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姊妹回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篔10:未料到,这是父輩最後一次聚會
发布时间:2025-07-11 05:13 浏览量:30
1945年秋至1946年春,父親在倫敦經英國著名眼科專家Sir Ste ward Duke-Elder診治並主刀,做了兩次手術,視力略有改善,但未能復明。
就醫期間,父親時常與Duke-Elder大夫交談,相互十分投緣,後來主刀大夫主動提出不收手術費,令父親非常感動。
在英國治療期間,邵循正、熊式一等多位友人常來探視並幫助寫信、唸報、讀小说及做種種雜事。
由於目疾未愈,父親正式辭去牛津大學教職,候船歸國。
1946年春天,父親搭乘Priam輪横越大西洋繞道美國,是因爲當時對美醫師能否進一步治療自己的眼疾,還抱有一絲希望。
本年1月,在紐約的胡適,曾建議父親到紐約哥倫比亞眼科中心診治,並要了Duke-Elder所寫的寅恪在英治眼的最後意見書,徵詢哥大專家有無挽救之方。
哥大眼科中心的Mc.Nic 大夫與同院專家研究後答復説,Duke-Elder尚且無法,我們如何能補救?
4月16日,航抵美國东海岸紐約,停泊在卜汝克臨二十六號碼頭。
胡適請全漢升帶一信送到船上,告知這個壞消息,左眼復明的最後一綫希望破滅,父親很覺悲哀。
故船抵紐約,便留在船艙休息,没有上岸。
4月19日,老朋友趙元任夫婦和周一良、楊聯陞聽説父親到了紐約,登舟相會。
父親國外游學十餘年,不只一次航行經過酷熱的蘇伊士運河,而乘海輪通過巴拿馬運河——全球最長的水閘式運河,由大西洋到太平洋,平生唯有此次。
由於兩大洋水平面有差異,輪船在運河中需上升三個“臺階”,然後再降三級,才到彼洋。
父親在感受船身升降“臺階”的同時,聽船上人描述過閘,饒有興趣。
父親所乘的輪船經美國西海岸, 横渡太平洋,於5月末抵達上海。
而此時母親及我們姊妹尚滯留四川,等待交通工具,未能出川。
九姑新午親自由南京趕到上海,乘小船至海輪上,接父親先入滬西哥倫比亞路11號(今番禺路)俞大綱居所小住。
此時曾有舊日清華學生徐高阮、翁同文來訪,父親並應允为徐高阮《重刊洛陽伽蘼記》一書作序。
九姑陪同父親回到南京住所,生活上全面照顧目盲的兄長,等待母親和我們姊妹到來。
同年6月,王鍾翰老師與我們家四口人,一同乘敞篷卡車由成都到重慶。
將要到達時,卡車與對面來車錯車,一個急刹車,流求的頭部被碰撞,短暫喪失意識。
到重慶的醫院急診,診斷爲腦震盪,醫囑卧床休息覯察。
王老師同路到重慶後,旋即回湖南老家探望母親,不久赴美留學。
母親和我們暫住九姑原在重慶觀音岩的家,等候江輪东下南京。
復員人數衆多,交通擁擠,船票難求。
在等船票的過程中,小彭、美延接連出麻疹,母親又是一番辛苦。
此時俞家三舅婆心杏老人、九姑及表兄弟已先行去南京安頓新家,大維姑父因公務有時在渝。
八叔登恪一家也從樂山武漢大學來到重慶,候船回武漢。
大家好不容易才得到船票,高高興興地擠上一艘首次下水的新木輪,船剛起錨,可能由於嚴重超載,即傾斜進水,不能航行,乘客只得重回碼頭上岸。
無奈之下,我們只好去中央研究院駐渝辦事處開具證明,購買飛機票。
母親在渝每日頻繁上下山坡,舊病發作。
流求天天到售票處問訊,等候購買機票。
