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钩沉｜明明全军覆没，为何《说岳全传》却称黄天荡之战为大捷

黄天荡之战，是中国历史上一场充满壮丽诗意的战役。回顾“经济上无敌、军事上无力”的大宋与金百余年的交锋历史，其中大小战役无数，但没有一场战争像黄天荡之战那样既影响深远又充满争议。

黄天荡之战形势图

多年来，黄天荡之战被许多人称为是南宋早期抗金历程中的伟大胜利。在民间，乃至《说岳全传》中，都将此战描绘成一次彪炳史册的“黄天荡大捷”。“梁红玉击鼓战金山”的故事妇孺皆知、深得民心。黄天荡一仗，给韩世忠带来极大的声誉“知国有人，天下诵之。”但令人费解的是，如《金史》记载的金国作为实际的胜利者，其主帅完颜宗弼在战后心怀余悸，对此讳莫如深。历史上真实的“黄天荡之战”，到底是金国刻意掩饰真相，还是南宋讳败为胜的精神狂欢？

黄天荡战役。来源/电视剧《精忠岳飞》图片

让我们借助宋、金、元等留下的旧史记载，穿越层层历史迷雾，一同探寻真实的“风云黄天荡”。

黄天荡之险

黄天荡，位于江苏省南京市栖霞区和龙潭之间的冲击平原，如今的这块生态湿地已是芳草萋萋、亭阁翼然、景色贻人。遥想约900年前，宋金双方投入兵力10多万之众（《金史》记载金兵四千人），区区之地如何容纳如此之众？双方如何对峙、困守、煎熬30日乃至48天？斗转星移，岁月如梭，当年的黄天荡古战场遗址究竟在何方？

黄天荡战役。来源/电视剧《精忠岳飞》截图

1931年出版的《中国古今大辞典》称，黄天荡在“江宁东北八十里”。（这里的“江宁府”，指的是当年的江宁府治，治所在现在的南京中华门附近，这里距龙潭之东、仓头、营防一带的路程有80华里左右。）清《（乾隆）句容县志》记载：“将台（即点将台，或擂鼓台）在县治北蟠龙山下，即韩世忠困兀术于此。其外即大江，古名老鹳河，今称黄天荡，又名擂鼓台，即梁夫人助战处。”清初历史地理学家顾祖禹在他的《读史方舆纪要》中说：“黄天荡一带大江阔四十里，中间有太子洲，其余汉港村落，限隔横错，水陆之盗，多出于此。而龙潭、斜沟，特为津要。龙潭、斜沟，见句容县。白沙，见仪真县。”宋代栖霞段多岔江，江心有一洲即太子洲，后因江流向北浸蚀，太子洲南侧江面淤积变窄，江水变浅，最终与陆地相接，太子洲名字亦消亡。原来广阔的黄天荡就变成缩小的摄山湖了（栖霞山古名摄山）。距离此段历史较近的宋末元初史学家胡三省在《资治通鉴广注》中说：“大江过升州（今南京）界，浸以深广，自老鹳嘴渡白沙，横阔三十余里，俗称黄天荡。”

如今的黄天荡湿地

上述史料表明，昔日“黄天荡”，是指高资之西、龙潭之东，桥头、下蜀、仓头一线向北，长江之南这一方圆数十里的河网、芦荡区域，今龙潭、营防、宝华、下蜀、长江等乡镇的一部分是其腹地，当时均属句容管辖。“黄天荡”的中心区域在句容境内。黄天荡在清嘉庆年间不仅没有淤积，而且仍旧“江流湍悍”，每年秋季长江提督还在此检阅水师。

关于黄天荡环境，宋代歌谣“黄天荡，无风三尺浪”是其最好的写照。宋代的时候长江口海岸线比现在更靠西，当时的江面比现在更加辽阔。这里因为位于长江入海口处风浪大，所以是有名的险渡。清赵冀《黄天荡怀古》诗“打岸狂涛卷白银，似闻桴鼓震江津”仍可领略黄天荡的险恶。

如今的黄天荡湿地

熟悉龙潭周围地理环境的人一定知晓，龙潭镇与靖安镇交界之处东侧有一渡口，名为“三江口”。“三江口”最迟在清代便有名称存在，清代李筱园曾写一诗，题为《三江口访救生局友人谭饮和》，诗云“山形如旋螺，险处救人多。幸勿自养息，视为安乐窝”，三江口设救生局想必是冲黄天荡而来，正因为黄天荡险恶，行船极易出事，故而在此设救生局。三江口与黄天荡有关联，很可能是黄天荡将大江一分为二，加上原来主航道，便有了“三江”一名，由于黄天荡的存在使江流改变方向，形成漩涡暗流，造成了黄天荡的险恶。如今，三江口的码头弃用，龙潭建起新的深水港口，大型货轮也能在此停靠，当年凶险莫测的黄天荡，终究被平静的港口取代。

