葱节与芫荽秆、炒黄的芝麻、八角、香叶,先用少许白酒将辣子面拌潮,然后才淋上煎热的清油,使辣椒的辣味与各种香料的香味充分释放出来并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往大处说,想要知道一道四川凉菜做得如何,先看看它的熟油辣子做得怎么样就大概知道了。换言之,能做出一盆又香又辣的熟油辣子,一道四川的凉菜就算成功了一半——不,是一大半。

我的一位江西籍学妹说:不放三种以上辣椒做出来的菜不配称作江西菜,未免有些夸张。不过,江西人做菜确实很爱搁辣椒一一我在江西上大学时,食堂里的炒土豆丝、炒豆芽、炒包菜里都放有很多干辣椒丝一一做出来的菜很辣,但是不香。川菜是又麻又辣又香。许多川菜的制作过程中,不但要用到辣椒,而且要用到花椒(川花椒主要分为青花椒和大红袍两类)。不但要用到花椒,而且还要用到白芷、草果、丁香、山萘、白豆蔻、八角、桂皮、香叶、胡椒等香料。汪曾祺先生总结川菜的特点是辣且麻,精练,但不够全面。

当然,川菜也并不都是麻辣的。川菜中的干烧鱼,入口之后,先甜,再成,后辣,层次分明。这种口感,被称为“梯子口”。这道菜,显然不在麻辣之列。除此之外,川菜九大碗中的夹沙肉糯米饭、豆瓣肘子、鲜肉(粉蒸肉)、攒丝、尖刀圆子,也不在麻辣之列。再看看清末民初成都街头巷尾的名小吃:淡香斋的茶食、杭饺子的饺子、大森隆的包子、钟汤圆的汤圆、都一处的包点、嚼芬坞的油提面、厚义园的席面、开闭香的蛋黄糕、允丰正的绍酒、德昌号的冬菜、王包子的香肠腌肉、山西馆的豆花儿、科甲巷的肥肠、九龙巷的大肉包子、王道方的酥锅盔、便宜坊的烧鸭、陈麻婆的豆腐、广义号的豆腐干、三巷子的米酥、青石桥观音阁的水粉、楼外楼的甜鸭,你会发现成都人在口味上是开放的、包容的。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正因为如此,成都成为许多人的都,也成为过我的都。我曾经游走在她的每一个角落里,像一朵云闲逛在天空中,像一尾鱼从浅滩摇摆着游进大海里,像一匹脱缰的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我是一匹马,一匹无拘无束的野马。我来人间,只为寻找一片可以供我纵横驰骋的草原,而不是捆我绑我的绳索,我曾经认为,自己找到了那片草原,那便是成都。现在,也还是这样认为。

什么是龙门阵?解释不一。我看到过最文艺的解释是:龙门阵,是川渝人民生活中的赋;最直白的解释是:龙门阵,说闲话也。我觉得两种解释都对。事物的正确答案往往不止一个。

其实,对于龙门阵,我们大可不必过分纠结于它的定义。得空的时候,到成都的街头走一走,走累了,到茶园里坐一坐,喝一碗盖碗荼,听一听李伯清老先生的散打评书,就一切都明白了。你看老先生这样开场:“各位男朋友女朋友男女朋友,新朋友老朋友新老朋友,大家下午好!”这就是在摆龙门阵。李伯清先生是当今成都摆龙门阵的高手之一。

摆龙门阵其实就是聊天,不过得用四川话聊,并且要聊出一点滋味儿,聊出一点乐趣,聊出一点文采来才行——摆龙门阵是一定要用四川话的。四川话文学性很强,如苏东坡的楷书,表现出一种雅俗共赏的美,并且自带一种幽默感。说自己倒霉要说:我最近硬是背时得很;倒霉得厉害:硬是霉得起冬瓜灰;骂一个人没完没了:硬是不得下台;让人为难叫作:有点“方”人;形容一个人踏实、靠谱就会说:这个人比较“落轿”!形容一些人或事一去不回,那便是:风吹鹅毛渐渐远……

叫“摆”而不叫“聊”,是因为四川人聊天讲究形式。这种形式,有点像汉代的赋,讲究铺陈排比、起承转合,该快时快,绝不拉稀摆带。该慢时慢,使人觉得悠哉游哉。该夸张时夸张,该比拟时比拟,该说学逗唱时便会像相声演员一样说学逗唱起来,逗得对方哈哈大笑,肚肠子都要笑疼。该收尾时,便从小竹椅上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我还要回家弄饭,我们下回又摆。

