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说的“新中式”,还剩下多少文化与美感?
发布时间:2025-07-22 18:29 浏览量:33
当前,“新中式”成为了营销界最热的词之一。它几乎无处不在——从马面裙、香薰、养生茶饮,到山西文旅、八段锦、手工香品,各种产品和生活方式都被披上一层“新中式”的外衣。不少年轻人也借此表达审美取向、情绪态度与身份认同。一种文化风格,正在变成一种流行话语。
如果稍作回顾,会发现“新中式”的走红并非一蹴而就:它最初出现在2000年代初的家装设计领域,后来拓展至服饰、旅游、餐饮等消费场景。2015年前后,伴随“国潮”兴起,新中式服饰在汉服圈小范围流行。2018年,李宁“悟道”系列登上纽约时装周,成为“中式美学”出圈的关键节点。但直到2022年Dior“马面裙”风波的发生,才真正将“新中式”送入大众视野;2023年,马面裙爆卖,曹县成为制造重镇;到2024年,“新中式”已经成为各路品牌都想押注的文化赛道。
但越是火热的概念,越需要被细究。我们也注意到,新中式在成为“必答题”之后,正滑向符号化、廉价化和同质化的境地。当大家都在讲“新中式”,也来到了审美疲劳的临界点,它该如何避免被消费透支、脱离文化根基?
这次「青沙龙」,我们和两位分别来自艺术和投资领域的朋友一起追问:“新中式”是怎么火起来的?它切中了年轻人哪些情绪?品牌又该如何走出“跟风学样”?
本期问题青年
胡建君,作家,策展人,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大学中国书画研究中心副主任
Cindy,前券商可选消费分析师,播客「远行者与碎冰匠」主播
阳少,青年志执行主编
01
新中式,“新”在何处?
阳少:提到“新中式”,你们首先会联想到什么?所谓的“新”,又体现在哪些地方?
胡建君:先说“中式”,它象征着对传统经典的致敬和回归;而“新”指向的是当下。其实,所谓回归传统或致敬经典,本身就包含一种对既有秩序的反抗,它是一种颠覆性的审美。
“新中式”并不是简单的复古,也不是西方眼中的东方幻想,它倡导的传统是不断演进、不断被诠释的传统。像哲学家伽达默尔就认为,传统不是稳定不变的,而是在新的理解中不断延展和变异。波德莱尔也说,现代性是由“转瞬即逝”和“不变永恒”两部分组成。“新中式”在不断演变中产生模糊性,而正是这种模糊性,给我们提供了更多的介入空间。
我觉得,“新中式”并不取决于外部概念有多严谨或宽泛,而更在于我们内心是否有一种持续的、不可遏制的追求——对经典的对话、自省和自我追问。
Cindy:我想分两个层面来讲。先说行业层面,“新中式”可以是很具体的,比如家居、服饰这两个最常被提到的领域。
像家居方面,江浙一带的园林风格被运用在窗台、家具设计上。服饰上则是马面裙、盘扣、云肩、斜襟这些传统元素,它们被提取出来,符号化、元素化地融合进现代产品中。
再比如,虽然服装剪裁可能是现代的,但选用的却是中式面料,比如香云纱、桑蚕丝、宋锦等等——这些都是“新中式”的体现。
除了这些元素之外,我还会联想到一种“新中式”的气质:比如古代士大夫的形象,不是江南园林里的大小姐,而是那种琴棋书画、梅兰竹菊的意境,是更文人化、更气韵生动的一种形象。
但难也难在这里——意境层面的“新中式”是很难标准化的。每个行业、每个产业都有一套标准体系,但像中国传统文化里这种意境美,要怎么在设计或产品里统一表达?这可能也是“新中式”未来发展中的一个模糊性。
阳少:两位都提到了“新中式”的模糊性,这或许也和“东方美学”本身就具备极大的阐释空间有关。胡老师您之前也提到过一个概念,在“东方妆容”里讲“以古为新”,能不能再展开谈谈?