长江天堑。摄影/秋影随风，来源/图虫创意

有趣的是，乾隆45年（1780年），为避黄天荡的航运风险，江南巡抚吴坛奏开句容宝华、下蜀一带的老鹳河，乾隆48年通航。乾隆49年，已74岁高龄的乾隆皇帝第六次南巡。龙舟行驶在从镇江至南京的江面上，乾隆看到一派国泰民安、社会祥和的景象而龙颜大悦，诗兴大发，即兴作《由便民港舟至栖霞山行馆即事有咏》御诗一首，并赐名“便民河”。至今，龙潭镇人依然称谓的“刀河”就是该镇附近一段便民河。

黄天荡之战经过

靖康之变后，宋室南渡。建炎元年（1127年）五月，宋高宗即位于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建立南宋。金朝闻讯后，立即派军南下，试图消灭南宋。建炎三年（1129年）十月，金军在东路军右监军、后期独掌金国军政大权的完颜宗弼（兀术）带领下，发起“搜山检海捉赵构”斩首行动，以摧枯拉朽之势攻下了建康、湖州、临安府、明州（宁波）等地，在海上遭遇宋朝水师阻截才班师回朝。

金军南下和宋高宗逃跑路线

建炎四年（1130年）三月，金兵在劫掠杭州后，一路沿运河北上，又对秀州、苏州、常州等地大肆劫掠。然后带着大量的金银财物，大摇大摆地向江北撤去。考虑到要顺利回到大都，他们选择了最直接的路线，那就是从离常州最近的镇江进入长江，然后乘船沿着运河一路向北返回。

当南宋中兴四将之一、浙西制置使韩世忠得知完颜宗弼撤兵的消息后，立即奏请高宗“方留江上截金人归师，尽死一战”。韩世忠经过推算，提前锁定金军的撤退路线，部署“前军驻青龙镇、中军驻江湾、后军驻海口”，安排宋军提前控制了金山、焦山等有利地形，并派人严密封锁沿江渡口，然后再用破船堵塞运河入江口。一张密网就此织成，只待完颜宗弼前来。

完颜宗弼，女真名兀术。来源/电视剧《精忠岳飞》截图

当兀术的船队到达镇江江面时，韩世忠、梁红玉夫妇率领的8000水军早已在此静候。战前，兀术亲带四骑，登金山对岸之银山龙王庙观察地形，被韩世忠侦知，中宋军埋伏，兀术突围幸免。这次行动只能以俘虏两人的轻微战果收场。

宋金双方在金山附近的江面展开激战。宋军的战船是艨艟巨舰，而金军没有水军，乘坐的都是轻便的民船，而且是满载物资。梁红玉站在船桅顶部吊斗中冒着流矢，击鼓助威，声震四方，宋军将士士气大增。韩世忠率领水师猛烈冲击金兵的小木船，金兵溃不成军。

韩世忠影视形象。来源/电视剧《精忠岳飞》截图

金兵失败后，沿长江南岸西行，韩世忠水军沿江北岸堵截，将金军步步逼进黄天荡之中。韩世忠率领的大船无法进入，就封锁了黄天荡入江口的水路，并在江中以逸待劳，把十万金兵围困在口袋形的水荡内。金兵向西出不了黄天荡，就掉头向东，企图进入长江，北逃仪征，返回北方。宋军从高大的战船上放下挠钩，勾住金军试图突围的船只，稍一用力，便使船只倾覆。顷刻之间，数艘小舟连同二百多名金军一同沉入水底，金军伤亡巨大。

兀术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只有和韩世忠谈判，愿意以送钱买路、以名马换路的方式，两次向韩世忠求情，均被其拒绝，韩世忠厉声严辞：“还我两宫，复我疆土，则可以相全！”

这时挞懒(又名挞辣)已遣金将孛堇太一率军围攻扬州，进抵长江北岸，但无法解救兀术的困境。兀术如陷泥潭，黄天荡即将成为金人葬身之地时，一位奸细出场指点：有条老鹳河，因年久淤塞，只要拓宽即可通往大江。兀术来不及细想，立即率领数万金兵，挥动明晃晃的刀枪，昼夜不停地挖掘，一条30里长的水道“一日一夜而成”，可见兀术逃命之心切。金兵企图过江，奔往真州。韩世忠发觉金人企图，便尾追西上，金兵渡江不成，逃至建康，韩世忠队也在建康北边江中驻守。

