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传(117)参合悲歌
发布时间:2025-07-12 04:31 浏览量:33
战役进入第二阶段,双方隔河对峙。
燕军并非第一次遇上凭险死守的敌人,例如桓温、桓冲、温详、翟钊、慕容永等等,慕容垂随手破解好似探囊取物。可惜慕容宝没有遗传到丝毫精髓,迟疑踌躇又一筹莫展。
天公也不作美。凌冽的北风把几十艘船吹到了南岸,船中三百多兵士被魏军缉获。依照魏主的脾气,这帮燕卒定无生还之理。可拓跋珪赐予衣食,全体放走。
魏弱燕强,杀掉少量俘虏只会激发燕军的斗志;不如释放了彰显无所畏惧,同时大义凛然地瓦解对方的士气。打疼而不是打疯,魏主拓跋珪十分清楚。
魏主还有更灵活的策略。拓跋珪派出游动骑兵,埋伏在五原与中山的必经之路。游骑逐一抓获往来的燕国信使,全部带到黄河南岸。信使们被迫大喊:“你的父亲已去世,何不早早回去!”燕军怅然若失,继而惊恐莫名。听闻许谦督促秦国援军赶到,慕容宝愈发不敢强渡黄河了。
见状,术士靳安献策:“天象不利我军,趁早退走可以免祸。”慕容宝仍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靳安长叹一声,偷偷悲呼:“大伙将遗尸荒野,做乌鸦蝼蚁的小食。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大军出发时,燕帝已患病。多日没有中山的消息,燕军骚动不安。慕容麟的部将慕舆暠(暠读音:号,依《十六国春秋》)以为慕容垂归天,打算拥戴主子继位。不料阴谋败漏,慕舆暠及同党皆处死。兵变牵涉慕容麟,他慌忙解释。慕容宝表示不再追究,但远征军上下谣言骤起。
十月二十五日深夜,慕容宝再也窝不住了。燕军烧掉渡船,趁黑撤退。大伙呆坐北岸数十天,师老兵疲;远征军雄赳赳而来,灰溜溜而归。战役第二阶段结束,胜负的天平悄然倾斜。
燕军撤离时,黄河里只有碎冰。哪知几天后气温剧降,大河一夜冰冻。
伟人说过: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退我追,敌疲我打。十一月初三清晨,拓跋珪下令抛弃辎重,轻装追击燕军。两万魏骑踏冰过河,打响了战役的第三阶段。
慕容宝撤军刚过旬日,便遭遇沙尘暴。漫天黄沙排山倒海,当即笼盖整个大营。僧人支昙猛非常忧虑,连忙向主帅警告:“风云突变,恐敌人偷袭。请速派大军殿后。”
慕容宝以为魏兵无法渡河,微笑不语。慕容麟因受猜忌而愤懑,闻言火冒三丈:“殿下英明神武,我军横行沙漠。索虏岂敢远来送死?支昙猛妖言惑众,扰乱军心,应当斩首。”
支昙猛大哭:“苻家百万雄师溃于淮南,正因为恃众轻敌,不信骄兵必败的天道啊!”司徒慕容德打圆场,劝太子依计行事。慕容宝借驴下坡,派慕容麟当后卫。兵变产生隔阂,分开倒好。另外,远征军未曾部署斥候(侦察兵)。现在,太子加设斥候以作防范。
飞鸟出樊笼,慕容麟信马由缰。他带着三万部队游荡,渐渐脱离了远征军。慕容宝的侦骑往回走了十多里,碰上黄色浓雾。天昏地暗,他们解鞍呼呼大睡。燕军后卫与侦骑,形同虚设。
十一月初九的傍晚,慕容宝率六万八千人来到参合陂(《晋书孝武帝纪》误作黍谷)。
参合陂在哪里?目前主要有凉城、阳高两种说法。
【从区划来看,阳高更契合史书】《汉书地理志》记载“代郡有参合县”,《魏书序纪》写“代郡之参合陂”。我们能断定,参合陂位于代郡。据《汉书地理志》和《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凉城古称沃阳县,当时属雁门郡;阳高古称高柳县,当时属代郡。
【从地形来看,阳高更适合阻击】雁门胡人家近边,高山代郡东接燕。凉城靠近魏都盛乐,东南两面平坦广阔。阳高山河四塞,地势险峻。魏军以少截多,地形很重要。
【从地理来看,阳高更吻合坐标】《魏书》写“京邑(大同)东至代郡(今河北省张家口市蔚县),西及善无县(今山西省朔州市右玉县),南极阴馆(今朔州市朔城区),北尽参合”。如果参合在阳高,四地之间为大同盆地。可以说,参合是北魏圈定京畿的重要地标。