四川人摆龙门阵时所谈论的内容非常广泛:可以是古代的,也可以是当下的;可以是天上的,也可以是地下的;可以解剖自己,也可以评价他人;可以很大,大到对某国打某国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认为那是在“板膘(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也可以很小,小到点评某两户人家的泡菜味道:张二哥家的泡菜酸酸甜甜的,巴适,李三娃家的就不行,太成(成都话,成,读作hon)了。明代成都状元杨升庵词:“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写的其实就是两个四川老头坐在江边摆龙门阵的情景:一个是钓鱼的渔夫,一个是打柴的樵夫,于江边相遇,非常高兴!于是坐下来,就着一壶米酒,海聊穷逗,谈天说地,道古论今,谈笑风生。

杨升庵是四川新都人,新都在明代属成都府管辖,因此杨升庵也算是广义上的成都人。成都人大概是四川人中最擅长摆龙门阵的人。为什么成都人那么善于摆龙门阵?我曾经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在成都待了两年之后,得出了答案:一是因为他们有“三闲”:闲暇、闲心、闲情,二是因为他们确实很擅长运用语言文字来表达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这也许是他们祖先留给他们的文化基因,后人论及明代记诵之博、著述之富,推成都杨升庵为第一。更早的两位成都人——扬雄和司马相如——简直就是辞赋家的鼻祖。其实,这些都未必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摆龙门阵是成都人的重要生活方式之一,这种生活方式让成都人觉得安逸,暗含了成都人对生活的理解和对人生意义的思考。

成都的宽窄巷子、洛带古镇,都是看川剧的好地方。

川剧真美!

川剧之美,美在语言。一些唱词,如《玉簪记》里的“粉墙花影自重重”,如《摘红梅》里的“满园春色嫩”,很明显是经作者经心锤炼过的,平仄协调,很有意境。这一点,四川诗人祥子也曾谈及:很多川剧的剧本都是古代一些有名的文学家编写的,遣词造句,如铸造宝剑,千锤百炼而后乃成,又经过历史的淘洗与沉淀,最终流传下来,所以读起来非常美。这种美,既包含了传统诗词所表现出来的意境美,又包含了近现代诗人所追求的图画美与音乐美;“满园春色嫩”,著一“嫩”字,而境界全出;“粉墙花影自重重”,不用一个动词,却能使人感受到“花影”在“粉墙”上移动、摇摆的动态美。这种美.要用现代汉语表现出来,估计得费不少字。

川剧对细节的刻画,深刻而细致。川剧里有一出折子戏叫《青梅赠钗》,这出戏主要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天干三载,一个张姓的三口之家已经到了揭不开锅的田地,张父卧病在床,一旁的母子二人正在想方设法寻找食物充饥。张父想吃油荤,可家中连一粒米都没有,哪里来的油荤。张母叫儿子打主意,儿子是个读书人,抹不下脸来,诸般不肯。怎么办呢?张母就打起了自己的主意,想把自己打扮打扮,嫁出去,以此来换得一些吃的,帮助家里度过灾年。

家人哪里肯依。一番“主意”都落空之后,一家人已经饿得头晕眼花。正在这时,张母突然想到,很久以前,自己砍鸡肉时,鸡爪子掉在厨房的旮旯里,被她捡起来放在灶头上炕着,准备拿来剔牙齿。便命儿子将它捶碎煮一碗汤给张父喝。汤煮好了,端到父亲床前,儿子骗张父是炖了一只鸡,因为火太大,炖化了,所以就只剩下汤;另一边,张母和儿子只得跑到灶房里“吃糠”治饿。吃糠的这个情节,我一直记得:

儿子:妈,糠都吃得啊?

张母:你娃儿好傻啊!你看那猪吃了都长得那么肥,人吃了不晓得长得好胖啊!

儿子端糠出来:妈,我没有吃过。

张母:妈还没吃过哩!妈想一个主意:把舌头顶到上天膛,一哈(一会儿)就会流清口水,然后再拿那么一撮,丢到口里,和到那个“天锅水”,舌头给他那么一脔(搅转),它“咕儿”一下就梭下去啦!

——这样精彩的细节描写,在我的印象中,在其他的剧种里,是从来没有过的。

川剧之美,美在表现手法之奇特。《摘红梅》里,裴禹因折梅与卢家小姐昭容一见钟情,两人对视,目不转睛,任凭丫鬟昭霞怎么叫都没有反应。昭霞于是将二人的视线拉拢来,打一个结,将这根无形的线往前推一推,二人便随之向前动一动;向后拉一拉,二人也跟着向后退一退。这样的表现手法简直可以说是神来之笔。《白蛇传》里的王道陵在被吊打之后,对许仙有过一段诉苦式的念白:

“可怜我高抬贵显被吊断,十二元打得来行路艰难,独占鳌打起了洞洞眼眼,黄龙缠打得来血迹斑斑。”

这一段念白,每一句话里都省略了一个字,像是在出“填空题”给观众做,又像是宋人画里看似无意实则匠心独运的留白,非常独特。这样的剧本,怕也只有四川的鬼才写得出来。

川剧之美,美在人物常带三分诙谐幽默。一些语言,一些动作,从人物嘴里说出来,由剧中人物做出来,常常能逗乐观众。如《摘红梅》里裴禹与昭霞的对话:

裴禹:你叫什么名字?

