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清：在全民阅读活动中思索书院复兴 | 书院文化

2025年4月23日是第30个世界读书日，中央宣传部和山西省委、省政府在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太原，举办第四届全民阅读大会。笔者任本届大会“城市阅读圆桌论坛”特邀嘉宾，主讲“传承书院文化，促进全民阅读”。阅读与书院贯穿着熔铸古今的中华文脉，书院蕴含着传统文化的精华，为全民阅读提供镜鉴。以敬畏历史之心推动书院复兴，已成为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重要命题。

阅读与书院若合一契，贯穿着熔铸古今的中华文脉

习近平总书记在致首届全民阅读大会举办的贺信中指出：“中华民族自古提倡阅读，讲究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传承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塑造中国人民自信自强的品格。”阅读，是人们由读书获取知识，从中感悟人生真谛，增长思想智慧，提升自身文化素养，推动社会文明进步的认识活动。

阅读的传统在中华文明史中源远流长。远古时期，华夏先哲就将阅读视作一种高尚的生活方式和知与行的统一。历史学家蔡尚思说：“东周出孔丘，南宋有朱熹；中国古文化，泰山与武夷。”先看东周孔丘，即孔子，其率弟子传播“仁”和“礼”为核心的儒家思想。“五经” 中《礼记·礼运》篇提及，孔子讲“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时有一段自白：“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该“有志焉”的“志”，即指“书”或“文字”的记载。孔子说，夏商周推行大道时，我没赶上，但我后来读到古书里记载的当时的情况。这说明，儒学的创立与阅读密不可分。孔子身后，记录他和弟子言行的《论语》共20篇，开篇叫《学而》，首句是：“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依孔子，读书很重要，但须经常温故知新，才能不断感受到内心的愉悦。

近年来，民间诵读《论语》氛围浓厚，此中原因，除《论语》是语录体，易学易懂且散发思想魅力，也因其对人们的阅读起到指引作用。此见，阅读与《论语》 关系密切。其实，“五经”中关于阅读的论述难以计数，《礼记》中就有“学记”篇，专门论述了阅读与社会教化、百姓生活的密切关系。

到宋代，诞生了孔子之后杰出的儒家代表——朱熹，敬称朱子。他以超越前人的胆识和政治智慧，汲取儒释道精华，撰著《四书章句集注》，揭示了儒学义理，并将孔子的思想由语录的荟萃，提升至系统的学说和天理的高度。朱子构建理学体系，把儒学推上新的高峰，史称“新儒学”，成为近古中国“长期居于主导地位”的治国之道和社会主流意识。朱子曾写著名诗作《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顾名思义，即“读书体会”。

朱子的另一诗作《春日》也很有名，其首句是“胜日寻芳泗水滨”，泗水滨即孔子的游学之地。这两首诗联系起来看，朱子说，自己的学识和思想飞跃皆源于研读孔子的著述，他追随孔子，念兹在兹。故朱子有句名言：“读圣贤书，行仁义事。”他认为，阅读能够端正世人的道德价值取向。这也说明，儒学发展为理学，也离不开阅读。

古圣哲的阅读观，对中华传统文化影响最深远的要素，莫过于书院制度的建立。东汉儒者讲读“五经”的精舍，在唐代演变为民办的书院，其授学收徒不分贵贱，体现了孔子“有教无类”的思想。书院藏书、读书、教书，也是学者著书立说的地方，向来为儒家和理学家们所倚重。

朱子既是儒学和理学的集大成者，也是书院文化的集大成者。南北宋之交，北方游牧民族入侵，中原沦陷，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华夏之所以面临困境，一个重要原因是儒学流传了千余年一直未能形成理论体系以至衰落，因而民众思想逐渐分散，失去统一的精神支柱，最终酿成“百万宋军不敌十万金兵”的悲剧。朱子和他那个时代的理学家们为救亡图存，推行理学与书院教育的一体化。在南康知军任上，朱子制订《白鹿洞书院揭示》，阐明教育的首要是教“五伦”，先要教学生端正伦理道德，掌握做人的基本规矩；然后再教“为学修身”和“处事接物”，还要把博学落实到笃行上。

