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存仁16:秦瘦鸥有一种说不出怪脾气,许多人对他都有些格格不入

发布时间:2025-07-23 02:29  浏览量:30

我从医校毕业之后,创刊中医常识性的《康健报》,一时销行甚广,遍及全国各省城乡,订户极多。望平街上报贩头子蒋润卿看见这般情形,未免眼红,因此他短期对我批出的报费,往往借词拖欠,靳而不与,因为旧时发行报纸,半途不得换人,他认为我是一个文弱书生,而我也的确奈何他不得。

老友胡雄飞兄,他是两三种报刊的发行人,我把蒋润卿对待我的情况告诉他,他很热忱地对我说:"你把发行的地点,搬到我龙泉园路,归我代你发行,今天发报,五天之内就清账,他决不敢再欺侮你。"于是我就缴付八块钱房租,还有一张写字台给我坐。那时我爽性把编辑的工作也搬到那边去做,每天接触的朋友很多。

胡雄飞办的社会性报刊,编辑是吴微雨。吴在工作时对来访的客人,无论男女,只是说声"请坐请坐",于是男女来客,除了说明来意之外,就是静坐看报,因此我写字台旁的椅子,也常有人坐。一定要等到大家工作完了,才开始谈话,或是一齐上馆子吃饭。

一表斯文 自称怪风

那时节上海穿西装的人十不得一,有一位西装革履者,年纪和我相仿,常常坐在我桌旁看我工作,稍有余暇,彼此就攀谈起来,这才知道他姓"秦"名"怪风",是上海东吴法科的毕业生。

日久之后,我和他成为朋友,因为这个圈子里的一班人,等候编辑工作完毕之后,无非是上菜馆、写局票、叫堂差(即召妓女),我和怪风看不惯,两人相约到沈大成或是到高长兴去随意小酌。我笑说:"你的大号叫怪风,叫起来未免有些不雅。"他说:"我的学名叫'秦思沛',怪风是我写稿时的笔名。平时帮着一个律师做翻译工作,将来还打算做律师。但是我实在欢喜写作,以写稿作为消遣。"他又告诉我,他有一个志愿就是要翻译一篇长篇小说,登在《新闻报》副刊"快活林"中。我说:"这件事我或许可以帮忙,因为我的诊所,在南京路望平街转角,下午四时之后,空闲着毫无用处,'快活林'的主编严独鹤先生发起,利用我诊所四点后的空余时间,作为他们打牌之用,所以我天天能见到严独鹤,你以后可以到我诊所来,我介绍你认识独鹤先生。"几个月之后,他写好一篇小说叫做《秋海棠》,署名怪风。厚厚的一沓稿笺,面交独鹤,不料,从此音讯全无。隔了三个月之后,独鹤把《秋海棠》原稿交还给我,说:"现在'快活林'正在刊登李涵秋的长篇小说,登完了之后,由报馆当局通过要登张恨水的《啼笑因缘》,怪风的《秋海棠》,因为著作人的名气与地位还够不上,而且怪风这个笔名,登在大报上也有些不雅。"说完就将原稿退回了。

其实,在这一段时期内,怪风三天五天,都带一盒蛋糕或朱古力糖送给独鹤,已经花了不少钱,一听到原稿退回的消息,顿时嗒然若失。

初遭挫折 改名瘦鸥

我安慰秦兄说:"《申报》编辑赵君豪,与我情同手足,我们每进行一件事情,他姓赵,我姓陈,我们的谐音就叫'造成一切'。你可不可以把怪风的笔名改掉,重新写一篇小说,我来替你拿去,一定要做到逐日刊登。"怪风就说:"好,我要找一本英文小说,再改一个笔名。"当时售英文小说只有一家别发洋行(专营英文书籍),他就在这家洋行埋头找寻,都是世界名著,他想想又不敢落笔。