胡建君:对,我之前确实和美妆行业有过一些合作,也聊到过“新中式”里的一个核心理念——“以古为新”。意思是在古典基础上,找到与当下生活方式、审美理念相匹配的表达。
其实在历史上,中西方都有很多“借古开今”的例子。比如欧洲文艺复兴,借用希腊罗马的古典资源,推动人文主义思潮;19世纪德国,也通过复古激活古典精神,与法国启蒙运动抗衡,进而确立自己的文化地位。中国唐宋的古文运动,也是一种文艺复兴,开启一代新的文风。书画史里,赵孟頫提出“托古改制”,崇尚古意,并借此把文人画推向了一个新高度。
所以说,“新中式”美学并不是简单地复制传统元素,而是借助传统精神,实现自我重塑。把古典美学和现代生活方式结合,才让“以古为新”在当代真正获得了生命力。
以美妆为例,“新中式”妆容更注重文化内涵,也更关注现代人的内在状态。比如说眉妆——古人特别有趣,他们常把天地万物与人的身体和精神相联系。眉毛被称为“七情之虹”,是情绪的象征。他们甚至用蝴蝶翅膀、鸟羽、云母片等贴在脸上,把自然界的美移植到妆容中,在脸上展开“江山图画”。
又比如我们常说“美人如玉剑如虹”,现在流行的一种英气眉形——介于柳叶眉和远山眉之间,也是一种古今衔接的方式。通过这种形态,我们在与古人对话的同时,也是在向天地万物致敬。
所以,“新中式”妆容不仅是外在的赏心悦目,更重要的是内在气质的飞扬与凝聚。它强调“以形写神”,回归内心、回望传统,也始终在反省和追问:我们在效仿经典、追求美的同时,是否也同步关注自己的内在世界?就像苏格拉底说的,“未经反省的人生不值得一过”,这也是新中式精神的一部分。
电影《邪不压正》
02
从供需结构到社会情绪,新中式为何火热?
阳少:胡老师刚刚提到“追问”和“反思”,我觉得这点特别关键。我们在观察年轻人消费的时候就发现,现在的年轻人一方面强调“反消费主义”,另一方面又会在这个壳子下继续消费。他们的消费方式和七八年前那种热钱推动下的潮流消费已经很不一样了。
这也能部分解释为什么“新中式”会火。但关于年轻人和“新中式”的关系,我们下一部分会展开说。现在我想先请Cindy聊聊,你过去在券商工作,长期关注新消费,对前几年“国潮”的流动也有观察。那你怎么看“新中式”这波风潮?它和“国潮”之间有哪些延续,哪些断裂?能不能帮我们梳理一下?
Cindy:可以的。我们先拆解一下“新中式”这个词。“中式”是相对于“西式”而言的,“新”是相对于传统而言的。所以“新中式”其实始终是一个相对概念。
过去我们提“中西之别”时,可能是“西洋货”对“老古董”;而现在,“西式”指的是外资品牌、国际潮流,“新中式”则对应“国货”“国潮”等本土表达。
从资本市场和商业视角来看,西方审美背后对应的是高度标准化、规模化、成熟的运营体系。而“新中式”不能只看成一个文化或审美概念,它最终要落地到商业逻辑里,回到行业本质上。
比如你做“国风服饰”,首先它是“服饰”这个品类,必须遵循女装、男装等服装行业固有的发展路径,然后我们再来看“新中式”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换句话说,行业本身是基本盘,“新中式”是叠加其上的美学表达。
从一级市场的角度看,这几年变化很大。过去十年,尤其从2015、2016年开始,是一波热钱涌入的时期。大量资金砸向消费品牌、电商平台,国内外资本都在加速重组。那时候资本追逐的是“流量红利”。
到了2018、2019年,资本开始意识到流量正在见顶,很多品牌虽然被包装得很好,但当你把它“拍扁”成几张财务报表时,发现投资回报率并不如预期。这就促使资本重新反思:他们投的是一个“概念”还是一个真正可持续的品牌?