朱子的教育思想，符合当时统治阶层的执政意愿，也呼应了广大民众对重整伦理、抗侵雪耻、更新旧邦和政治清明的企盼，故被朝廷立为天下书院乃至官学的“学规”，在社会推而广之。该学规是中国第一部教育章程，其确立教书育人和为己之学都要“以德为先”的准则，至今仍是中国教育的遵循。

福建是中国书院的重要发祥地。朱子不仅在主政南康和潭州期间修复和扩建了北宋“四大书院”中的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并在这里亲自讲学，还在闽北亲手创办寒泉精舍、云谷草堂、武夷精舍和考亭书院，其主要学术研究及其代表性著述均是在这些书院里完成，由此创立了彪炳中华文明史的考亭学派。古书院培养了一代代护国济民、经世安邦的人才。远的不再多说，仅说近代与闽地书院相关的贤达，就有被康熙赐名“天下操守第一”的福建巡抚张伯行，他创办享誉东南的鳌峰书院，推动理学传播，还令各地祠堂办义学，推广全民教育。“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虎门销烟英雄林则徐，就曾经求学于鳌峰书院。又有创办福州正谊书院的闽浙总督左宗棠，他从闽东赴陕甘抗外侵，挥师平乱，“抬棺出征”，收复国土166万平方公里，遂有今日之“新疆”。

书院里走出的民族菁英数不胜数，他们是为振兴中华读书和教书的典范，为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维护中华“大一统”，建树了不朽功业，功昭千秋。全国各地的书院史上，都有他们书写的辉煌篇章。

书院蕴含着传统文化的精华，为全民阅读提供镜鉴

书院是教育发展的产物，也是华夏圣贤的创造。中国历史上，优秀传统文化多是通过书院孕育、传播和传承的。当今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理应做好书院复兴。2021年3月22日，习近平总书记专程考察福建武夷山朱熹园，聚焦理学研究，提出“要把坚持马克思主义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机结合起来”。朱熹园即是当年朱子创办的书院——武夷精舍。在这里，总书记深刻总结历史经验，站在新的历史方位，强调“要特别重视挖掘中华五千年文明中的精华”。从赓续文脉的视域看，书院文化的精义可作为新时代全民阅读的镜鉴，其意义主要包含如下三个方面。

其一，“内涵”的镜鉴。近千年来，理学以“四书”为圭臬，朱子从“五经”的《礼记》中选出《大学》《中庸》两篇，与《论语》《孟子》 合 称“四书”，取其为儒学的精华。《论语》《孟子》在汉武帝立“五经”时，并没有被列为经典，过了1300年后被朱子列入“四书”，对后世的影响甚至超越“五经”。

朱子按“学、论、孟、庸”的次第做集注，注《大学》“定规模”，以统揽人的德行，故排“四书”之首； 注《论语》“立根本”， 悟透“仁义”的本意实质；注《孟子》“观发越”，增进“民本”的心领神会；注《中庸》“求精微”，遵行“中和”，以至归复天理。（参见《朱子语类》卷十四）他注《大学》尤其用心，设“三纲领”和“八条目”：将“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 立 为“三纲领”，释其要义在把人性的本善发扬出来，推及社会、不断自新和达到完美，以致于“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体现了儒家的理想信仰和处世的基本态度；又立“八条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用以贯彻“三纲领”，前五条涵养自身，讲追求理想的方法途径；

后三条服务社会，阐明“天下大同”的使命目标。“三纲领”是理想信仰，儒家的所有学说都是“三纲领”的演绎。南宋中后期，朱子理学被朝廷确定“有补于治道”后，《四书章句集注》成为书院的主要教材，也成为元、明、清三代科举取士的考纲和评卷标准。从抵制历史虚无主义和尊重近古中国书院的教学传统看，当代全民阅读需要注意由浅入深，把阅读《大学》和朱子的《大学章句》摆在突出位置，以呈现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历史原貌和宏大格局。现在需要国家层面的主导，有待学界增进共识，以现代语境对《四书章句集注》进行通俗解读，形成今译范本。同理，全民阅读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也要着重领会其中国化、时代化的创新理论，突出诠释以人民为中心的治国方略。