排了許多天“號”,才買到8月6日、7日分兩天飛的三張全票一張半票,流求送小彭、美延登機時和美延同乘一輛人力車,向珊瑚壩機場行進。
下坡途中,突然被一輛同方向行駛的吉普車擦碰了一下,人力車向路邊側翻,拉車及乘車人都甩了出去,摔在長滿亂草的泥地上,嚇得不輕,幸而没有大礙;
次日母親、流求始飛抵南京。
這是我們第一次坐飛機,心裹有些緊張,生怕患有心臟病的母親不能適應高空環境,因當時飛機艙内未提供氧氣服務,也無空氣調節設備,讒患心臟病及高血壓者乘坐飛機有風險。
復員途中的磕磕絆絆,是還鄉人群常遇到的情況,多數人的心情比逃難時平和,但我們家因父親療治眼疾徹底失敗,成爲盲人的一家之長前途未卜,孩子們皆未成年,家中氣氛並不輕鬆。
母親及我們姐妹,在與父親離别一年之後,又在南京薩家灣南祖師庵七號九姑寓所團聚了。
此時我們的父輩陳家兄弟姐妹六人中,康晦姑隨新午姑出川至寧不久,父親寅恪剛由英倫返國,七叔方恪早在南京居住,遠在廬山的五伯隆恪、武漢的八叔登恪也都趕來南京相會,這是抗戰勝利後的一次大團圓。
每天晚餐後,父親總邀大家到自己暫住之室“煮粥”,即共話家常,這個房間比較僻静,也不干擾别人。
六兄妹商議儘快將祖父靈櫬南運,與祖母合葬杭州。
誰也没有料到,這竟是他們最後一次聚會,此後我們的父輩又天各一方。
到南京後,父親須要決定行止,是留在南京專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還是北上清華任教。
最後決定接受清華大學的聘書,重回老朋友衆多且熟悉的清華園。
未在南京工作,是否與父親一貫不願生活在政治中心(首都) 有些關係?
到了9月,中學新學年即將開始,为了不耽搁流求、小彭高中課程,她們留在南京金陵女子大學附中就讀。
母親帶着二人去辦轉學手續,踏進闊别二十年的母校金女大,感到既熟悉又親切,主動做起了“義工”,協助新生體檢,忙個不停。
還帶孩子去探望早已退休,以校爲家的陳師母,她是當年母親就讀金女大時的舍監。
老邁的陳婆婆還記得母親,相見之下,大家都很高興。
10月下半月的一個周末,父母帶着美延乘夜車由南京到上海,大維姑父帶着流求、小彭到下關車站相送,九姑則一直把三人送到上海招商局的華聯(聯華?)號輪船上,这是一艘新油漆後下水的客輪,處處顯得光鮮。
同行的有親戚聶光堃(含章)的女兒,清華外語系新生聶崇厚姐姐。
海輪駛出吴淞口,風浪大作,母親和聶姐姐都晕船,美延扶着父親到飯廳進餐。
在船上還遇到新近歸國的周一良教授夫婦。
航行三天,到達天津大沽口碼頭。
周伯父伯母暂留天津省親。
我們和聶姐姐在天津留宿一夜,轉乘火車,26日抵達北平。
先到東城騎河樓清華校友會,時任北大外語系教授的六表姑俞大績等親友來相見,勸父親在城裏暫歇一晚,父親堅持立即返回西郊清華园,回到他多年夢魂縈繞的故地。
復員回來,我家住在新林院52號,這是一較新的住宅區,往南是南校門,門外有條黄土路,还有一條铁路,即詹天佑任總工程師設計建造的京張鐵路,完全由中國人自己築成的第一條鐵路綫。
抗戰前,父親曾帶孩子到校外的“清華園車站”,並说:從這裹可以坐火車進城。
但我們從未在這個冷清的小站乘過火车。
我家北面41號是雷海宗伯父家,兩家又成了斜對門的鄰居,依然常串門,雷伯父、伯母除與父母聊天外,還會和美延说話。
雷伯父讒:“你看着我覺得陌生,因抗戰前跟你家是鄰居時,你還没出生,以前没見過我。而我看着你覺得非常熟悉,因你既像流求又像小彭,從前她們常來我家玩。”
雷伯母笑着問:“雷伯伯一次能吃半個西瓜,你有這本事嗎?”