我们且不谈宏观经济或行业大环境的影响,这个大家都了解。单纯从供需结构来说。需求端上,当一个国家人均GDP突破8000到10000美元,就会进入一个精神文化需求(文化、审美、身份认同)爆发的阶段。中国95后的Z世代在2020年左右陆续步入社会,开始工作、赚钱、独立生活。他们成长在物质相对充足的环境中,所以本身对精神文化层面的需求更高,也更愿意表达,表达方式也更加多元。
至于供给端,中国则有着全球最强大的制造业。为什么“曹县马面裙”可以出圈?因为一个县域就能承接完整产业链。中国很多地方都有这种强地域特色的供应能力:玻尿酸在山东,雪地靴可能是河北某地做的,几乎每一个品类都有其“县域级工厂”,,能提供大量价格适中、质量过硬的产品。
所以,当需求开始爆发、供给又能迅速跟上,就促成了“新中式”的快速增长,甚至可以说是超预期地发展。这是资本市场尤其关注的一点。
我觉得现在的资本,其实已经不太会去刻意区分“国潮”还是“新中式”了。大家更倾向于理性地看清楚一件事:概念归概念,品牌归品牌,最终看的还是你的运营能力。
“国潮”这个词诞生在一个更狂热的时代,那时候市场充满热钱,所以出现了“国潮风靡”这样的盛况。而到了“新中式”这波浪潮,钱不那么热了,反而让市场变得更加细分,更关注本质。我觉得这不是退潮,而是成熟化的过程。
阳少:我想问一下胡老师,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您比较频繁地被“新中式”品牌找去合作?
胡建君:差不多是近五年吧。不过也谈不上特别频繁,就是偶尔会有几次合作,主要还是因为我平时做一些展览或者讲座,外部的交流机会多一些。
我觉得这背后跟整个时代氛围有关。越是处在不稳定当中,人就越想要去寻找精神的归属,而古典和传统能够一定程度上,抚慰浮躁的人心。其实在古代也是这样,有些人会转向书画,有些人可能转向宗教。
我在高校教书二十多年了,能很直观地感受到这几年的学生和过去不太一样。Cindy刚刚也提到了,你们这一代年轻人普遍眼界更开阔,自由度更高,家庭教育背景也更好,父母多半有知识、有修养。所以你们的学识和视野,其实是超越上一代人的。
但与此同时,我也觉得这代年轻人比以前更迷茫、更颓丧。他们很多时候真的看不到未来在哪儿,有些学生甚至很明确地跟我说,他们感受不到希望。
所以我看到两个“极端”的倾向。一类学生会主动放弃“稳定的路径”。比如我有个研究生,专业是美术史论,也很喜欢摄影,本来我以为他会在这两个方向里选一个,结果他告诉我,想去做咖啡师。于是他开始学拉花,到处找咖啡馆实习。
另一类学生呢,就倾向于考公,这一部分人受到家庭影响更大。我以前其实是反对学生去考公的,尤其是在艺术院校。我自己就是个很自由的人,以前我会劝他们,说你第一天上班就能看见未来几十年的人生模式,这样的生活太早被确定了。但他们反而会觉得,在这个时代,生活越早被确定越好,应该抓住一份稳定的“铁饭碗”。
我觉得这反映了一个现象:现在的年轻人一方面要面对世界的丰富和嘈杂,另一方面也在不同角度地往内走。他们现实中的社交可能越来越少,但对自我内心的探索或沉积感越来越强,也希望减少动荡。
我前段时间跟梁文道一起在M艺术空间做了一个展览,叫《寂静之声》,是画家何曦老师的个展。我们之前在宝龙美术馆也做过他的展,但没想到这一次会变成爆款。在小红书上被刷爆,很多年轻人专程来打卡,甚至有人从北京、四川飞过来。他们会带着箱子、换好几套衣服,只为了拍照、看展。