建议对中央宣传部编写的《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学习纲要》做进一步的通识解读，以使广大群众进一步理解和认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人民的选择、历史的选择，更好地坚定信念，凝心聚力，自觉拥戴“两个确立”，做到“两个维护”，为强国建设、民族复兴而奋斗。

其二，“载体”的镜鉴。书院是华夏先民阅读活动的主要场所，其推动了中华民族的发展进步，也见证了中华文明历经磨难而不衰。古代书院在清末帝制落幕时，因科举废除而退出历史舞台，这是其产生于封建社会的宿命。然而，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书院制度及其所积淀的人文精神和教育思想因时代召唤而焕发重光。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又一次的思想解放”，促使中华大地再度掀起了“书院热”。

据中国书院界不完全统计，目前全国修复和新建的书院约4000多所，是古代自盛唐到清末创办书院总数7500多所的53%，一大批历史上影响大、文化上贡献大的古代书院得到保护，现代书院亦层出不穷。习近平总书记先后考察厦门筼筜书院、湖南岳麓书院和闽北武夷精舍，为书院复兴指明方向，极大地增强了中国人的历史自信和文化自信，奏响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的时代乐章。

与此同时，习近平总书记于2018年在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员会第三次会议上，做出建设新时代文明实践中心的重要部署。7年来，文明实践中心从试点到拓展，覆盖全国各县（市、区），并在街道社区、村镇设立站点，通过整合基层宣传思想文化资源，为广大群众提供优质文化供给，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凝聚群众、成风化俗。有的地方以全民阅读为纽带，赋能书院复兴同新时代文明实践融会贯通，推动赓续中华文脉与建设现代文明一体推进、相互辉映；有的地方在全民阅读活动中建立书院联盟或联谊机制，共同做到“一个贯穿、四个有”，即贯穿德育主线，有经典教材、有讲读场所、有情景体验（如应用AI技术沉浸式体验古代社会生活、学习环境和举行传统礼仪等）、有公益服务。

这些做法导向正确，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社会反响好，值得进一步探索和总结推广。要用好历史资源，创新传统功能，扩大活动平台，让所有的书院和文明实践中心都成为群众喜爱的全民阅读园地和城乡文明窗口。

其三，“目标”的镜鉴。本质上讲，书院复兴和全民阅读的共同点，都在于提升人的素质，培养符合时代要求的人才。1167年，朱子赴潭州（今湖南长沙）与岳麓书院主教张栻“会讲”，两位理学家在切磋论辩中庸、太极时，共同思索了“书院应当培养什么样的人”这一事关书院宗旨的根本问题。朱子题书“忠孝廉节”，被张栻立为岳麓书院院训，这是中国学府立训的开端。他们一致主张“立德树人”，教导学生懂得读书修身的目的是精忠报国、遵行伦常、清白做人和持守正气，核心是要有家国情怀。

1190年，朱子任漳州太守期间为当地白云岩书院题写门联：“地位清高，日月每从肩上过；门庭开豁，江山常在掌中看”，说读书人身在书斋，要心怀天下，以社稷为重。朱子晚年定居建阳考亭，留下专论书院办学的绝笔《沧州精舍谕学者》，第一句是：“书不记，熟读可记。义不精，细思可精。惟有志不立，直是无著力处。”讲读书学习最重要的莫过于立定志向。他同时还写了一副沧州精舍的门联：“爱君希道泰， 忧国愿年丰”，指明读书学习的志向。到了明末，朱子理学后传者——著名思想家、教育家顾宪成也为东林书院写了一副门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告诫学子要专注学业，旨在强盛国家。习近平总书记极为赞赏理学家办书院的育人目标，他在十八届中央纪委三次全会上的讲话中就引用了朱子的白云岩书院门联。2020年，习近平总书记考察岳麓书院，尤为关注文化传承对人才培养的影响，他解读该书院门联“惟楚有才，于斯为盛”时，明确提出“培养一批具有家国情怀的青年”。今天，中国式现代化大政方针已定，强国建设、民族复兴大步前进，但也面临国际风云变幻、世界文化激荡的机遇和挑战，全民阅读活动无论是弘扬优秀传统文化，还是建设现代文明；无论选用哪些读本，运用哪些载体，都应当锚定锻造具有家国情怀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者，充分体现其时代价值。

