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阳明洞到宛水云深
发布时间:2025-07-13 15:31 浏览量:26
一
贵州有一楼,一酒,一人。
我从宣州迢迢千里奔赴贵州,特为一人。
五百年前,凄风苦雨中,崎岖泥泞的贵州古驿道上,行走着一位落魄之人。他冲风冒露,万里投荒,除了失意、悲凉、疲惫,应该还有对未来并不确知的迷惘。他就是明朝南京兵部主事王阳明。
因触怒宦官刘瑾,王阳明被廷杖四十大板,贬为贵州龙场驿丞。寒暑两载,血雨腥风无数重,他终于来到龙场驿。驿站已是废圮,他只能择洞而居。
山间日出日落,风吹万千草木,一切如梦飘忽。窝居洞中,有了遮雨蔽日之所,世间烟火又如日常。不曾想,洞中岁月居然催生出大悟——格物致知之道,“心即理”“知行合一”的阳明心学从此诞生。中国儒学的最后一座高峰,巍然从这偏远且莽荒中崛起。从此,这洞就有了一个光明而庄重的名字——阳明洞,阳明心学也带着阳明洞名扬天下。
二十几年前,与一位同事到贵州出差,期间有一天自由活动。同事是王阳明的铁粉,要到修文去“龙场悟道”。我则对茅台镇充满了世俗的好奇。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在甲秀楼各奔东西。可就在从贵阳到茅台镇的长途客班车上,一颗种子便在心里心心念念地滋长。这个世界不是你的眼睛想看到什么东西,而是你大脑里接受的信息驱使着你去发现什么。回来后,我很快发现这个阳明洞与我的家乡有着一种千丝万缕的联系。
能让圣人开悟的地方,一定是有灵秀之气的。龙场这片土地风雅静谧,非一般山川可比。阳明洞在修文县的县城东侧,如今已是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也是著名的风景名胜区。
葱茏隐林间,石径通幽处。阳明洞前后三通,外室讲堂,内室卧房,茅草围栏挡住洞口的湿风。石岩苔藓缝隙,多少岁月刻录的往事,被时光冲洗得越发斑驳。
踏进这片时空,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三个字——罗汝芳。是他推进并引领了我们宣城明清时期一段文化的辉煌。
迎面是罗汝芳手书的一块石碑——“阳明别洞”。王阳明家乡余姚有阳明洞,他早年筑室读书其中,故称此洞为别洞。在洞口的左边有一幅楷书摩崖——“明万历五年夏,云南左参政旴江近溪罗汝芳同男轩游此。”
罗汝芳是明代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主张用“赤子良心、不学不虑”的方法去致良知。他从学于颜钧,颜钧是王阳明的门生王艮的学生,他应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他认为赤子之心尚未被人世间物欲熏染,浑然天理,即是良知。泰州学派是阳明学中平民化的一派,也是更近禅宗的一派。宣城讲学之风达到顶点,应是在罗汝芳担任宁国府知府期间。
王阳明弟子中,第一个来到宣城的是邹守益。1524年邹守益被贬为广德州判官,公务闲暇宣讲“良知”之学,是时“四方响应,弟子日众,则为之辟书院于学宫之后”。沈宠、梅守德从学邹守益,在水西书院刻《传习诸录》,宣城心学之倡自此始。
其间,王阳明弟子王畿、钱德洪、王艮等都先后来此主讲。用施闰章的话说就是“敝邑理学薪传滥觞于此”。