我在想,为什么他们会被打动?因为何曦老师是一个真正扎根传统的人。他是浙美(现中国美术学院)毕业的,传统功底特别强。但他在传统基础上又做了很大的突破,用最传统的笔墨,表达最当代的理念。他的作品不局限于花鸟、山水、人物的分类,也不拘泥于宣纸、水墨,他甚至会用丙烯颜料,在不同材质上创作。
他这次的画基本是黑白色调,没有那种“国风爆款”的五彩缤纷,反而很质朴、很安静。但正是在这种安静中,蕴藏着一种磅礴浩瀚的内在张力。年轻人在面对这些作品时,能感受到一种沉静里的力量。
他有个印章特别有意思,印面是“知法犯法”——意思是你要先精通传统技法,才有资格去突破它。我觉得这恰好也代表了当下很多年轻人的心态:一方面尊重传统,一方面又左奔右突希望突破框架,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
何曦,《20220920》纸本水墨 96x186cm 2022年
03
反卷叙事下的“喘息式审美”
阳少:胡老师刚刚提到她学生的状态,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一点是——大家在归因。比如很多品牌或者媒体都在问:为什么年轻人会喜欢“新中式”?但我发现这些归因其实是矛盾的。
有人会说这是文化自信的结果,年轻人成长于国力上升的时期。与此同时,青年群体正处在一个机会变少、普遍困顿的阶段。“新中式”在这个背景下,也承载了一种“喘息式的审美”,提供了一种情绪上的抚慰。不管是进步叙事,还是反内卷叙事,好像都能在“新中式”里找到一个落点。
但这两种叙事又是矛盾的,我也想请 Cindy 说说看——你本身也是年轻人,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Cindy:我更倾向于把“文化自信”看作一个“过去现在时”——它是过去三四十年发展积累的结果,也是这一代人成长过程中的一个背景。所以它已经成型了,是现在的底色。
但与此同时,“反卷叙事”的出现,比如“躺平”,我更愿意称之为“现在未来时”。什么意思呢?就是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受到进步叙事的规训,在我们父母那代人身上是成立的,可当我们长大后,回头再看,却发现这套逻辑在未来好像并不成立了。
所以我们站在中间,一方面是被过去规训出来的期待,另一方面却感知到现实的断裂。那我们要从哪儿找到自己的位置?
在我看来,“新中式”提供了一种可能——它允许你不再追求更高、更快、更强,但又不代表你彻底躺平。它提供的是一种更蜷缩、更内向的姿态,但不是苟且,而是一种面向内心的自洽。向外求的空间越来越小,那我们就向内求。这种“向内”,可能正是“新中式”吸引人的地方。
还有一点很关键,就是“同一片天空”。过去,我们父母那代人感知时代的方式,是通过与社会的连接。而今天的信息平权,让我们这代人基本是站在同一片数字天空之下。我们是数字原住民,不管你是在哪个城市哪个阶层,大概率都在刷同样的信息流。
所以当一个现象,比如“新中式”,一旦火起来,它的传播就是指数级的、爆炸式的,而不是线性的。它的流行既是信息机制的结果,也是一种集体性的情感投射——大家在找不到归属的时候,很容易涌向一个共识性的表达。
胡建君:Cindy 刚才讲到“信息平权”,我特别认同。现在高校里的学生,在课堂上的专注力也远不如以前了。很多时候,老师讲的东西,未必比他们从网络上查到的来得快、来得方便。
这其实也说明,在这个信息极度发达的时代,对每个人的要求都更高了。学生像是被植入了芯片,每天被各种信息不断冲击,起点看起来更高,但很多时候,这种知识是碎片化的、浮光掠影的,很难深入到身心层面。