守好中华的祖产，以敬畏历史之心推动书院复兴

书院复兴向何处去，如何实现书院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是当今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个现实命题。习近平总书记多次阐论和考察书院复兴，殷切冀望：锻造强国建设、民族复兴的栋梁之材；不断创新理论，再续中华文明集大成；打造世界文明美美与共的亮丽窗口。近年来，全国各地普遍开展书院复兴的实践探索，已经有了诸多成效和经验，但还存在与社会发展不相适应的问题。要遵循总书记的冀望，把握好舆论导向和问题导向，为书院复兴持续发力。

书院是先辈留下的遗产，是读书学习的园地，也是文明实践的窗口。这里蕴含着中华文化的宝藏，安放着中华民族的灵魂。故敬畏历史，就要敬畏书院。要挖掘书院历史资源，汲取书院文化精髓，以期在世界文化的激荡中站稳中国式现代化的脚跟，在世界变局加速演进中坚定地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党政部门要掌握历史主动权，以告慰祖先、泽被后代的姿态推动书院文化复兴，明体达用，落地做实。党和国家机关、公立文教事业单位、国有企业等“国字号”机构要率先垂范，引领社会各业和民间力量在书院复兴中展现蓬勃生命力、发挥强大创造力。基于此，特提出如下几点建议。

其一，组织党政干部和学校教师带头进书院，躬身入局提升自我，系统培训传统文化知识，认知、体悟中华文明精华。鼓励党组织和社会团体到书院开展主题党日活动和团建活动，带动社会面教化和青少年教育。在承接传统习俗和建设现代文明的融合中创造中华礼仪新形式。丰富扶危济困、社会普惠、支持国防建设等活动内容，把书院建成具有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特色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其二，以“又一次思想解放”的胆识，建立健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书院体制机制。探索社科研究、文化服务机构和高等学校领办书院，或与企业合办书院的路径，整合办学场所、授学讲师、筹措经费等各类资源，规范吸纳海内外学者到书院授学机制，使书院成为服务强国建设、民族复兴的思想智库。围绕“书院复兴与中国式现代化”和“推进城乡融合、两岸融合”等具有时代特征的议题，组织学术交流，研讨实用举措，使书院活动做到导向正确与思想活跃的有机统一。

其三，地方党委和政府整体规划、系统布局，把“书院复兴助力文化复兴”列入区域经济社会发展规划，实施项目运作。建立党委宣传部门统筹协调，发改、财政、社科、教育、文旅、民政、党校（行政学院）、文联、工青妇等部门单位、群团组织共同参与的联席议事机制，在指导书院健康发展中形成合力；鼓励党校（行政学院）和各类学校同书院结对共建，培训师资人才，充实教学内容，提高讲授质量；把书院列为旅游目的地，举办陶冶人文情操、促进文明互鉴的“书院之旅”游学活动，开发文创产品，提供优质服务，创造文旅融合发展的亮点特色，提升书院复兴的综合效益。

总之，要以习近平文化思想为指导，推进书院复兴，在传承优秀传统文化、建设现代文明的进程中守正创新，谱写历史辉煌新篇章。

[作者系中国朱子学会顾问，福建省委党校（福建行政学院）兼职教授，厦门大学国学研究院客座教授，福建省图书馆正谊书院特聘研究员，中共福建省委宣传部原副部长]