罗汝芳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来到宣城,出任宁国府知府。此时的宣城乃“江南文学礼义之邦”“士大夫多崇礼让,敦实行,以清风高洁砥砺末俗”。他上任不久将泾县水西精舍扩建为书院,并在宝胜寺的左面增建退省所,数次亲临讲会,与本籍学者贡安国、沈宠等人“谈说古今性命之学”。一时之间,“学士荐绅云集,弦歌洋洋,由是水西之学名天下”。
第二年,在城内景德寺,罗汝芳又与提学御史耿定向创建志学书院。置田二百余亩,作为供祀及会资。除自己亲自讲学外,还请致仕乡居的贡安国、梅守德、沈宠三人主讲志学书院,时称三人为“志学三先生”。王畿说:“近溪罗侯之守宣也。甲子春暮,予以常期赴会宛陵,侯大集六邑之士友,长幼千余人,聚于至善堂中。”千人参加听讲,可见当时宣城的街头,每个角落都氤氲着一股浓浓的求学求知的芬芳。
宣城任后,罗汝芳升迁云南布政使,一月千江,正是此时,他把那颗尊崇学问的心,从繁华的江南融入心学萌发之地,让我们今天在这偏远的阳明洞还能一睹他遒劲的题刻。
二
阳明洞右首的“何陋轩”,为清代所修建。轩内嵌有清代碑刻十四通,都为地方官员书录的王阳明诗文。
阳明山上有一亭,谓君子亭。先生有《君子亭记》,亭在何陋轩前面,周围桂竹,因有“德、操、时、容”君子之风,亭因竹而享名。当然,现在的亭和轩都是后人重建的了。
君子亭下的石壁上刻着“知行合一”四字,是蒋介石亲书,这里也是当年蒋介石软禁张学良的地方。张学良曾有诗:“龙场愿学王阳明,权把贵州当荆州。”他在这儿三年时间,潜心研读王阳明,并深入研究明史。据传,老蒋让他每月写一份读史心得。
阳明洞的主体建筑是一组四合院,题匾为“龙冈书院”,又称王文成公祠,门柱正面有一幅对联:“三载栖迟,洞古山深含至乐; 一宵觉悟,文经武纬是全才”,倒是恰当地评价了王阳明的一生功绩。此时,圣心、圣人、圣地融为一体。
祠的中堂供奉有阳明先生铜像,为1996年日本的公益性财团捐资制作的。据介绍原来有民国20年改建后的木雕王阳明彩绘大像,峨冠博带,气宇轩昂,甚是威严。可惜在特殊时期,匾额、楹联都一并付之一炬了。
走出王文成公祠,还有宾阳堂。当年王阳明建龙冈书院教化一方,这里便是迎宾待客的地方。宾阳,语出《尧典》“寅宾出日”,即敬重宾客如同迎太阳初升。庭院一侧有一棵数百年的黄荆老树,历尽沧桑,仍是郁郁葱葱,淡淡地注视这苍生世道。
黑格尔说:“沉浸在冥思中的一颗心,哪怕是痛苦的,也非常稀有和珍贵。”王阳明在人生的最低谷,苦读、静思、悟道,既稀且贵,更令后学敬仰。
在朋友的帮助下,我见到了贵州的鸿学硕儒顾久先生,他耐心地和我们娓娓而叙两个钟头。我就阳明心学和他探讨一二。
王阳明从禅宗、陆九渊的心学得到的启示,认为所有的良心不在哪一本书上,而是在自己心里。认为人要能守着自己,就能创造一个世界。
“我”就是能反映这个世界,“我”有一种独立的思考能力。
仁爱是天成,与生俱来。良知也是这样的。
必须有一种力量来照亮、托付我们的心灵。这不是要回到传统价值中去,而是要更好地实现自己的生活。
王阳明的伟大在于,一是重建道德体系;二是能解放人的思想。
王阳明在独立思考上特别有价值。既然万物皆备于心,所以前人的成说不过是他们“心”上的东西。今天我们需要用自己的大脑来想,用自己的嘴巴来说,天地万物都是“我”在看、在想,这就有解放思想的意义。
熵原理告诉我们,在闭合系统中,一切都是渐次衰败的过程。但是,人除却肉体,尚有心灵。肉身的溃败无可抗拒,灵魂的重修却是我们毕生的功课!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阳明心学对当时社会的重构,还是没能从制度设计上做出前瞻性的思考,也没能走出心灵的桎梏,以自由、包容的心态,拥抱文明。这算不算先贤们的一个遗憾?