所以,他们开始寻找一个真正的精神依托,想找到一个“灵魂的栖息地”。而“新中式”,可能刚好提供了这样一个空间。
这个词本身包容度就很大——它可以通向过去、现在,也可以通向未来;它既能联结传统,又能衔接当代生活方式。每个人都能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角度,去阐述、去安放自己的情感和理想。
可以说,这是一个足够宽阔的容器。每个人心里可能都有一个“新中式”,而这种多义性,恰恰让它成为今天年轻人投射情感、安顿自我的一种方式。
电影《瞬息全宇宙》
阳少:我之前跟一些做茶的朋友聊过,“年轻人喜欢喝茶”这件事,真的是过去几年才出现的趋势。以前讲到喝茶,更多还是送礼、商务场合,送的也是那种重口味的茶。总会让人联想到父母辈,尤其是60后、70后,有一种“油腻的体面感”,甚至带点距离感。
但现在的年轻人,明显把茶文化当成是对咖啡文化的一种反叛。咖啡讲的是提神,高效,但茶,很多时候它是跟“安神”这个意象关联的,所以有些禅修的人会喝禅茶,也是一种让人静下来的仪式。
十年前,咖啡还是互联网创业时代的象征——我那会儿在一家互联网初创公司上班,我们在一个共创基地联合办公,咖啡甚至是用水龙头接出来的。显然,这个近乎于burn out的意象在今天已经过时了。
胡建君:之前还有个段子,说你要是在工位上放一杯咖啡,老板会觉得你在加班、拼命;但你要是放一杯茶,老板可能会觉得你不够上进。但现在不一样了,茶也成了年轻人里的“热门选项”。
大家对那种飞速、内卷的生活方式确实厌倦了。“新中式”为什么火,其实和这个心态是连在一起的。大家开始回望古典、追求一种内在的秩序感。
比如我们讲“宋人四艺”:点茶、挂画、闻香、插花,这些其实构成了一种安静、优雅的生活理想。咖啡是激昂的,是都市节奏的缩影;而茶则让人沉稳,让人慢下来。年轻人开始向往那种节奏,就像他们也会喜欢点香一样。但或许,这里面还有一层“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期许。
你看,龙涎香本来是抹香鲸体内的肠梗阻,是脏的、腐臭的东西,但在海水、阳光、时间的共同作用下,它会转化成半透明、温润的香材,价值甚至超过黄金。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概念,本身就带着一种特别东方的生命哲学。
沉香也是。树被雷击、风折、病虫害侵袭以后,为了自我修复,慢慢积聚油脂、结香,为成为顶级香材而努力。而原本这样的朽木一段,甚至沉埋在泥土或水下百千年,最终反而成为了价值连城的沉香,入水即沉,比如奇楠。
我觉得很多年轻人喜欢茶、香这些,其实是希望在这么卷的世界里找到一个喘息的出口——哪怕现在自己状态像朽木,也想相信还能激发出内心某种良善、美好、坚韧的力量。
这些植物、香料,它们不是一出生就贵重,而是经历了漫长时间、自然力量的“雕刻”之后,才成为稀世之物。年轻人在这个过程里看见了希望,看见了一种“重生”的可能。我想这正是茶和香,能带来慰藉的地方。
04
做新中式,品牌如何走出跟风学样?
阳少:我刚听下来,感觉这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成本还是挺高的,门槛也很高。这其实也引出了我特别想跟两位聊的两个问题。
从价格层面你会发现,真正品质好、做到位的“新中式”产品,往往非常贵,所谓“价格低买不到好的新中式”。这是否意味着“新中式”审美也正在变成一种新的文化区隔?