当时我常与日本的旧书店通信,购买日本汉医汉药书籍,有时汇寄的款子有多余的话,他们常会附上一些别的书籍作为了结。其中有一本日文小说,叫"西太后绘卷",原著作人是德龄女士,她写的是英文,经日本书店译成日文出版。怪风看见这本书,有图画有人物,就灵机一动,抄出原著英文本的名字,向别发洋行去定购,居然如愿以偿,从此他就埋头赶译,并且定了一个中文译稿的名字叫做《御香缥缈录》,笔名也改为"秦瘦鸥"。

那时节文人的笔名总是有一些儿鸳鸯蝴蝶派的气息,笔名多数用燕、鹃、鹤、鸥等字样,所以他就用"秦瘦鸥"三字。但是从前《申报》上登的长篇小说,规定每日只登一篇,作者也必然是"名家"。此时正值交替时期,就在这时,秦瘦鸥从英文署名"德龄公主原著",译成了中文的《御香缥缈录》已脱稿,笔调生动,情节很曲折,经过他一改再改,十分精彩。我就把这部稿件交给了赵君豪,君豪说:"新申两报的长篇小说,每天只登一篇,须经编辑委员会决定,所以要请秦君写一段短短的提纲,最重要的是要先请《自由谈》编辑周瘦鹃过目,希望他在编辑委员会议时说几句好话,否则很难通过。"后来他又补充说:"秦瘦鸥的名字不见经传。还有中华书局有一位王光圻,译过不少清宫书籍,如《清宫二年记》、《清宫写照记》、《瓦德西回忆录》等好几本小册子,现在《申报》步入后尘,恐怕还有人说闲话。"

御香缥缈 读者称妙

于是我代瘦鸥把中华书局所出的小册子,都搜集齐全,每一本册子不过一两万字,虽然译得很好,但《御香缥缈录》全书的字数在二十万字左右,当然不同于那些小册子,我就要求君豪说:"如果有人反对的话,可以把中华出版的那些小册子拿出来,作一比较。"

周瘦鹃是出名的好好先生,后来《申报》编辑部会议时,他竭力推荐,但是他说《自由谈》向来不登长篇小说。不料总主笔陈冷血早已把这篇《御香缥缈录》全部看了一遍,认为内容极好,他提议说:"《自由谈》没有地方登可以登载在本埠附刊中。"(《申报》另有一张叫做本埠附刊,专登戏目及分类广告等,外埠是没有这一张的。)经陈冷血这样一说,秦瘦鸥译的《御香缥缈录》就在申报上出现了。

最初刊登时,编辑部同人还有人认为秦瘦鸥不是小说名家,贸然刊出这一篇长稿,有损《申报》报格。不料连登了二十天以上,读者的反应良好,纷纷到报馆来补报,发行部、广告部都向报馆当局反映,最好能从每天刊载一千字,扩展到一千五百字左右,从此秦瘦鸥一举成名。

秦瘦鸥,是江苏嘉定人,我总是称他为思沛兄,但相熟了之后,就喊:"思沛!思沛!"照上海口音就成为"死胚、死胚",很不好听。当时他因为律师做不成,自不量力,单恋陆小曼女士(徐志摩的未亡人)未成,我也因为追求爱丽丝女士失败,两人同病相怜,常到高长兴去饮酒解愁,醉后就大唱高调,并且声言互抱独身主义,决不结婚,其实这也是年轻人失恋后的一时常态而已。

《御香缥缈录》将近登完时,陈冷血特别关照副刊编辑要秦瘦鸥再译一部清宫的秘史,于是瘦鸥又从别发洋行买到德龄公主原著的一本《清宫续记》,是专门描写慈禧后半世虐待光绪的情况,瘦鸥的译名叫作《瀛台泣血记》,又在《申报》上刊出,地位则更为显著。

《御香缥缈录》在将完未完时,已开始排印单行本,是二十二开的大本,黄色封面,再加上叶恭绰的题签,看来古色古香,富丽堂皇,待到刊登完毕,书已出版,初版五千册,二版、三版、四版,一共销了两万本,打破了当时上海长篇小说单行本的纪录,严独鹤虽未获得此稿在《新闻报》刊登,但与瘦鸥反而友谊日益加深。