【从方位来看,阳高更符合记载】凉城在大同西,阳高在大同东。《晋书》记载后燕进军云中(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托克托县),先到参合再“乘马舆而进,过平城北……筑燕昌城而还”。参合只有在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的东面,燕军才能“进、过、还”。
对此,严耕望先生的《北魏参合陂地望辨》有详细解释,吕思勉、马长寿、田余庆等史学家也持相同意见。《读史方舆纪要》讲“参合城在大同府东百里属代郡”,可为佐证。
【从地名来看,阳高更切合现实】根据《魏书》,燕军在参合陂东面的蟠羊山和南水之间安营下寨。《大同府志》介绍:“蟠羊山在阳高县东,盖真北魏故山。”查阅地图,阳高的北方有盘阳山,南面有南洋河。综上所述,老狼相信参合陂在大同以东的阳高县。
参合陂,距燕国的广宁郡不过两三日路程,远征军即将归国。刚刚驻扎下,靳安再次建议:“今天西北风很强,这是追兵快到的预兆。殿下要么增派护卫,要么动身离开。”
慕容宝笑着点头,安排戍卫。骑兵漫不经心地折回参合陉(即苍鹤陉,今阳高县长城乡),没有发现任何敌军。天色已晚,他们就地休息不再戒备。可事实上,魏军已经很近了。
拓跋珪追赶慕容宝,七天跑了燕军十四天的路(据《魏书太祖纪》)。魏军拿出穷追柔然的狠劲,马不停蹄一路疾驰。主马劳累,更换副马;昼夜兼程,拓跋珪目光坚毅。
前驱斥候发现依山傍水的燕军大营,立即回禀魏主。深夜,魏军赶到参合陂。拓跋珪在此地生长,从小熟悉地形。他命令不要惊扰参合陉的燕军后卫,亲自指挥诸将由参合陂西面登山。
魏兵嘴含树枝、缚住马口,分成几十队默默上山。各路人马东西错落,互成犄角之势。魏军悄悄爬到山腰,月夜中枕戈待旦。拓跋珪亲临山脊俯视燕军营火,嘴角浮现出冷酷的笑意。
公元395年12月8日,后燕建兴十年十一月十日,刻骨铭心的一天。
晨曦里,魏军整齐地屹立在山头,仿若一堵黑色的长墙。这批战士纵横草原,早已习惯血雨腥风。蓦然,拓跋珪下令冲锋:只见军旗招展,但听号角长鸣。魏军铺天盖地,势如山崩地裂;铁骑居高临下杀来,直震得山谷嗡嗡作响。
曙光中,燕军惺忪慵懒地出帐列队。大伙猛地一抬眼,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叫。大祸临头了,恐惧像疾风一样传遍营垒。归途中遭到伏击,远征军魂飞魄散,毫无斗志可言。官兵呼喊奔走,瞬间溃散;人嘶马鸣,整个燕营乱作一团。
有马的试图先逃,多半蹶倒在冰封的南水上。没马的蜂拥而至,不管不顾地向东狂奔。大军冲撞碾压,自相践踏。冰面很快破裂,大量士卒跌落河里。好不容易踩着同袍的尸骸趟过南水,数万溃军涌向东边的垭口(今大同市天镇县东)。猝然间,他们发现另一支魏兵堵住了出路。
拓跋遵带七百骑兵远道而来,早已布好了阵形(见《魏书拓跋遵传》)。拓跋遵放过先逃的数千燕骑,特意阻截落后的步兵。数万燕军心惊肉跳,面对七百骑兵竟然张皇失措。腹背受敌,远征军插翅难飞了。很快,绝望的燕军放下武器,敛手就擒。
参合之战,慕容宝轻敌而惨败。
右仆射慕容绍等一万多官兵,死在魏军的刀矛下,死在自家的马蹄下,死在南水的寒冰下。慕容倭奴、慕容道成、慕容钟葵、库傉官羊儿、尹国等五万人被俘。俘虏里,甚至包括了太子的宠妃以及东宫宫女。
慕容宝、慕容农、慕容德等数千人犹如惊弓之鸟,他们借助良马侥幸逃脱。对了,还有一伙幸运儿。殿后的慕容麟边走边打猎,有意无意偏离了大道。慕容麟躲过了劫难,安然无恙地带着三万人马回国。
参合之战,拓跋珪奇袭而大胜。
魏国击破当时最强的燕国远征军,奠定了逐鹿中原的根基。魏军缴获大批兵甲、粮草和被服,迅速提升了战斗力。魏主迫降五万燕军将士,从中招纳有才干的幕僚。济阴公尹国、原代郡太守贾闰(《魏书》作贾润)、昌黎太守贾彝、太史郎晁崇等人叩首归降。
剩下的俘虏,则有截然不同的命运。
拓跋珪释放了鲁阳王慕容倭奴、桂林王慕容道成、北地王世子慕容钟葵、安定王世子库傉官羊儿等宗室贵胄。毕竟参合之战胜在偷袭,燕强魏弱的大局还未改变。魏主饶恕权贵子弟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同理,假设此战慕容宝获胜,只要拓跋珪没阵亡,无非抓回中山软禁罢了。说不定,燕帝还会让拓跋觚代理魏王。