第二个问题是——有没有可能,新中式可以不说做到“物美价廉”,但至少价格是相对亲民的,同时又兼顾一定的品质?你们可以从美学、产业和消费文化的角度来谈谈这个问题。
胡建君:我倒觉得这几年“新中式”其实已经慢慢地从一种“舞台式”的表达,转向了更日常化的场景适配了。它确实做了一些“去仪式感”的努力,比如让传统文化、自然元素更自然地渗透进我们的生活中,而不是只服务于特定场合或特定阶层。
比如在家具上,以前我们讲究的是榫卯结构,那是中国传统的优秀技艺。但现在你会看到也有一些轻量化、工业化的尝试,比如金属结构和木材的结合,也会出现一些结构简化的圈椅、屏风,这些设计就可以兼顾一定的性价比和美感。
很多品牌其实也意识到,如果想让新中式“活”起来,它就不能只在高端市场里转。生活化、普及化,反而是更有生命力的一条路。
但是话说回来,我还是相信那句老话:一分钱一分货。高品质、低价、好设计——这三者真的很难兼得。品牌当然也可以努力在材质上用一些平替、工艺上做些取舍,比如不同线的产品来服务不同的客群,有高端的主线,也有大众线的系列。这可能是一个比较现实的解法。
Cindy:我也蛮认同胡老师的观点。“价格低买不到好的新中式”这句话,我觉得可以说对一半吧。
第一种情况是:从品牌角度看,如果一个品牌本身就把定位放在相对平价、大众化,甚至偏低价的区间,那它的受众往往也不是奔着“品质”来的。他们买的是样式、氛围感、拍照好看,而不是工艺细节。比如有人买一套国风服饰,只是为了某场出行或拍照打卡,Ta就穿这一次,那自然不会希望花上千块。这类品牌和消费者之间,其实是匹配的。
但第二种情况是:有很多品牌确实在做高品质的新中式,它们在面料、工艺、细节上都有严格要求。这时候它的成本就是高的,比如做包具,你光是一个五金件要重新开模,这个模具可能就是小众的,没法规模化,那价格自然上不去。所以这些产品的价格“贵”是有道理的。
不过说到底,其实中国是全世界轻工业品最便宜、最发达的地方之一。我离职这两个月跑了几个东南亚国家,发现他们很多日用消费品、服装、鞋帽、化妆品的价格普遍是比中国高的。主要就是他们的供应链跟不上,产能不够强,电商渗透率也没那么高,物流成本又高。你看我们拼多多上很多小东西,别说平替了,简直就是产业奇迹。这个其实也构成了中国某种意义上的“消费套利”。
所以回到你说的那个问题,能不能做到既亲民又有品质?答案是:看你怎么做“定位”和“取舍”。
如果你的品牌就是要做到对工艺有极高要求、对材质也不妥协,那价格一定会高,这就是现实;但如果你愿意在视觉样式、应用场景上做一些“轻”的设计,那是可以打下来价格的。要么你选一个窄的定位、做深;要么你做品牌的分层产品线,两边兼顾。这是要自己 trade off 的事,没法既要又要。
电影《邪不压正》
阳少:这个是肯定的。我当然不指望用优衣库的价格买 UMA WANG。但我想问的其实是更本质的一个问题——因为我们在开场的时候就讲到,“新中式”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那它有没有可能被标准化?