我与瘦鸥是同年,阴历二月十四日是我生辰,我就告诉瘦鸥这天请你来吃饭,瘦鸥说:"奇怪!奇怪!我也是这天生日。"于是两人握手互相道贺,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于是那天只好各做各的生日。

隔了一个短短的时期,我已经与王定芬女士定期结婚,料不到那结婚的日子,也正是瘦鸥与一位同乡某小姐结婚之日,又只好各做各的新郎,而且事先说明大家不要送礼。

德龄其人 并非公主

我们彼此结婚之后,某日,忽见报纸上登载了一段新闻说:"德龄公主到上海。"《新闻报》登出一段考证,德龄是旗人官员裕庚之女,在清宫中只是女官的地位,怎么样都不能称公主的,而且考证极详,连《字林西报》都把它译成英文刊出,还讲到《御香缥缈录》的内容都是小说家言,某段某段出之虚构,某段某段更加荒谬,与史实不符。德龄曾留学欧美,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法语,进入清官,颇为慈禧所宠爱,逢到洋务事情,有时也听听她的意见。

瘦鸥打听到德龄下榻于沙逊饭店八楼某号,就约了《申报》馆摄影记者一同去拜访她,准备拍几张照,做一篇访问记,同时还希望她在《瀛台泣血记》书前题词。

到了那边,摄影记者直上居室嘭嘭拍门,也不曾看见门上挂着"请勿骚扰"的英文牌子。这位《申报》记者胡乱拍门,德龄大光其火,她把门打开一条缝,用英语对来客大骂,说"来者不懂规矩",骂得声色俱厉,等到瘦鸥从门缝中递上一沓申报,并且用英语告诉她:"你的著作,已经刊登在这张报上。"德龄听了这句话,更是怒不可遏地说:"你们报馆中人,滥施诽谤,我正打算控告你们,要你们赔偿名誉损失。"

说罢将报纸抛到门外,跟着砰然一响把门关上。瘦鸥碰了这一个钉子,懊丧不已,但是他已看到德龄的真面目,原来是一个十足洋化、皱纹满面的老妪。

那天,瘦鸥失望到极,和我商量,怎样才能得到她的一张照片。我说:"由于各报揭穿她不是'公主',她在盛怒之下,决不会接见记者,而且要拍她又老又丑的真面目,更是难上加难。我倒有一个办法,德龄有一个闺友,叫做吕碧城,住在我叔岳丈庞竹卿家对面(在威海卫路慕尔鸣路转角,这里的十字街的四边,一边是卖国贼章宗祥的住宅,一边是颜料商邱长荫的老家,一边是府绸商庞竹卿的私邸,还有一边就是吕碧城的寓所),四个转角处住的都是名人。"

当年庞竹卿收藏古董瓷器达数百件,他是中华国货维持会的会长,在上海颇负盛誉,一般人往往误会他与书画鉴赏家庞莱臣为一人。我常常到庞竹卿家去盘桓,庞氏不识英文,不时闹笑话,在府绸装箱出口时,常问职员们:"怎么不把'梅藤卿'弄好?"我正在暗想,什么叫做"梅藤卿",原来是一个"毛刷黑印",上面是英文" Made in China "几个字,我心中正暗笑着,忽然间有一位西装打扮的贵妇出现,头上戴着一顶意大利草帽,手里抓着一柄法国洋伞,长裙细腰,足蹬高跟皮鞋,庞竹卿也不知来者为何人。就叫我说:"沅弟,你去和她周旋一下,问她来此何事?"我刚打算开口问她,她已先作自我介绍:"我姓吕名叫碧城,就住在此地对门,出国多年,屋内虽经粉饰一新,可是我常常招待外宾,家中如不摆一些古董,未免不雅,但是我行踪飘忽无定,又不愿花巨款去购买,所以想向庞老先生借几十件古董来陈设一下。"她说话斯文有礼,庞老伯就让她进入内室参观他的古董,但是我知道我那位叔丈人的个性,要空口借是借不动的。吕碧城一连看了两间古董室之后,她说:"我明天带一个摄影师来,将你整个一间屋子里的古董,一一拍成照片,凭着这些照片,再做一个合约,我愿意年付租金二千元,把古董租给我陈列一年,你要律师证明,或是要保险公司保险的话,都由我负责。"庞老伯一想,这倒是一件无本生意,就一口应允下来。到了次日,吕碧城果然带了摄影师、律师与保险经纪来,幸亏我的堂兄幼青,他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深通英文,就把手续都办好。隔了两天,便把许多古董送到对面,我也跟着到吕碧城家去看一看,见到吕碧城正在弹琴,钢琴上放着一张女友的照片,吕碧城起身招呼我们,在关钢琴时,上面的那张照片跌在地毡上,幸而玻璃未碎,她告诉我们说:"这是我的闺友德龄女士的照片。"因此我知道她有这张照片。

