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姊妹回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篔3:父母親婚姻及我们姊妹名字由来

发布时间:2025-07-08 07:11  浏览量:30

父親在《寒柳堂記夢未定稿》(七)“關於寅恪之婚姻(補文)”寫道:

“寅恪少時,自揣能力薄弱,復體孱多病,深恐累及他人,故遊學東西,年至壯歲,尚未婚娶。”

所以他在清華任教時已是大齡單身男教師,近四十歲仍然未婚,在兄弟姐妹這一輩中也是年齡最晚結婚的一人。

當時許多同事朋友为了父親的婚姻大事,都主動關心,也介紹過女青年,然而父親對婚姻一直抱有神聖的看法,尤注重修養高潔、氣質優雅,認爲婚姻是一輩子的幸福,不可輕率而为。

本着極其慎重的態度,他始終都没有滿意的人選。

直到祖母俞明詩夫人已去世,祖父散原老人总此十分焦急,再三告誡,如果父親自己再不定下來,他可就要強行做主了。

“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整個家族給予的壓力讓父親自己也頗苦惱。

父親1926年7月8日初到清華,曾和衆位單身男教師住在清華園的工字廳,與吴宓同住西客廳,9月初遷至南院與趙元任伯父为鄰。

父親住工字廳時,與一位美国留學歸來的體育教師郝更生相識。

郝更生當時的親密女友高梓(字仰喬),是母親在上海學習時同學,又是北京女子師範大學一同教授體育的同事,也是最好的朋友。

和母親往來十分密切,親密無間,情同姐妹,所以日後母親叫我們稱呼高梓爲高舅、郝更生郝舅。

1928年初春的一天,郝更生與父親聊天時,説到他看見高梓的朋友,一位女教師家裏牆上懸掛一横幅,署名“南注生”,感到好奇,便請教父親“南注生”何許人,並簡略介紹了横幅主人的情況。

父親驚訝道:“此人必灌陽唐景崧(字維卿)之孫女也。”

因父親曾讀過唐景崧的《請纓日記》,並對《馬關條約》割讓臺灣、澎湖予日本時的晚清政局甚多感慨,且嫡親舅父俞明震曾在台輔佐唐景崧獨立,據守台灣。

故對唐景崧的著作、事蹟都有較多的瞭解。

父親便为郝更生講解:“南注生”是清朝臺灣最後一任巡撫唐景崧的别號。

既而表示對這横幅的原件非常感興趣,想親自去看一看,順便拜訪一下横幅的主人。

這位女教師果然是廣西灌陽唐景崧嫡親孫女,是唐公第四子運澤與沈氏夫人所出,光緒二十四年戊戌五月初一(1898年6月19日)生於桂林,按家中排行取名“家琇”。

工作後多使用單名“篔”或號“稚篔”,婚後也常用字“曉瑩”。

她多年來專注從事女子體育教育,尚未遇到願意託付終身的知音。

春日的一個周末,郝更生陪同父親到西城涭水河胡同母親的住所,見到了母親,並仔細觀看了掛在牆上的横幅。

這幅詩作为南注公在光緒戊戌春間,即母親家琇出生前不久所書:

蒼昊沉沉忽霽额,春光依舊媚湖山。補天萬手忙如許,蓮蕩樓臺鎮日閒。

盈箱縑素偶然開,任手塗鴉負麝煤。一管書生無用筆,舊曾投去又收回。

为人作書,口占二绝。

冬陰已久,立春忽晴,亦快事也。

南注生

這幅南注公的遺墨,是父母喜結連理最重要的紀念物,他們非常珍惜重視。

父親於1931年九一八事變前,請胡適伯父为此横幅題詩,胡伯父在九一八事變次日作《題唐景崧先生遺墨(陳寅恪先生囑題)》,詩末云“畢竟天難補,滔滔四十春”,父親收到後給胡伯父復信:

“……以四十春悠久之歲月,至今日僅贏得一‘不抵抗’主義。誦尊作既竟,不知涕泗之何從也。……”