梁氏在军前擂鼓。来源/电视剧《精忠岳飞》片段

不管是《宋史·高宗本纪》、《韩世忠碑》、《宋史·韩世忠传》、《金史·宗弼传》，以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三朝北盟会编》等大量材料证明，金兵是在黄天荡之战后从建康渡江北归的。如果兀术兵败黄天荡后，如丧家之犬一样立即从黄天荡逃至江北，岂有充分的战前准备、充足的火攻设备、无风的天气条件等（即具备了天时、地利、兵和多种因素）发起反攻，转败为胜？

根据《宋史·韩世忠传》记载，金兵从建康渡江时，充分做好以下准备：（1）“舟中载土”， 在船底装上泥沙，船的重心下沉而变稳，重量也加大了，韩世忠再也拽不翻金军的船；（2）“平版铺之”，船上铺木板，人行其上，如履平地，克服了金国人的恐惧心理；（3）“穴船版以棹桨”，船两侧加两派桨辑，不但船速加快，展开来也有利于船的稳定性；（4）“风息则出江”，等待风平浪静的时机出击，金国人船小，无风更稳，韩世忠船大，无风难以行走；（5）“以小舟纵火，矢下如雨”，多置火箭，专往韩世忠船上的篷帆射击。而且，据周宝珠在《关于宋金黄天荡之战的几个史实问题》中考证，金兵还凿开白鹭州新河，其水军居韩世忠军上游，在无风时乘着小舟对宋军突然发起火攻。

韩世忠大型海船行动不便，宋军战败后顺江而逃，金军追逐七十余里。恰巧长芦崇福禅院行者普伦等带领强壮百姓千余人赶来策应，即韩世忠部在当地的红巾义勇军的帮助下才得以逃脱，黄天荡之战最后以宋军惨败而告终。

对于最后的结果，《宋史》只以“金人乘风纵火，世忠败绩”几个字承认结局，具体伤亡多少没记载；而《金史·宗弼传》则描述得更为详细：“宗弼选善射者，乘轻舟，以火箭射世忠舟上五网，五网著火箭，皆自焚，烟焰满江，世忠不能军，追北七十里，舟军歼焉，世忠仅能自免。”可见当时的战场火光冲天、马惊嘶鸣、哀号遍江，十分惨烈。

建炎四年的黄天荡之战先胜后败，过程不错，结局不好。金军从战争初期的骄横跋扈、目空一切，到因不熟地形、不习水战被困黄天荡，做了48天的惊弓之鸟后，迅速组织力量反攻、反败为胜，战争先胜后败的反转值得人们反思。

南宋绘画中的金国重骑兵

黄天荡之战的失败因素，既有汉奸出卖信息，撕破了韩世忠撒下的天罗地网；又有南宋其他军队各自为战、不予支持，宋军只有兵力悬殊的韩世忠部在黄天荡孤军奋战。张俊、辛企宗、刘光世，甚至坐镇长江上游的范宗尹，对韩世忠部都视若无睹。宋代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去年敌骑将欲北归，韩世忠于大江中流以舟师邀击……宗尹坐视不恤，敌人果自上流乘风纵掠，而世忠孤军挫敌。”他们坐视韩世忠部先胜后败。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宋军战船被烧之时，当地老百姓竟然丝毫没有民族大义，反而哄抢韩世忠的物资，更加速了韩世忠的溃败。清代毕沅的《续资治通鉴》记载：“世忠与馀军至瓜步，弃舟而陆，旋还镇江聚兵，沿江避兵之人，往往取其粮食，亦有得军储银帛者，宗弼乃得绝江遁去。”

当然，最后失利的主要原因还是韩世忠的过于自负、缺乏随机应变的决断。在这场战斗中，韩世忠虽表现出了出色的指挥能力和勇气，战前精心筹划，利用宋军的水战优势，让金军溃败金山水域、钻入黄天荡这个天罗地网。然而，吴启雷的《砥柱中流：韩世忠传》介绍：“韩世忠始终相信黄天荡是死胡同，金军插翅难逃，没有及时调整军事部署，整整四十八天，只是单纯地强化了巡逻”，以至于兀术率领金军突围成功，韩世忠措手不及、错失良机。后半场面对金军使用轻便小船、快速火攻，缺乏应对之策。就连战后，韩世忠的爱妾梁红玉不但不为老公点赞，还差点把他“拉黑”，上书弹劾丈夫韩世忠“失机纵敌，乞加罪责”，致使“举朝为之动色”。这也说明至少在那个特殊时期，就已经有许多宋人觉得是自己输掉了这场战役。