后来,我转告了瘦鸥,瘦鸥抚掌大笑,问我:"有没有办法借来一用?"我说:"那倒不难,只要请庞老伯去走一趟,这照片就可以借来一用。"所以后来的单行本上刊出了德龄的中年照片,就是从吕碧城那里借得来的。

闻名见面 判若两人

拿到了照片之后,约隔十天,麦加利银行买办王宪臣在家举行园游会,我接到他的一张请束,而且他的太太电话来邀,说:"这天欢迎德龄女士,你一定要来。"我说:"我要请你多加一份请柬,请小说家秦瘦鸥夫妇同来。"王太太说:"好。"

到了那天,我与瘦鸥会晤到德龄女上,细细端详她的相貌,实在可以说是一个丑到出乎想象的老太婆,不过她完全是西洋化的装束,所以在园游会中,她与吕碧城女士二人,显得最为令人瞩目,彼此倾谈之后,她会饮酒,我也能饮几杯,所以还谈得来。

挂线诊脉 荒谬绝伦

我笑着说:"你的小说资料丰富,真写得生动活泼,可是你里面的一幅图画,画一位御医为太后诊病是挂一条线,并非由御医亲手切脉,这件事,难道是你亲眼见到的吗?"德龄哈哈大笑说:"我的书,本是小说家言,而且读者都是外国人,所以越是戏剧化,越是有人要抢来看,我明知挂线切脉是历来民间的传说,实际上绝无其事。"我说:"是,是,是。"

但是我心里大不谓然,一般人总以为《御香缥缈录》和《瀛台泣血记》两书,是德龄女士的第一手资料,一切都是事实,读者也不会把它和普通想象性的小说等量齐观。

我知道,旧时即使是太医院的太医,为太后或者嫔妃看病,在明朝还是守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界限,后妃有病,都用一种牙雕的裸体像叫做"像身",放在病榻旁的几上,病人不说痛苦在何处,由宫妃女侍用墨笔在牙雕"像身"的相同处点上一点黑点,如在乳部有核子,就在"像身"的乳部加上一个黑圈,病痛在下身,就在"像身"下身某部加圈或点,剧痛的话加一个 x ,这是明朝御医诊病的实况。民间的贵妇人也有用"像身"的。(现在象牙铺中,还有象牙刻成的"像身"出售,是一个裸体侧卧的女子,不过现在是放在一只小小的红木架上了。)

到了清朝,宫中已不用"像身"了,御医对太后诊脉,和民间诊病一样,由医生亲手按脉,看舌苔,看面容,或者按捺病灶,互相问答,完全废除男女授受不亲的限制。想来满洲人并不注重过去的禁例,我有许多实例考证如下:

一、照《大清会典》及《古今图书集成》两书中的文献记载:关于御医诊病实状,纂辑成《太医院志》,查出所说诊病情形,不但不用"像身",对诊脉叫做"请脉",还设有外科、眼科、口齿科、妇人科及针灸科,均由太医用望、闻、问、切四诊方法,这就见得到御医看病,是和民间一样,而且在乾清宫东配殿中,特准御医值宿,以防病变。道光元年,甚至在宁寿宫、慈宁宫、乾清宫、钟粹宫、寿康宫、寿安宫六处,各派一个御医当值,名为"六值"。足见御医与皇帝、皇后及其随侍极为接近,所说挂线诊脉,绝无其事。