顾久先生没有回答我。
院坝侧面,登石梯而上,有两株参天古柏,苍劲挺拔,相传为王阳明亲手所植,曰“文成柏”。一棵已是枯萎,却不曾倒下,一棵依然郁葱青壮。
三
因为罗汝芳等府县官员的大力推动,宣城兴起了讲研王阳明良知之学的风气。地方官绅,跟风而起,一时之间参与讲学者蜂拥而起。宣城便成了江南传播“心学”的主要场所,逐渐形成具有地方特色的儒学流派,从明中期直至清中叶。心学在宣城的传播对宣城地域文化的形成与发展影响深远。
清初“宣城诗派”的形成就与心学在宣城的传播密不可分。代表人物施闰章以发扬“理学”为己任,论诗以“学”为本,欲合学问与诗歌为一,提倡“幽深孤峭”,盛赞“清深冲淡,秀而不纤,肆而不莽”之诗。如“寒云寒树护山家,岩壑无人一径斜。策杖行吟独惆怅,几枝春色到梅花。”正是延续了明中叶以来宣城讲学的传统。从明中期至清中期大约200年时间内,正是宣城地域文化大放光彩的时期,在科举、诗歌、戏剧、绘画、天文及数学等领域涌现出一批影响全国的人物,这也应与心学的滋养是分不开的。
去年,我主编乡贤唐汝迪的《嘉议集》时,读到《中秋西庄对月次阳明先生韵》:
秋高气爽碧霄晴,此夜浮云更不生。
一鉴孤圆全皓体,万川澄激荡空明。
凭阑自觉襟如洗,对镜还愁物有撄。
何日天光昭太宇,百年长与月同清。
唐汝迪三十八岁(1565)时,他隐居我们圩乡读书。“治一舍圃上,水周环垣,以小艇往来,读书其中,足迹不逮城市,郡邑大夫罕得见者。”闲暇研读心学,有感,在书《万思默卷》中叹言:“绝学更千年,天机流万古。”万思默为王守仁的嫡传弟子,阳明后学的重要学者。
这年耿定向不远百里造之,相与究名理及天下事甚具,“对谭两日夜不能去。”
古人说,“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距离便是美,隔着数百年的时光,我们何尝不对这片土地上数百年前的风景心生敬意,尤其是那风景中的一个个谦谦君子的思想之焰。
“十户之村,无废诵读。”康熙《宁国府志》记载,宁国府有社学五百六十二所,县塾五所,书院五十四所。美国学者琳达·沃尔顿在谈及中国古代书院时说,书院是“文明”的使者。宣城是儒、释、道三家文化的一个厚实沉淀区,宣城的不少书院就是直接取代寺庙或道观而建,水西书院、云山书院就属于典型的例子,反映了一个地区儒、道、佛之间势力的影响与消长。
“志学三先生”早年求学,均沿袭了阳明一派以“经师入仕”的传统,热衷于宦所及桑梓的讲学事业,致仕后更以讲明理学为己任,至死不倦。
全国各地一些知名学者、文人在宣城的往来交流,开启了思想文化发展的新局面,文化积淀一时得以释放,影响深远。
王畿在《宛陵会语》中说罗汝芳:“既施化于六邑之人,复裒六邑之彦,聚于宛陵,给之以馆饩,陶之以礼乐,六邑之风,蹶然震动。”为宣城培养了一批学者。“郡邑庠生侍坐,听之人各感动,其中发奋兴起者如沈子懋学、徐子大任、萧子彦、詹子沂、赵子士登、郭子忠信等百余人”大多科举入仕。其中,沈懋学万历五年(1577)中进士第一名,授翰林院修撰,宣城科举兴盛一时。明代,宁国府共有进士151名、举人497名。清代,共有进士176名、举人847名。仅次于徽州、安庆两府。
四
万历七年(1579),罗汝芳的得力弟子祁门贡生,人称九龙先生的陈履祥倡教宛陵,施弘猷和汪有源为其左右手。施氏与宣城当地名门望族都是世交,在施弘猷的带动下,各家族纷纷投入陈九龙门下。清代著名诗人施闰章为施弘猷之孙,他说,“九龙先生初来宛陵,从游才数辈,先大父一委贽,倡导契引,一时至八百余人。”
陈履祥讲学的一个重要场所就是宣城狸桥云山,他在《维风会记》中写道:“云山,宣城最胜地也。余自金陵来倡道于兹,至则蒋山徐兄首诣,一谈而欢洽,后子若侄源源而来,遂与之立云山文会,岁一举取善乡曲。”徐凤为明代狸桥徐氏的儒生,万历二十六年(1598),徐凤邀请九龙先生来云山讲学,二十九年(1601)秋成立云山文会,名“维风会”。陈九龙与施弘猷等常至云山寺讲学。施闰章在章氏宗谱序中说:“往来讲学,章氏聚族瞻听,蒸蒸然多善类,一时宛陵推螺川有邹鲁风。”
狸桥地区各大家族的读书人纷纷至云山寺求学,培养了一批士子,也改善了社会的基层治理。
于今,狸桥云山依然古木参天,泉水淙淙,山中有金牛洞、藏书洞。藏书洞的来历是否与九龙先生在这儿讲学有关,大可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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