胡伯父的父親曾为唐景崧屬下,共同抗拒日本佔領臺灣。

接近四十年後,東北三省又被日本侵佔,由於國力薄弱,導致大片国土淪喪。

從胡伯父的題詩與父親的復信足見當時父輩感傷時事,憂國憂民的憤慨。

幾年後,抗戰逃難到香港,約在1938年春,父親又請許地山伯父为該字幅題詩,因許伯父的父親,也曾在臺灣與唐景崧一同抗擊日本,並堅持到最後,令許伯父《題唐南注公手跡》有“鷄峰陷没鯤洋沸,一去東溟永不歸”的義憤。

南注公手書的詩幅,在太平洋戰争爆發,全家逃離香港時略有毁損,至1953年,父母晚年在廣州將其重新装裱後,父親再敬題四絶,以兹紀念,詩云:

横海雄圖事已空,尚瞻遺墨想英風。古今多少興亡恨,都付扶餘短夢中。

當時詩幅偶然懸,因結同心悟夙緣。果賸一支無用筆,飽濡鉛淚記桑田。

一卷新裝劫後開,劫痕猶似染炱煤。湖山明媚雖依舊,舊日春光去不回。

頻年家国損朱顔,鏡裏愁心鎖疊山。歷書太行人事路,儻能偕老得餘閒。

父親所題的四首絶句情真意深,字裹行間飽浸着對家國滄桑的感慨。

半個多世紀以來,國家深受災禍,家庭發生變故,個人屢遭厄運。

雖然歷經苦難,幸得夫妻二人婚姻美满,相互扶持,走到白頭。

南注公這帧遺墨是我們家的傳家寶,歷經戰亂逃難,能劫後尚存,卻不幸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文化大革命期間) 丢失,我們深切祈盼它能重見天日。

涭水河住所的初見,就像是冥冥中命運注定一般,父親初見母親時深有“驚見神仙寫韻人”之感,而母親通過郝更生的介紹,對父親也頗景仰。

當時誰人知道,父母這一見會注定兩人日後相濡以沫,攜手走過生命中不凡的歲月,擁有令人欣羡的幸福婚姻。

父母從來對我們説,他們婚姻的大媒是母親祖父維卿公書寫的詩幅,實際上介紹人就是高梓女士和郝更生先生。

那日以後,父親便約母親一同出遊,談天说地。

記得母親曾告訴我們,最開始兩人相約於北平中山公園,遠遠望見父親走來心中甚歡喜,可是發現父親走路的姿勢微跛,作为一名體育教員,出於職業敏感,讓她心裹牵生了一個小疙瘩。

在散步中跟父親談起,方才知道他足部有多處鷄眼、胼胝。

這與早年留學時,穿着不合腳的硬皮鞋有關。

當時的交通極不方便,從西郊清華園到城内,很費時間。

父親即使有繁重的教學、研究任務,假日仍不辭辛勞,進城赴約。

隨着他們不斷交往,互相瞭解加深之後,不久雙方遂定秦晉之好。

1928年7月上旬,父親與母親在北平城裏舉行訂婚儀式,賓客是男女雙方在北平的家人、親友,及女方同事。

7月15日中午十二時,又在清華園南院趙元任伯父家,宴請父親清華的同事與朋友,席間還傳示了吴宓伯父用紅箋寫的賀詩,慶典至午後四時方散。

由於祖父當年居住上海,而且母親的生母沈氏夫人是杭州人,過繼的母親潘氏夫人是蘇州人,不少親友都在蘇、滬、杭一帶,所以同年農曆七月十七日(1928年8月31日) 父母在上海舉行結婚典禮。

父親由海外帶回的那個小“和尚”,四表叔俞大維的長子俞揚和當紗童。

當晚宴請賓客以前,父親考慮那時上海治安欠佳,決定把彩車上掛的裝飾全部撤掉,以免被劫匪注意而遭不測。

此舉瞒着老人,怕祖父覺得不吉祥。

婚禮晚宴顺利進行,席閒母親方聽聞:剛才一位新娘的花車被劫匪盯上,新娘值錢的飾物被搶劫一空。

此時,大家都覺得父親料事真有先見之明。

父母新婚後曾到杭州旅行。

由於清華開學,父親必須趕回學校授課,而母親因要安葬我們的外祖母潘氏夫人,並料理後事,新婚燕爾不得不暫時分開。

父親在《戊辰中秋夕渤海舟中作》一詩中有句:“解識陰晴圓缺意,有人霧鬢獨登樓”,表達出當時的無奈與不舍。

父親與母親攜手走過四十餘載,風雨同舟,患難與共。

母親更是在生活、事業、學術上給予父親全力支持,不僅僅是生活中的賢妻良母,更是父親的心靈伴侣和精神支柱。

在我們女兒看來,整個家庭雖然後來迫於種種歷史原因,遭受了不少苦難,但這段婚姻始終是極其美满的。

歷經數般浩劫,他們相敬如賓、相依为命,更顯出愛情的真醇可貴。

父母直至晚年,回首他們幾十年的婚姻,再三於“題紅梅圖”詩中明誓,願他生仍爲夫婦:

又題紅梅圖一律 圖为寅恪與曉瑩

結褵時曾農髯丈熙所繪贈迄今將四十載矣

卌年香茜夢猶存,偕老渾忘歲月奔。

雙燭高燒花欲笑,小窗低語酒餘温。

紅妝縱换孤山面,翠袖終留倩女魂。珍借玳樑桑海影,他生重認舊巢痕。

父母婚後將近一年,便有了第一個女兒——流求,這個小生命的到來,給當時整個家庭帶來了莫大的歡樂。

親友們都説這個女嬰跟父親的同胞妹妹新午姑,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這樣的議論自然讓父母和新午姑歡喜不已。

父親感懷宛若上天注定的緣分,讓他遇見了温柔賢淑的妻子,次年又有了後代,感到有了來之不易的幸福,而這樣的緣分還得益於“南注生”的横幅牽綫。

1895年《馬關條約》將台灣、澎湖割讓給日本。

臺灣民衆不願淪落为亡國奴,奮起反抗,成立民主国,擁戴唐景崧为總統。

後因兵力不濟,清廷也未按照此前達成暗中接濟的承諾,唐景崧逃回了廣西桂林。

台灣軍民浴血奮戰,仍無法與日本的堅船利炮相抗,最終失敗。

我們的曾祖父陳寶箴、祖父陳三立和父親祖孫三代人,對甲午戰争我國戰敗,訂立不平等條約,心中總是憤懣難耐、痛惜不已。

雖然在流求出生的時候,台灣已被日本佔領,但父親始終認臺灣自古屬於中國,是祖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流求”是臺灣的古稱,於是把“流求”作爲自己女兒的名字。

恰於第一個孩子流求出生前不久,父親在故都北平古舊文物集散地的琉璃廠一古董店裹,“淘”得一枚舊官印,印文爲“福建臺灣巡撫關防”,以滿漢兩種文字書寫。

此印應为外曾祖父唐景崧任最後一位臺灣巡撫時(1894年至1895年) 使用過。

據流求回憶:“在我約七歲多時,因病休學在家。一天,母親帶我坐火車往天津,去到一家銀行地下室,打開保險櫃的一個小抽屜,取出一枚暗灰色長方大印,母親扶住印,讓我放在手上掂量一下,感到分量挺重。母親说:‘這印與你的名字有關係。'”

此即“福建臺灣巡撫關防”印。

現在看來,父母對這方印的保護可謂煞費苦心。

由於得到這方印章,父母便更要給第一個孩子起名作“流求”了。

“七七”盧溝橋事變後,逃難時也冒險將此印隨身攜到香港。

在《陳君葆日記》中,關於此印有一段敍述,1938年2月3日:

向庚款會請款發展中文學系的詳細計劃書,今晨到圖書館打好送給許(地山)先生簽字送到副校長處後,到中文學院來上課,許先生和陳寅恪、徐森玉等已在我的辦公室等了好久了,我真有點不好意思。

陳寅恪藏有光緒年間“福建臺灣巡撫關防”銀印一方及唐景崧回上海後手上李高陽書一通,均富有文獻價值,因怕人家覬覦或别生枝節,遂擬寄存圖書館内。

下午我把關防和北平等古齋收據(陳以二百二十金從古董舖買來)封交總務主任並附函明來歷,剛交出去後,芬尼顔已出席校務會議去了,這印因此不能不暫放寫字间陳君處,因此心裏有點不自在。

2月4日:

晨早到中文學院急致電話與芬尼汗問曾否收到銀關防,他答説不曾,我心裹有點忐忑不安,後來請他查問一下才知寫字間的陳某竟忘卻交出與他了。

這銀印本來可以放在圖晝館中的古物陳列室的,但陳寅恪也許是地山——一定要把它送到總務處的夾萬去,不審何故。

我們家現在僅存有這顆印的印譜,而銀印本身及唐景崧上李高陽(李鴻藻)书一通,父母有無於何時取回,我們姊妹都不清楚,其去向就更不得而知了。

過了不到兩年,母親懷的第二個孩子,1931年1月30日清晨,尚未到預産期,突然出現臨産徵兆。

父親只得倉促推掉當日興鋼和泰的約會,匆忙送母親去協和醫院,其匆忙狼狽的程度和心中的焦慮,可以從當日早晨,寫給鋼和泰的英文便箋上出現筆誤看出。

一向書寫嚴謹的父親,竟將P.U.M.C(北平協和醫院)寫成了P.M.U.C。

母親生下不足月的嬰兒也是一個女孩,面容輪廓酷似父親幼年時期,父母喜笑顔開,遂命名“小彭”。

顯然,“小彭”隱喻澎湖列島(古時“彭”、“澎”可以通用),是臺灣海峽中的島嶼,風景極爲秀麗,爲臺灣的屏障與門户,我們可將其作臺灣的姊妹島。

長女名“流求”,次女名“小彭”,不僅聽起來十分親切,更有深一層的意思:要我們姐妹切勿忘記在當時被日本侵佔,而原本屬於我國的臺灣、澎湖。

在兒時,父親曾給我們取過乳名,流求叫“蒜子”, 小彭叫“酪子”。

流求因覺得這個名字與大蒜有關,聽起來不雅,一直没有用過,而小彭在日後的歲月裏曾用過這個乳名。

膝下有了兩個女兒,家裹充满歡聲笑語。

雖然父親經常提到男女平等,男孩女孩都一樣好,但母親心裹一直有個結,希望生一個男孩延續門第香火,也讓祖父開心。

於是,六年後,母親不顧醫生的勸告,冒着自己有心臟疾患的危險,年近四十,生下了第三個孩子,依然是個女兒,不料祖父仍很高興,認爲在自己八十五歲高齡的時候,家中又添了一個新生命,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還樂呵呵地親自爲這個小嬰兒命名爲“美延”。

“美延”出自《荀子·致士》:“得衆動天,美意延年。”

能得到祖父親自取的名字,在同輩中是一件難得亦驕傲的事情,也看出維新派的散原老人並無重男輕女的思想。

後來,父親也和祖父一樣曾为流求、小彭的孩子起名字,可見雙親對男女孫輩同等關愛。

美延不理解自己名字的意思,好奇地問父親,父親説: “你在生活裹要積極樂观,與人为善,便可幸福快樂,延年益壽了。”

這個名字的含義日後一直鼓舞着她,即使在遇到各種困難時,她也堅持用微笑面對,就像是祖父與父母一直在身邊一樣。

美延是家中最小的女兒,又體弱多病,父母總擔心她的健康,一直將其留在身邊。

而她從小便知父親自幼求學海外,兩個姐姐中學時已遠離父母在外地讀書等事例,深受影響,投考大學没有填一個本省内的志願。

將要離家北上時,母親不捨也放心不下,就送了美延一個號,是自己從前用過的“稚篔”,父親聽了亦倍加贊許。

母親告訴美延讒:“我把號給了你,就當我隨時都與你在一起。”

她帶着母親這份厚重的禮物,遠離父母去求學。

雖然在以後的日子裹從未用過“稚篔”這個號,今後也不敢輕易使用,因爲它是父母的賞賜,永遠珍藏,但母親的愛卻給了自己莫大的精神鼓勵。

直到現在,母親的音容笑貌,依舊時常浮現眼前。

我們三姐妹流求、小彭、美延的名字看似簡單,但隨着年齡和閱歷的增長,我們才逐漸瞭解到父母和祖父在給我們起名字上的良苦用心。

在父母膝下的總角之年,到現在满頭白髮、年過古稀,父母亦已長眠。

一路磕磕絆絆,歷經風雨走到晚年,愈發有感於在我們姐妹名字裹父母長輩對世事的看法,對人生的態度和對我們的關愛。

我們三姐妹有幸在這樣温暖的家庭中健康成長,感到無比幸福;正是這樣的家庭,才能帶給我們如此值得回憶與紀念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