二、《太医院志》又说:光绪十八年,景庙逢慈禧太后驻颐和园,太医院随侍入值,并无挂线听脉之记载。

三、《一士类稿》记载说:"光绪六年,慈禧太后大病几殆,太医院御医已重手无策,诏告各省保举名医,李鸿章荐东临道薛福成,此人知医。由曾国荃荐山西阳曲县知县汪守正,此人亦知医。光绪八年十二月,病渐愈。下诏薛福或赏加头品顶戴,汪守正赏加二品顶戴。"诊病时均用望、闻,问、切的四诊法,亦未见有挂线切脉之记载。

四、常州名医马培之,在苏州开业,由某显贵举荐,入京为西太后诊病,归来后,刻了一部《纪恩录》,叙述诊病和受赏经过,并将"请脉"及病情逐日记载,原书中所谓"请脉",即是"诊脉"。

这是一本木版印的书,只有薄薄的数十页,当时吾师丁公甘仁、谢公利恒,都是马培之的门生,谢师得到此书一册,晚年时转赠给我,那时节德龄的《萝香缥缈录》已经出版,我就问谢老师:马培之为西太后诊病,是否用挂线办法?谢老师哈哈大笑说:"你看《纪恩录》中所说脉细,脉绥、脉礼、脉弦,要不是亲手切脉,何以能知道这些脉象,所以挂线切脉仅是小说家言而已。"接着他又讲:"《纪恩录》书中,有一件事不敢讲出来,原来西太后的病是"小产"。经手的人据说是荣禄,北方民间的传说则说是李莲英所干出来的,李莲英虽然是一个太监,但是他阉而未尽,犹能人道,所以这个李莲英,在宫外还娶了老婆和妾侍,而且还有子云云。"

由此看来,德龄所著的书,一味是迎合外国人的好奇心理,所以写出来的情况,只能作为稗官家言,与史实很多不相符的。此外,我对德龄在她的原著上自称公主" Princess ",更大起反感。

瀛台一书 瘦鸥泣血

从前出版界偷印翻版的风气极盛,等《瀛台泣血记》在《申报》刊完之后,秦瘦鸥的初版尚未印成,而偷印本已提前出版,遍销全国,所以瘦鸥的《御香缥缈录》赚了不少钱,而《瀛台泣血记》却赔本约数千元。这倒不是瀛台泣血,却是瘦鸥泣血。

这时,秦瘦鸥已相当有名,便想挂牌做律师,可惜他在学校中的学名是秦思沛,政府后来发给的律师执照上写的也是秦思沛,虽然仍旧可以注上瘦鸥两个小字,但是对号召方面,总是打了一个折扣,他筹划了三个月,考察一切实况后,对我说:"我再三考虑,律师牌子决计不挂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挂?"他说:"律师事务所,至少要雇用两个人,加上房租贵,设备又要花不少钱,这先是一个绝大的负担,而上海的银行帮、钱庄帮,几乎是冯炳南、江一平、蒋保厘等的天下,黑社会犯了刑事案,都由李时蕊、秦联奎一手包办,强盗案件的辩护律师,总是由范刚出场,人称强盗律师。鄂森(吕弓)开业时,第一年连打六场免费官司,如林雪怀与胡蝶解除婚约、吕美玉控告华成烟公司案等,这六场官司只能当做宣传,分文没有收入,而且大部分老律师的状纸,都不是自己执笔的,由老资格的师爷彭毓秀等代笔。一件讼案,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所以我算来算去,还是以不做为妙。"我又问:"难道你就靠一支笔写小说来维持生活吗?"他说:"我有几家熟识的公司,帮他们做翻译的工作,生活还不成问题。"

