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雄才：笔走龙蛇的岭南山水诗史

在20世纪中国画变革的浪潮中，黎雄才以一支铁笔、满腔热血，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架起一座雄浑的桥梁。这位被尊为"黎家山水"开宗立派的巨匠，用毕生精力诠释着"笔墨当随时代"的真谛，其作品既是自然山川的诗意转译，更是时代精神的视觉史诗。

黎雄才的艺术基因深植于岭南沃土。1910年出生于广东肇庆的他，自幼在父亲黎廷俊的画案旁涂抹，17岁便考入高剑父创办的春睡画院。这位岭南画派创始人以"折衷中西，融汇古今"的理念，在少年黎雄才心中播下创新的种子。1932年，他带着高剑父资助的学费东渡日本，在东京美术学校研习日本画，这段经历让他掌握了西洋绘画的光影技法与色彩表现，为日后突破传统山水画程式埋下伏笔。

归国后的黎雄才并未止步于技法融合。1939年，他深入西南边陲写生，在嘉陵江畔用毛笔直绘纤夫拉船的动态；1943年任教重庆国立艺专期间，又带着学生穿梭于巴山蜀水之间。这种"师造化"的创作理念，在1954年武汉特大洪水时达到巅峰——他骑着自行车沿江堤采风，在泥泞中完成近千幅速写，最终凝练成28米长的《武汉防汛图卷》。这幅被中国美术馆珍藏的巨作，以12个连续场景全景式展现十万军民抢险的壮阔图景，开创了"叙事性山水"的新范式。

黎雄才的写生本堪称移动的"视觉日记"。在《江西行淮河畔》中，他以干裂秋风的焦墨勾勒堤岸，用飞白表现被洪水冲刷的岩石肌理，这种"以书入画"的笔法，让传统山水画的皴擦技法获得新的表现力。更令人惊叹的是《山村暮雪》，赭石与淡墨的交融不仅营造出寒江雪柳的意境，更通过控制水墨在生宣上的扩散，精准还原了积雪压枝的物理质感。

晚年黎雄才在《万壑松风》中展现的色彩革命更具颠覆性。他将石青石绿与浓墨层层积染，松针的翠绿与山体的赭黑形成强烈对比，却通过控制笔触的疏密实现视觉平衡。这种"厚积薄发"的设色法，既延续了宋代青绿山水的瑰丽，又赋予画面油画般的厚重感。正如他在《黎雄才山水画谱》中所言："重彩须以墨骨为根基，色不碍墨，墨分其肉，色分其骨。"

《武汉防汛图卷》的空间处理堪称典范。黎雄才打破传统长卷的平远构图，通过堤坝的纵深感将水文站监测、土石运输、暴雨抢险等场景自然衔接。在"人力夯土"段落，他运用西洋焦点透视强化空间纵深，而远景的江天相接处又回归传统散点透视，这种"移动视点"的创作手法，让现实事件在山水画框架中获得史诗般的叙事张力。

黎雄才笔下的松树堪称20世纪中国画的"精神图腾"。在《长青不老松》中，他以篆书笔法写主干，短促有力的笔触如铁戟凿刻，松针则用"个"字皴与"介"字皴交织，形成密不透风的视觉矩阵。这种对松树物理结构的精准把握，源自他1940年代在峨眉山的写生——当时他每日清晨攀爬洗象池，观察不同光线下的松枝形态，最终总结出"松针七式"的画法。

更深刻的是，黎雄才通过松树建构起新时代的文人精神。在《俏不争春》中，红梅与青松的并置打破传统"四君子"的固定组合，松干的苍劲与梅枝的柔韧形成刚柔对照，隐喻着集体主义与个人价值的辩证关系。这种对传统题材的创造性转化，在1957年的《万古之春》中达到高峰——他以泼墨技法表现松涛，墨色从中心向四周辐射，如同时代洪流中屹立不倒的精神丰碑。

作为广州美术学院副院长，黎雄才将"写生即创作"的理念注入教学体系。他常带学生深入太行山写生，在烈日下示范如何以焦墨表现岩石的肌理；在课堂上传授"画树先画干，画山先画骨"的秘笈，让岭南画派的革新精神薪火相传。1996年，他将40余件山水写生小品捐赠给广州美院，这些作品成为教学的重要范本。

更值得称道的是他对传统笔墨的现代转化。在《黎雄才画选》中，他通过分析《森林》《峨眉洗象池》等作品，系统总结出"以墨立形，以色分肉"的创作方法论。这种将个人经验升华为理论体系的努力，使岭南画派在20世纪80年代后依然保持强劲的创造力。当我们凝视《武汉防汛图卷》，能感受到海风掠过林梢的震颤；在《万壑松风》前，松涛的轰鸣仿佛穿越时空；而面对《俏不争春》的烈烈红梅，则能触摸到一个艺术家在历史狂潮中永不妥协的灵魂。黎雄才用一支笔，将个人命运、家国情怀与艺术革新熔铸成丹青长卷。他的画作不仅是宣纸上的风景，更是一个民族在困顿中觉醒、在变革中前行的精神图谱——这样的艺术，永远不会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