韩世忠与梁氏合葬于灵岩山麓。图为苏州灵岩山秋色。摄影/PastryChef，来源/图虫创意

黄天荡之战，给流亡的南宋君臣打了一针强心剂。在黄天荡之战后，宋高宗赵构对韩世忠和梁红玉大力褒奖，宋高宗“出世忠奏命尚书省以黄榜谕天下”，韩世忠也在此后的抗金战场上屡立战功，成为南宋第一个领三镇节度的将领，巾帼不让须眉的梁红玉也成为青史留名的女英雄。

黄天荡之战影响

黄天荡之战是南宋政权建立以来政府军对金兵的第一次沉重打击，宋军展现出了令人瞩目的主动性和压制力，是一次主动的阻击战，振奋了南宋的军心士气。韩世忠以劣势兵力，使得兵力占优的金兵在黄天荡内狼奔豕突达48天之久，这已是奇迹！但是最后金军借助外力得以逃脱，最终战争失败。黄天荡之战对双方都影响巨大。

宋高宗画像

对南宋来说，自从宋金两国开战以来，金军横扫万里河山，宋军往往一触即溃，更多时候扮演着躲避者的角色。靖康之变中金军的烧杀淫掠和南宋初期宋军对金军作战的连连败绩，使得南宋统治阶层产生了“畏金”情绪。从宋高宗赵构慌不择路逃跑的急切程度，可知他对金人的军事打击多么恐惧。不光是皇亲贵族，那些普通士兵也由于对金战役屡屡失利而加深了对金军的恐惧。在这一连串的攻势下，南宋竟没有一支像样的军队敢于站出来正面抵抗这股强大的入侵力量。这其中就包括攻破建康时，镇守在建康附近的韩世忠部众，一路逃亡江阴。

黄天荡之战，南宋军民收获的不是胜利，而是信心。它改变了南宋军队见到金军望风而逃的历史，打出了军人的气势。南宋在那一战之后，终于明白了所谓的“金人不过万，过万不可敌”只是一个传说，只要三军合力，战术得当，完全有可能战胜金人。这一认识极大地激发了南宋军民继续抵抗金人的信心和勇气，让他们更加坚定地站在了抵抗侵略者的道路上。连赵构也甚至认为：“今冬金人南来，似有可胜之理。”这一战，也拉开了南宋军民艰苦卓绝的抗金序幕。韩世忠、岳飞、吴玠等名将辈出、铁骨铮铮，将宋人同仇敌忾、坚韧不屈的斗志浇铸在这铁血丹心的时代！

岳飞（1103年3月24日—1142年1月27日），字鹏举，相州汤阴（今河南省汤阴县）人

对金国而言，经过这场激烈的战斗，金军的傲慢和嚣张得到了有效的压制，迫使他们不得不重新评估南宋这个原本被低估的对手。这让饱受48天瓮中捉鳖之苦的金国人心有余悸，从此很少轻易过江作战。就连完颜宗弼也感叹到：“南人使船如使马，吾辈不及也”，从此他也再没能渡过长江。此战之后，金国逐渐改变了对宋战略。一方面，由于江淮地区水网密布，不利于骑兵机动作战，于是金国在中原地区扶植南宋降将刘豫建立伪齐政权，使其成为宋金之间的缓冲地带。另一方面，金国将重点攻略陕西、四川等地，打算先行占据长江上游地区，然后由长江上游顺流东下，迂回攻宋。而宋金战线一直稳定在长江一带。黄天荡一战“奠定了宋金对峙的百年基础，从此金兵不敢过长江”，南宋半壁江山暂时得以保全。所以说黄天荡之战，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场保住南宋江山的败仗”。

另外，黄天荡之战不单纯是汉民族与北方少数民族的一次军事较量，也是中原农耕文明和北方游牧民族相互碰撞的产物。虽然黄天荡之战是局部地区的军事冲突，但是它也加强了民族融合。有些北方军民随着金军到达两淮、长江沿岸附近便定居下来，与汉族人民生活在一起，由此民族之间的交流与联系更深了。句容市宝华山凤坛村后留干自然村，就流传着其先民原为兀术溃兵，隐姓埋名在此落户，后改姓“余”（把“金”字下面的一横去掉），故该村的村民姓余者较多。

纵观历史，对于饱受外族侵扰的中华民族来说，需要一场场大捷，来洗涤我们浑浊的双眸。其实，韩世忠在随后对金军和伪齐军的诸多辉煌大捷，其知名度都远不及以惨败告终的黄天荡之战。实际上，关于黄天荡的战役结果，或许并不值得我们过分纠结。毕竟，这场战争对南宋的影响，已远远超出了我们最初对于胜利的简单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