於是美延就吵着要學習雷伯伯的“海量”。
隔壁53號是土木工程系教授張任伯父家,美延和張家幼女張立寧是同班同學。
美延回清華園後,開始上小學,插班入成志小學四年級,與立寧同上學、同放學、同玩耍,兩人常爬樹、合騎一輛破自行車,車的橡膠内外胎太爛後只得扔掉,騎無橡膠胎的“鐵輪”車瘋玩。
往往玩得不見了蹤影,母親只得找立寧文静的姐姐立敏來“給陳伯伯讀報”。
後來立寧在清華讀書、教書、退休,年逾古稀仍與美延互通音問保持往來。
復員回來後,抗戰前曾在我們家工作過的工友佟忠良,已另有工作不可能再來,住在東邊不遠的張奚若伯母就幫忙介紹工友。
總之,雖住新區,老友仍多,美延攙扶父親散步不時遇到朋友,時有熟人來家坐坐,如邵循正、浦江清、丁則良、劉崇鋐、劉崇樂、陳逢教授等等,記得潘光旦伯父還拄着雙拐來過。
父母也偶然外出“赴宴”,如1947年曾去勝因院陳夢家教授家,那次好像是陳夢家、周一良兩家合請宴客。
一天,父親問美延:你常在校園裏到處玩耍,可曾見到一座“海寧王静安先生紀念碑”?
美延答:没注意。
父親就将碑的大致方位告知她,要她去找一找。
美延果然在舊校門内朝西北走不遠的一個小土坡旁,找到了石碑,立刻跑回家報告:那碑石顔色已灰暗陳舊,背面的小字較難辨認。
不久母親和美延還一同去看過這座石碑。
以後我們孩子方知道此碑立於1929年,碑文由父親撰寫。
1986年流求、美延重訪清華園,再尋此碑,發現石碑周圍環境有所改變。
石碑正面幾個大字已填塗绿色,清晰醒目:背面小字未填塗顔色,不易辨認。
重返清華,父親已是一名盲人教授,11月又開始授課,講堂設在家中最西邊的狹長大房間内,校方搬來一塊較大的木制黑板及若干張課桌椅,父親坐在黑板旁一張籐椅上講授。
開課前,原“助理教學工作……所聘徐高阮君”,因故未能按時到任,父親寫信給北京大學歷史系主任鄭天挺教授,請求支援,“暫請北京大學研究助教王永興君代理……至徐君就職時止”。
不久,鄭天挺主任又派北大教師汪箋君來幫助工作,清華再派陳慶華君來任助手。
三位助手分工大致:王先生主要負責授課有關工作;汪先生重點在研究方面;陳先生則管涉及外語部分。
早上王先生先到,離去後,陳先生來工作,由於工作結束已過食堂開飯時間,所以須在我家午膳後才回去。
而汪先生的工作時間只能排在下午和傍晚了,下午汪先生常陪父親散步,邊散步邊討論業務, 工作散步兩不誤。
由於王、汪二位均非清華教員,不能在清華參加分配住房,後來學校替王先生租賃了离我家較近的校外居所,便於早上趕到(那時由城内到西郊清華的交通極不方便);汪先生則住我家教室黑板後面,用布簾隔開的小間裏。
父親仍繼續擔任燕京大學研究生劉適的導師,劉先生隔兩天下午來一次。
另外,父親還指導清華大學研究生王忠,及1947年考入清華的研究生艾天秩。
父親仍如既往,要瞭解世界學術動態,除陳慶華先生要讀西文雜誌外,周一良教授也有時來家敍談並譯讀日文雜誌、論文。
父親備課、上課發給學生的講義主要是講授時援引的史料原文,這些史料都是從常見史書中所摘取,至於如何考證史料真伪,如何層層剖析講解這些材料而不斷章取義、歪曲武斷,做到水到渠成地提出他的論點,則全裝在自己腦中,未見他寫過講稿。
若寫,就是有“引文(資料、論據)”有“寅恪案(本人觀點)”的論文。
關於他的著述,石泉(原名劉適)、李涵(原名繆希相)教授在懷念文章中寫道:
陳師治學態度十分謹嚴,既有開拓性的學術眼光,又有深邃敏鋭的洞察力。
他善於從極普通的史料中,發現别人所未發現的問题,而不靠掌握珍稀罕見的材料取勝。
考證極精,又絶非煩瑣;所考問題小中見大,牽涉到重大社會、文化、政治、經濟方面。
他厭煩繁複冗長、堆砌材料的文章。
陳師雖掌握極豐富材料,但不廣徵博引以自炫,只用最必要的材料,因此行文十分簡練。
父親對研究生的學業及論文撰寫,一貫親自指導、嚴格要求,目盲後仍然如此,不假借助手。
父親指導劉適在1948年夏完成了碩士論文《甲午戰争前後之晚清政局》。