那么,倭奴等人究竟是谁?《魏书》独尊北魏,把别的政权看作僭伪。尽管慕容氏汉化更早更彻底,《魏书》用鲜卑名替代汉名。推测原委,一来避讳拓跋氏,二来诬蔑慕容氏野蛮陋鄙。恰巧因此,我们获知了许多鲜卑译名。譬如,《魏书》一向把慕容麟写作慕容贺驎。
老狼认为,鲁阳王慕容倭奴即鲁阳王慕容和,倭奴大约小名。同理,桂林王慕容道成就是桂林王慕容镇,道成大概是他的字。接下来这位宗亲,在史书里有两种说法。
《魏书》和《资治通鉴》写“北地王世子钟葵”,而《十六国春秋》卷四十五为“北地王钟世子葵”。慕容钟为西燕北地王,后燕北地王是慕容精----两个北地王,在不同的政权各自承继爵位。虽然慕容钟归降了后燕,但现任北地王只能是慕容精。
尽管钟葵没有避讳叔父的名字,但慕容家冒犯名讳的事屡见不鲜了。繁文缛节的避讳,可能鲜卑人不是那么感兴趣吧。所以,老狼采用“北地王世子钟葵”的说法。
库傉官羊儿,应为安定王库傉官伟的世子。查阅库傉官及其封爵、官职,羊儿可能是大司农库傉官乾的小名(据《钦定古今图书集成》)。
对了,支昙猛也被释放了。劫后余生,支昙猛看破红尘;他一心向佛,去了天竺。支昙猛是第七个抵达天竺的中土高僧,比玄奘法师早了二百三十年(见《释迦方志游履篇》)。
总之,一班达官显贵死里逃生了。然而,燕国的五万降卒,魏主下令全部活埋。
这些老兵既是席卷华北的百战精英,也是后燕帝国的根基。他们之中,有的追随慕容垂举义,有的在五桥泽打败刘牢之,有的扈从慕容德痛击贺兰部,有的跟着慕容农平定河北、辽东和青齐,更多的参加了翟魏与西燕战役。老兵凋零,燕军的战斗力会急转直下。
魏兵穷凶极恶,如狼似虎;辄言毙降虏,我曹不活汝。惊恐的燕卒跪地求饶,绝望地哭喊;惨烈的哀号声在山谷里回荡,最终徐徐消失。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中人。
参合杀降,在中国历史上臭名昭著。死难者的数量排名第五,仅次于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项羽活埋二十万秦军、薛仁贵消灭十三万铁勒兵、曹操戕害七万官渡降卒。虽然燕国元气大伤,但杀降也加剧了魏燕矛盾。我国伟人读史至此,评价“庸人不知政治”。
《魏书》宣扬,拓跋珪原本打算发给衣食,放战俘回家;王建等诸将竭力反对,这才杀俘。老狼以为,《魏书》惺惺作态。拓跋珪灭妻族吞母舅、杀姨父娶小姨、屠五原戮铁弗,独断专行何曾心软过?魏主雕心雁爪,睚眦必报;谁要冒犯了,时隔多年也不得好死。
元从二十一人乃拓跋珪的至亲心腹,赤胆忠肝。试问,奈何多人不得善终?
魏主对自己人尚且残忍暴虐,怎会怜悯降卒。前番黄河边释放三百燕兵,不外乎麻痹对手。杀降弱燕即便诸将都知道,拓跋珪怎可能不明白?魏主刚毅决绝,断不会被王建等人改变主意。无论《魏书》如何掩饰,参合杀降,拓跋珪罪责难辞!
燕魏大战,胜负已分。世人始料不及,燕军惨败于参合陂。其中固有极端天气等客观因素,但主要还是两军主帅的差距太大了。
燕国太子慕容宝循规蹈矩,又忽视通信和侦察,一败涂地。慕容宝兴冲冲地跑来建功立业,却不想差点有去无回。慕容农、慕容麟、慕容德久经沙场,按说不至于此。然而诸王见太子扬威,统统韬光隐晦。燕军上下同床异梦,招致前所未有的大败。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慕容宝等将领劫后余生,可怜了六万官兵命丧黄泉(依《水经注》卷十三引《燕书》原文)。
战余落日黄,军败鼓声死;今与山鬼邻,残兵哭辽水。
魏国君主拓跋珪驾轻就熟,先据河防御再千里奇袭,扭转颓势最终一鼓破敌。多次浴血奋战,拓跋珪的军事造诣出类拔萃。料敌于先的战局把控、娴熟果敢的战斗技巧、灭绝人性的歼敌战略,魏主超越了绝大多数的军事统帅。不得不说,此时纵横九州上下,出其右者也不过慕容垂、刘裕等两三人而已。参合一战,拓跋珪理所当然地大获全胜。
十二月,魏主拓跋珪班师盛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