问这个问题的原因是:一旦你把一个东西标准化了,它在品质、供应链这些环节就有了可控性和稳定性,所谓“一分钱一分货”也才能真正成立。但现在的问题就是,“新中式”这个词太热了,市场上鱼龙混杂。普通消费者其实很难判断值不值得、贵在哪里,甚至花了高价也不一定能买到好东西。
Cindy:我觉得从产业端来说,它完全是可以被标准化的。
前面我反复提到过,中国的制造业基础实在太强大了。不管是服装、家居,还是小件消费品,只要产品打磨成熟、运营体系合理,它一定可以实现标准化生产。举个例子,比如说宋锦、香云纱这些传统面料,现在确实还属于高端价位,因为涉及蚕养、染整等复杂的手工环节,但未来有没有可能通过引入工业手段,在某些节点上加速流程?对此我是乐观的。
但反过来说,我觉得“不可标准化”的那一部分,其实才是“新中式”真正有魅力的地方。那些“非标”、不那么“安全”、让人眼前一亮和感到惊喜的部分,才是品牌的灵魂和生命力所在,也不应该被标准化。
胡建君:对,我也特别认同。那些不能被复制的部分,才是手工艺越来越珍贵的原因。
我自己是一个古董收藏者,藏品中有一部分明清时期的老银器。其中有一种工艺叫“点翠”,是用翠鸟不同部位的羽毛,铺设在鎏金银器表面,非常细腻、闪亮,在各个角度折射出不同的色泽变化。后来翠鸟成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这个工艺也就没法继续用了。
但现在也有设计师在做“平替”版的点翠,比如用孔雀羽毛,或者纤维材料染色来模仿。如果你是一个收藏者,你当然不会选这种替代品,因为它不再原汁原味。但如果你是面向大众、想推广传统工艺,这些替代材料是合理的,甚至必要的。
我们要接受一部分被工业化、被标准化,这样才能让新中式在更广泛的人群中生存下去。但也要守住那一部分不能被复制、不可回溯的灵魂。哪怕你复制出一个和前一件99%相似的产品,它和原作之间那1%的细微差别,才是真正打动人的地方,而不是大量千篇一律的产物。
阳少:胡老师提到的“千篇一律”,正好切中我们的主题的后半段,品牌做新中式,如何走出有样学样?
我自己的观察是,很多品牌对于“新中式”的运用在变得空洞和疲乏。比如很多奶茶店,都会看到用几笔毛笔字写个“清雅”“山海”之类的名字,再配个宣纸纹理的杯套。又比如寺庙里流行的抄经,很多空间本身很有压迫感,一排排人坐在里面抄经,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不知你们是否有类似的体会?
胡建君:我也有类似的体会。比如某些所谓旗袍协会的走秀,颜色浓烈得五光十色、造型仪态也非常夸张,看着非常不适。虽然他们打着“新中式”和古典的旗号,但整体感觉非常低俗。
除了你说的抄经,有现在所谓的“古琴、香道、花艺、茶道”,也慢慢成了“四大俗”。很多人是带着炫耀心态去的,觉得这些东西“风雅”“高阶”,但完全不懂其背后的精神性。他们要的只是在朋友圈打卡,显摆与炫耀。
我觉得大家还是要对传统文化有一些敬意。比如你喜欢写毛笔字,至少要花时间去练习和沉淀,去向古人致敬,等把一手好字练出来,再向朋友展示。现在有些人可能刚拿起毛笔,拿到一张好看的宣纸,就已经发朋友圈炫了。这只会流于形式。
这也是品牌或者文化空间应该承担的责任——它不能只是造个壳、搭个景,而是真正引导消费者走进一种“由内而外”的美学修炼。
阳少:我非常同意您讲的。其实不是说品牌要教育消费者,而是要扪心自问,你这个空间和品牌传递出来的气场和意图是什么?是认真在经营一门长期的生意,还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其实不仅仅是格调的问题,而是关乎生意模式的可持续性。
Cindy:我也想分享一个让我有点不适的“新中式时刻”:现在不是流行“上香”嘛?我两三年前去了一次雍和宫,里面卖的“香灰手串”就特别火。
据说是把烧香的灰烬融入到珠子里面制成的,听起来挺有仪式感。但你仔细看看就会发现,这些手串很可能是义乌小商品批发市场批出来的,只是进了雍和宫之后价格直接翻了十倍。那种明码标价的仪式消费,多少让人有点出戏。
更别提很多人就是为了打卡,排很长的队,买完一串就发个朋友圈。这本来是一个挺庄重的愿望寄托,但在那个环境下就被快速消费了。不是说你不能商业化,毕竟寺庙也要运营,但这个“定价策略”背后的态度,是不是太单向地“消耗”了信任和情绪?那可能是我不适的点。
所以回到阳少的问题,我觉得是这样的——如果你只是把“新中式”当成一个热词、一个能卖高价的概念,那你做不长。但如果你真的去消化它,把它作为一种内容、一种精神去创造、去分享,那哪怕你的产品不完美,也有自己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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