瘦鸥对我很忠诚,不过他常有一种说不出话不出的怪脾气,许多人对他不大了解,连独鹤、瘦鹃、君豪等,对他都有些格格不入。

瘦鸥的《御香缥缈录》等两部小说,翻译时,因为家中儿女众多,不能集中精神执笔,都是在我诊所内一间痔瘺医生诊室内写成的,因为这个医生手术很好,无奈他的家乡闵行诊务极忙,每月只到上海来应诊几天,其余的日子,室内空无一人,所以瘦鸥就借用这个房间,静悄悄地埋头写作。

《瀛台泣血记》登完之后,报馆方面要求他再写一部小说,他就拣出旧稿《秋海棠》把它重行整理,悉心改写,这一篇稿,比上面两部小说更轰动,电车上、巴士中的乘客都在谈论着。

过主笔瘾 出报七天

那时,已在"八一三"之后,《申报》、《新闻报》先后挂出英美旗帜,而日、德、意三国,订立同盟条约。忽然间他有一个朋友,是德国领事馆中人,拿出一笔巨款,说:"《申报》、《新闻报》,不久就要被日本人接收,现在请你主编一张报纸,定名《政汇报》,不但有登记证,而且有一笔巨额开办费。"那时纸价飞涨,但是德国领事馆贮藏在仓库的卷简纸,不计其数,坚要瘦鸥答应。瘦鸥想《秋海棠》一稿正写了三分之二,已经轰动全沪,要是兼当主编,这篇小说怎样再有时间写下去?

因此,瘦鸥便引起了思想上的冲突,既想过一过总主笔的瘾,又不能不续写《秋海棠》。那时他把心一横,就把《秋海棠》原定的程序根本推翻,就是秋海棠在毁容之后,经过种种凄凉情状,最后便"一跃跳楼而死",引起他的女儿梅宝抚尸大恸。这一段写得凄惨不堪,就把整篇小说匆匆地结束了。

老实说,我看过他的原文节略,并不是如此结束。因为他想做总主笔,只好把《秋海棠》的生命缩短了。万不料这样的一缩,倒把这篇小说的最后高潮提高了,这一幕高潮,竟引起无数读者为之大洒同情之泪,有些女性简直泣不成声。这样的草草结束,而获得如此的效果,却非瘦鸥始料所及。

再说办报,看来很容易,事实上并不简单,虽然门口挂上了一面希特勒的德国卐字旗,经过门口的人,个个都侧目而过。后来《政汇报》第一天出版预定印五万份,但在望平街上那天只销了三千多份。

上海望平街上报贩的规矩,凡是新报初刊三天,是分文不收的。而当时望平街报贩,对日本人的《新申报》,完全拒不代派,对德国人办的报纸,也加以歧视,所以这三千份还是硬塞的。第二天只有二千五百份,第三天只有两千份。到了第四天报馆开始收钱,这一天,凄凉到只销八百份。这个情况,德国领事馆的下层职员,早已报告了他们的文化参赞。秦瘦鸥在这种情况之下,真是弄到手足无措,于是做了七天总主笔,报纸就此停办。

【陈存仁(1908—1990),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名医。原名陈承沅,出生于上海老城厢一衰落绸缎商人家。在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毕业后,师从丁甘仁、丁仲英父子。1928年创办国内第一份医药卫生常识方面的报刊《康健报》。1929年自设诊所,独立行医。1929年3月17日被中医界推选为五个代表之一,赴南京国民党政府抗议“废止中医案”。1935年主编三百余万字的《中国药学大辞典》,后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1937年东渡日本,收集汉医书籍四百多种,整理出版《皇汉医学丛书》。1949年赴港行医。1957年被推选为香港的高级慈善机构华东三院总理。1964年获韩国庆熙大学名誉博士衔,同年编撰出版《中国医学史》。1970年被选为香港苏浙同乡会副会长。1979年应日本“讲谈社”之邀,编撰《中国药学大典》(共四大册,1982年正式出版)。1980年初,获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名誉博士衔。1990年9月9日,病逝于美国洛杉矶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