論文五十年後得以出版,刘適在自序中述及論文寫作的過程:
進行每一章之前,皆曾向先師諗明自己的初步看法,經首肯,並大致確定範圍後,始着筆。
每完成一節、章,則讀與先師聽,詳細討論後定稿。
先師對史料之掌握極嚴格:必須先充分佔有史料,凡當時聞悉並能見到者,不容有絲毫遗漏;而選用於論文時,力求精練。
尤注意史料之核實,同一史事,記載有出入者,須認真鑒定,確證史實者,始得引以为據。
在觀點方面,持之尤慎,必以史實为立論之基礎。
論文中每有分析性之論點提出,先師必從反面加以質詢,要求一一解答,至澄清各種可能的歧見,始同意此部分定稿。
這樣,父親雙目失明後近兩年,在同事、朋友協助下,依靠耳聽(他人讀資料)、口述(由他人記録)的方式,繼續安排全日從事教學和研究工作。
我們常聽父親説,雖然史學日前難以達到數理學科的精確度,他仍盡力提高歷史學的科學性。
抗戰勝利後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研究生萬繩楠教授在他整理的《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録》前言中也談道:
陳老師治學,能將文、史、哲、古今、中外結合起來研究,互相發明,因而能不斷提出新問題、新見解、新發現。
每一個新見解、新發現,都有衆多史料作根據,科學性、讒服力很強,不斷把史學推向前進。
父親年輕時就喜歡京劇和外國歌劇,失明後全靠耳聽,家中没有能放唱片的留聲機,但有一台電子管收音機,它成了父親工作之餘的寵兒。
無奈收音機的收聽效果不佳,於是請一位工學院的年輕老師來幫助調試,美延已忘記他的姓名,只記得他湖南口音重,将“銅”説成“teng”。
他加裝了一條天綫,是用長銅綫在室内沿壁環繞後再伸向室外,此後聲音清晰許多,父親從中得到不少樂趣。
北平的鼠患不如成都猖獗,父親一如既往地寵愛猫咪,成为貓的“保護傘”。
每逢將近中午時,陳慶華先生正在唸讀外文資料,猫餓了就吵鬧,父親必定唤家人趕快喂貓,因父親從來不准虐待家禽家畜,更不允許打猫,於是猫就養成習慣,一饿了就只對着父親喵喵地叫。
我們家有隻純白金銀眼的猫也很“有名”,一次母親到離家一里多路的雜貨鋪買束西,店裹人竞對母親说:你們家的猫剛才來過這裏啦。
北平的冬天寒冷,室内需要生煤爐取暖,學校復員後經費支絀,各家自行籌措解決取暖。
時任北大校長的胡適得知我家經濟困窘,而父親又最畏寒,購煤款無從籌措,便想法幫助老友渡此難關,於是商定,父親將自己所有西文關於佛教和中亞古代語言方面極珍貴的書籍,如《聖彼德堡梵德大詞典》,“巴利文藏經、蒙古文蒙古圖志、突厥文字典”等“最好的東方語言學書籍,全數賣與北京大學东方語言學系,以買煤取暖”。
胡適伯父要北大以美金支付書款,免得我們拿到法幣,瞬間貶值。
這筆錢除買煤外,還貼補了家用。
母親對我們講過:父親在國外省吃儉用購回的這批珍貴書籍,目盲後無法再閱讀,而父親以前的一位學生,當時已可以自立門户,就把有關内容的書籍交付給他了。
北大復員後新成立東方語言學系,有研究东方語言的青年學者,能讓這些書發揮作用,所以並不計較書款多少,售價是否抵值。
丙戌年除夕(1947年1月21日),讓美延很開心的是除夕團年飯吃了一頓白米飯!
在北平日常每頓都吃粗糧做的絲糕、小米粥、窩頭,當然按現今營養覯點,皆屬佳品。
這是抗戰勝利後重返故園的第一個舊历年,對父母而言,心中憂多於喜,可是美延當時並不體會父母的心情。
父親曾用东坡韻記這年的上元節:
丁亥元夕用東坡韻
萬里烽煙慘澹天,照人明月爲誰妍。
觀兵已抉城門目,求藥空回海船。
階上魚龍迷戲舞,詞中梅柳泣華年。
舊京節物承平夢,未忍怱怱過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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