昭霞:我叫昭……

裴禹:招财?!

昭霞:你才是招财!

裴禹:招招?

昭霞:你才是招招!

又如《玉簪记》里书童进安第二次出场时的一段唱词:

陈姑姐懒念三宝,我公爷懒把书抄。他两个阴到多好,只有我进安知道。

——一个调皮捣蛋的书童形象便活脱脱地出现在我们眼前。

帮腔,是川剧的一大特色。有时候剧中人物唱上半句,幕后的帮腔便接下半句;有时候,帮腔会重复剧中人物的话,起到很好的强调作用;有时候,在剧中人物争执不下的时候,帮腔便站在第三者的角度说两句“公道话”。如汪曾祺先生曾经提到过的一段对话:

甲骂乙:你混蛋!

乙回甲:你混蛋!

帮腔:你们两个都是混蛋啰!

这样的手法,在极大程度上丰富了戏剧的表现力,比单纯的独唱要有意思得多。

有川剧看,有盖碗茶喝,有麻辣烫吃,做个成都人,还是要得!

南昌多樟树,西安多梧桐,成都多木芙蓉。

曾在一个明媚的秋天里,从成都市区坐着一辆公共汽车去四川师范大学成龙校区看望一位朋友。透过干净明亮的玻璃车窗,望见成龙大道两旁长有许多木芙蓉:树干都极高大,有电线杆子那么高,层层绿叶似梧桐,灼灼繁花似芙蓉。凉风吹过,绿叶翻动,繁花摇曳,美不胜收。看到这样的风景,我的心情也变得像那天的天气一样,明媚而干净。微笑着闭上眼睛,额头上像是被窗外的风景亲了一下,瞬间有了初恋的感觉!

后来,我便在龙泉驿租了一处房子,每天上班下班,乘坐公共汽车,都要经过成龙大道。经过时,我总会去望一望车窗外的木芙蓉。那些木芙蓉好像也知道我在看她们,脸上时常会露出娇羞的颜色。深秋,她们又像喝醉了酒一样,脸上的红色越来越深。

读明代人修订的《成都府志》,才知道成都又叫芙蓉城,简称蓉城,这里原本有很多木芙蓉,城上和城内几乎随处可见。根据记载,这些木芙蓉都是蜀后主孟昶命人栽种的。老实说,在所有封建帝王当中,我对蜀后主的印象并不太坏。曾在一本医书上读到过他的故事:他母亲生了病,换了许多太医都治不好,他便亲自为母亲诊治,终使母亲获得痊愈。他投降北宋以后,从成都押送到北宋京师汴梁(今河南开封)的途中,数万成都老百姓冒着生命危险来为他送行,人们哭送着,男女老少沿江护送,其中哭得恸绝者达数百人,他也掩面痛哭,老百姓一直从成都送到犍为县,达数百公里,场面十分感人。

说明成都的老百姓对他也还是很有感情的。他的投降,我可以理解。如果统一是大势所趋,那么何必还要让将士们去做无谓的牺牲呢?更何况战争一旦爆发,受苦的总还是百姓。有人说,当时来攻的宋军只有四五万,而蜀后主孟昶的军队却有二十万,盂昶不战而降,实在窝囊。那么,不妨做个假设,假如双方开战,结果又会如何?若宋军胜,则蜀后主的军队尸横遍野;若蜀后主胜,则宋军尸横遍野,然后蜀后主继续过他晚年骄奢淫逸的生活;就算双方打成平手,也必会死伤无数,损失惨重。哪种结果最好呢?

不言自明。我觉得,蜀后主降宋,与其说是后主的选择,倒不如说是老天的选择,大概是老天偏爱成都这片土地,不忍心见这片肥沃的土地上血流成河、堆尸如山。当然,蜀后主也确实有他懦弱的一面:他没有和他的花蕊夫人一起自杀殉情。只能这样解释,他也是一个普通人,他怕死。他喜欢吃山药,每月一盘,山药也因此有了一个别名,叫“月一盘”。他跟李后主一样,都入错了行。成都的木芙蓉却长对了地方,因为木芙蓉和成都确实很配。

木芙蓉又名拒霜花,是农历十月的代表花卉。农历十月的花神又是芙蓉花神貂蝉。那么,貂蝉的美也是芙蓉的美、成都的美。

木芙蓉不仅具有观赏价值,也具有一定的药用价值。此外,它的树皮还可以用来做鞋子或者织布做衣服。这是我离开成都以后才知道的事情。

回首过往,总是不缺少这样的经历:来到一座城市,待上一段时间,然后离开。离开之后,见到樟树,便会想起南昌。见到梧桐,便会想起西安。见到木芙蓉,自然会想起我的成都。这是否说明我有一点多愁善感呢?不不不,这说明我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感情的人。

《四川文学》2025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